米拉將薇兒火化了, 這是她想到的最好方法。軀體已不再完整,那麼,就讓她的心, 歸依自由。
米拉找到了流星街最高的一座山崗——堆積的垃圾和殘骸使它散發着令人作嘔氣味。腳踩着污穢, 雙手扒開濁物, 她爬上了最高處。
起風了。米拉從懷中掏出瓶子, 向空中撒去。
薇兒在人世間最後的一點殘留、一點灰燼, 也將隨風遠去。
“薇兒,你自由了。”
“我不確定能否帶你離開這兒,所以, 你先走一步。”
“我會送你的眼睛回家。”
.
接下來的日子,平靜得有點不可思議。
米拉的基地生活, 一切如舊, 她沒有刻意避開任何人, 她只是在靜靜等待一個機會。
米拉推開了庫洛洛的房門,她說:“我知道破解《行者日記》的線索。”
第一次, 她主動靠近這個安靜又危險的男人,她尖尖的下巴略微揚起,她粉粉的嘴脣抿出俏皮的弧線,她棕黑的眼瞳裡跳躍着絢麗的火焰。
那一刻,初冬的薄日, 照落於山澗淙淙的溪水, 流光盈盈, 水波瀲瀲。
然, 庫洛洛平靜的臉上沒有一絲波動, 他合上書,等待着她接下來的話。
米拉的心跳聲很穩健, 她在那兩潭黑淵中,看見了自己鎮定的面容。
“我要火紅眼。”
“我以爲,你的條件會更貼合實際一點。”庫洛洛索性起身,踱到她面前。
“比如?”
“放你出流星街。”
“那麼,庫洛洛,你能否讓我活着離開流星街?”
破解卡曼城秘密以後,你能讓知曉這一切的我活在世界上嗎?平淡的語氣,不是乞求,不是商量,更沒有怯懦,只是純粹的問題而已……
庫洛洛低下頭,他突然很想看清那雙清亮的眼,“如果米拉小姐能在流星街活下來,那麼,也就能活着離開流星街。”(好陰險的糰子,硬生生把人家拉進自己的世界,也不懂憐香惜玉下下。)
米拉的笑了笑,語調輕鬆:“好啊,這件事就要看我自己了,我會活着離開流星街。”
這一笑,明媚豔麗,恰如七月驕陽,灼得人不敢睜眼。如此表情,還是從未出現在她臉上吧。庫洛洛的雙手本是自然地垂着的,聞言,忽然輕擊了一下,就像是他做了某種重大的決定一般。
“那麼,我同意你的條件,米拉小姐。”
.
“記載卡曼大帝功勳的文獻這麼多,卻少有提及他身世的,甚至,人們連他的姓名都不知道,你不覺得很奇怪嗎?”米拉很清楚:她正在進行一場豪賭,她要憑藉種種荒誕的猜測和細小的線索,贏得這場勝利。
“我想說,或者,卡曼大帝的本名就是……狄曼斯?”她拋出第一個誘餌。
庫洛洛的嘴角凝起一個小小的弧度:“很大膽的假設,你的依據是什麼?”
米拉背過身,雙手撐在窗櫺上。庫洛洛的房間在二樓,只要米拉不俯視,不去在意地面上發生的一切,她依舊能眺望烏金西墜的美景。
“《行者日記》裡提到,在等待狄曼斯的前幾天,卡洛兒都會在牆角劃刻標識,以記錄時間而。而在地下城的藏書室裡,很湊巧地,也有一些特別的標識,年代久遠,但可以看出曾被人精心保護過的。”
“是什麼樣的標識?”
“D-e-m-o-n-s ,一共刻了5個,我猜測一個字母代表一天,日記裡,卡洛兒也是在第三十一天放棄記錄時間的。”
第二個誘餌。
米拉看向庫洛洛,“你覺得這個假設可信嗎?”她想確認,他的興趣有多大,而她的勝算又有幾分?
可是,庫洛洛似是沒有聽到她的問題,他單手撐着下巴,陷入了某種沉思:“按照這樣的假設,日記裡提到的舊宅,就是如今的卡曼城藏書室?嗯……用來禁錮‘惡魔’的牢房,怪不得,一般人無法進入。”
“還有件事,我想你應該早就想到了。卡-曼-城,就是卡洛兒和狄曼斯的合稱吧。”那些荒誕的夢境,讓她相通這些事,也讓她明白:狄曼斯和卡洛兒,魔鬼和天使,終是彼此錯過……
“還有呢?希望米拉小姐能告知你所瞭解的一切。”庫洛洛忽然萌生了一個想法:他想聽她說下去,他想知道她能走多遠。
米拉皺了皺眉,道:“我在《卡曼的側身像》裡找到一首頌詩:
廢墟上造物主,
卡曼之城的創者,
你將的真心注入鑰匙,
倒轉時光,讓太陽在黑夜依舊閃耀。”
“我當初發現《行者日記》,是在密室牆壁的一個凹槽裡,現在想來,那很像一個鎖孔。所以,我想……你要的‘念術’並不是在日記裡,而是在藏日記的地方?”(提示:此段內容純屬米拉瞎掰。)
最重要,也是米拉最後一張牌。如果他還不信,那麼,滿盤皆輸。
說這些話時,米拉覺得自己就是這麼認爲的。前世的經驗告訴她,高明的騙子,首先要騙過的,就是自己。
七分真,三分假,這纔是完美的謊話。
.
加特里,卡曼古城。
米拉又一次來到這裡。按照庫洛洛的指示,她要再進一次地下藏書室——曾經困住狄曼斯和卡洛兒的那個古宅,然後用鑰匙——Siciliano,解開卡曼城的秘密。
米拉在石室前停下腳步,問:“如果Siciliano不是鑰匙,或者我沒法打開呢?”
庫洛洛看着她不說話,面上掛着淡淡的笑,寶藍色的耳墜在日光下熠熠流轉。
“好,你等一下。”
“好,我等你。”
似曾相識的對話,全然不同的心境。
米拉跨進藏書室,順着蜿蜒的長廊,掠過層層書架。她的腳步輕快極了,就像要飛起來一般,她從懷裡拿出薇兒的眼睛——庫洛洛答應的條件。
她們,就要自由了。
思量再三,米拉還是決定把Siciliano和《行者日記》留在卡曼藏書室,它們本該屬於這裡吧。
然後,她找了一個舒適的位置,讓自己進入發動“隱力”的狀態。
是的,這纔是她所有的計劃。
卡曼城之謎,只是她離開流星街的引子。
“隱力”的時效太短,她無法僅靠自己走出流星街。基地遇襲那一次,她昏迷前發動的“隱力”居然能將自己瞬移到了這個地方,而最開始挖掘出“隱力”的地方,也是這兒!所以,米拉大膽猜測,她的能力在這個藏書室裡將被大大增強,而即使她的猜測錯誤,只要來到這裡,她也能夠憑藉十五分鐘的“隱力”時間脫身,在石門自動關閉的三個小時之內,庫洛洛並不會發覺。
.
跑,無止盡地跑。
都說人類的潛能是無窮的,可爲什麼才跑了僅僅半個小時,米拉就覺得兩腿不是自己的,頭快裂開了,嗡嗡作響,冰冷的空氣灌入胸腔,將她脆弱的呼吸道颳得生疼。
米拉早就出了卡曼城,她選擇了和加特里鎮完全相反的方向,所以,米拉現在必須穿越這片陌生的樹林。
樹林裡充滿了陰暗腐靡的味道,可是這又怎樣?即使被野獸分食,她也覺得會更痛快一些,她的價值也體現得更充分一些。
一截老樹根將米拉絆倒了,她再也爬不起來,拼命地喘息,泥土的氣味讓她不停地咳嗽,撕心裂肺地咳……
這該死的樹枝,該死的泥土,這該死的世界!
忍耐,早就衝破了極限,她不可能總是若無其事,總是淡漠地接受這個世界的一切!她不能總用“不過是書中的人,不過是書中的故事”來安慰自己。
傷害,永遠不會是可有可無的。她背後的傷疤是真實的,她手上沾染的鮮血是真實的,這個世界給予她的一切甜蜜和痛苦,都是真實的。
因爲真實,所以她無法擺脫。
滿滿的,還有她避之不及的過去。
“我以爲你至少能再堅持五分鐘。”
低沉的男聲劃破了黑夜的涼風,它聽起來是如此模糊,如此不真實,可米拉狂跳的心臟還是驟然停頓了幾拍。
“看來,你的體能比普通人還差。”
這一句,米拉聽得真切。她呆愣了一秒,然後,全身尚存的力氣,也瞬間抽光。
“第一次,地下城的石門關閉,你卻能活着出現在‘月亮河’;第二次,基地遇襲,你重傷昏迷,醒來卻是在藏書室;第三次,你出現在流星街的垃圾場的那個夜晚,同時在場的俠客和飛坦沒有察覺到你移動的氣息。
所以,我推測你至少擁有兩種能力,‘隱身’和‘瞬移’,但這兩種能力又受制於一定的條件,使得你無法直接離開流星街。”
這聲音,平靜到殘酷,揭開了她每一次的,自作聰明。
於是,米拉了然,她拙劣的掩飾只欺騙了她自己。
這所有的一切,到頭來,還是成了他的遊戲。那個站在樹枝上俯瞰她的男人,一早就看穿了所有計劃,不是嗎?
米拉掙扎着想撐起自己的身子,就算是維持最後一點尊嚴而做出的努力。一雙手扶住了她不斷顫抖的雙臂,一股淡淡的油墨味撲入鼻尖,那是書本的味道,沒人比米拉更熟悉更熱愛這種味道。
有力的手臂繞過她的腰,她的背緊貼着一堵溫熱,而庫洛洛的鼻息就在耳後。
這一刻,他們如此熨帖,如此契合,仿若本就該如此。
手,輕柔地撫上她纖細的脖子,似是情人間的親暱,又像是對獵物死前的安撫。手指和動脈相觸的地方,微微發熱,產生了共鳴一般,“咚咚咚”地跳動。
不合時宜地,米拉想起了從前一位朋友的話:愛,要在有生之年;恨,不能含恨九泉。她這一生,兩個世界,都沒有遺憾了吧,那些愛她和恨她的人,早就被她親手埋葬。
這些被偷來的時間,她終究是要還回去了……
“手臂被劃傷了。”
庫洛洛拉起她的左手,低頭舔舐,細緻地,難耐地,讓米拉情不自禁地咬緊了嘴脣,她能感覺到那溼熱的舌尖的挑逗,肌膚相觸,細細的舔吮激起了她全身的輕顫和米粒。
“你到底想要什麼?”
“嗯?”
“如果你想要我的命,早就可以拿去。”
庫洛洛輕輕地笑了,月夜撒下的銀白,讓他的側臉出奇柔和,連那兩潭無底的深黑,都搖曳起流光。
“我也想知道呢,米拉。”
“什麼?”米拉仍有點喘不過氣,可她的雙眼燃燒着憤怒和恨意:“我永遠不會認同你,庫洛洛。”
“我並不需要你的認同。”庫洛洛差點笑出聲來,“倒是頭一次見你這麼咄咄逼人。”那個總是雲淡風輕的女孩,那個總是神遊天外的女孩,早就被他們逼走了吧。
他貼近她的耳朵,輕柔地呢喃:“我說過,你能在流星街活下去,就能活着走出流星街……下一次,再逃跑,你說我會怎麼樣呢?”
“不過,”他冰涼的手指劃過她的臉,停留她因喘息而不停起伏的左胸,“在找到秘密以前我不會殺你……所以,努力活下去吧。”
“謝謝你給了一個不殺我理由!”理智,已燃燒殆盡,她抽出藏匿於靴中的匕首——米拉就是用這把匕首,結束了一個熱愛自由、熱愛音樂的生命。
叮——
寒光一閃,冰冷的兇器尚未觸及胸膛,便應聲而落。
即使雙手被束,女孩如火一般燃燒的眼睛,還是盯着他,庫洛洛•魯西魯。
是誰說,這是一個瘋狂的世界。
又是誰說,這同樣是一個鑄就強者的世界。
噴薄的恨意,黑暗的詛咒,都隨着女孩尖利的牙齒,一同沒入男人白淨的脖頸。 ωωω ✿ttκā n ✿¢ ○
腥甜的液體滑入喉嚨,那些來不及被吞嚥的紅色,從她嘴角滲出,滴落。
男人鬆開了女孩的雙手。
他閉上眼,擁她入懷。
“我的血好喝嗎?”
女孩奮力推開他,吐出口中的鮮血,大喊:“你的血是臭的!”如果可以,她多想就這麼吸死他。
紅色的液體,噴涌而出,浸染了男人白色的襯衫。
他說:“是嗎?那我嚐嚐。”
男人一把抓過她,捧起女孩的臉,彎腰低頭,舔舐她的嘴角——在那裡,血漬尚未乾透。
“我覺得,也不是那麼難吃。”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