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重的黑煙將天空牢牢的遮擋,陽光只能透過縫隙照射下來,城門樓上刻着“高陽”兩個字的牌匾上滿是羽箭,不太高大的城牆上都是豁口,大隊的身穿號衣,腦後拖着辮子的清兵便是通過這些豁口衝進了城內,城池中隱約可以聽到凌亂的慘叫聲。騎兵則放開了坐騎的腳程,直接從城門衝殺進去。
多爾袞並沒有進城,只是矗立在城門外的一個高坡上,冷眼看着這幅場景,眼前的景象最近已經看過多次了,完全沒有了最初時的興奮和暢快了。
小小的一個高陽城,城池破舊,守兵僅有千人,卻花費了三天的時間纔拿下來。城破之後,全城已經沒剩下多少活人了,大部分都死在了這些天來的攻守戰鬥中。
看看那些屍首,有老弱、有婦孺,他們都不是士兵,卻拿起了刀槍和八旗精銳拼個你死我活,最終倒在這他們死都不想離開的家鄉。這一刻,多爾袞的心情有些複雜,這不是第一次侵入大明的領地,卻讓多爾袞產生些許一種不祥的預感,大明百姓的反抗要比之前的幾次強烈了許多,反倒是那些大明軍隊,卻着實是遠遠不如往昔。
正想得出神,一羣騎兵從城中呼嘯而出,眨眼之間便來到了近前,其中還包裹着兩輛沒有車廂的馬車。
“哥!”多鐸沒帶頭盔,粗黑的辮子藉着風勢高高揚起,滿臉都是得色。
勒住馬匹。多鐸用馬鞭一指兩輛馬車。“哥,指揮此城防守的南人大官抓到了,不過……!”
車板上並排放着十餘具屍身,其中還有未成年的孩童,每人身上都是佈滿了刀槍的傷痕。
多爾袞一皺眉,一揮手中的馬鞭,清脆的打在多鐸的鎧甲上,“不是說了要活口嗎?”
多鐸一陣苦笑,“哥,我也是沒辦法啊!這些個南人說什麼也不投降。我們不動手。他們便會衝上來要了我們的命啊!就那個老頭子……!”多鐸一指其中一具老者的屍身。
“愣是砍傷了我手下兩個親兵,最後才力竭而死,聽說他便是那個什麼閣老,姓孫的!”
多爾袞一愣。趕忙滾鞍下馬。來到近前。面前的孫承宗雖然早已氣絕。但兩隻眼睛卻依然是睜得大大的,不甘的神色躍然於臉龐之上。
多爾袞站定身形,衝着孫承宗的屍身長身一揖。多鐸不屑的撇撇嘴。沒敢再說話。
“將這位孫閣老與家人葬在城外吧,豎個牌子,給南人指明他的下葬之處!”
多爾袞悵然若失,這一路而來,還沒有一個大明的官吏肯歸附於大清,不管是眼前的孫承宗還是尋常小吏,竟無一人投降,這些漢人雖然孱弱,但氣節着實令人敬佩。
“哥,豪格來了!”騎在馬上的多鐸看着遠處疾馳而來的一彪軍馬,對多爾袞說道。
豪格,滿清皇帝皇太極長子,身高八尺有餘,英武過人,此次率軍從董家口邊牆破城而入,一個月前,與多爾袞在易州會師,擊敗盧象昇的宣大部隊。現在又和多爾袞聯手拿下了高陽。
豪格風風火火的來到近前,在馬上對着多爾袞行了一禮。“十四叔,高陽城內存糧不多,不敷大軍使用。寧完我派人送信,範家的商號在定州囤積了大批糧草,建議我軍攻破定州就食!”
多爾袞揮揮手,多鐸從懷中摸出一張牛皮製成的地圖,仔細看了看定州的位置,又問了一句,“盧象昇那蠻子如今在何處?”
多鐸策馬湊過來,指着地圖上的一個位置說道:“寧完我的探子和我們的前哨送來的消息一致。盧象昇自易州新敗之後,便屯駐於真定府神武右衛,收攏殘兵,目前動向不明。”
多爾袞凝神思考了一陣,果斷的揮手下令。“命令大軍立刻轉道向南,三天之內,拿下定州,籌集糧草,然後進兵真定,務必要將盧象昇所部一舉殲滅。”
“得令!”多鐸立刻興奮起來,剛要撥轉馬頭離開,豪格卻忽然說道:“十四叔!”
“大阿哥還不清楚本王的軍令嗎?要不要本王再重複一遍!”多爾袞冷冷的說道。
豪格一拱手,“末將不敢!只是右翼阿巴泰所部目前兵鋒已經抵達寧津,按照之前的約定,我左翼大軍應該即刻東進與他們會師,然後攻略山東啊!”
“哼!”多爾袞嗤笑一聲,將地圖丟還給多鐸。“這還用不着大阿哥來提醒本王。劫掠河北和山東之地,是大軍出發之前便已訂好的戰略。但事易時移,兵家講究的便是一個隨機應變,本王總不能拘泥不化,不知變通吧!”
一旁的多鐸不禁笑了起來。
豪格瞪了多鐸一眼,雖然多爾袞的冷嘲熱諷已經讓他滿腔怒火,但多爾袞畢竟是這次徵南左翼軍的主帥,即便自己比他還要大上幾歲,但多爾袞卻是自己不折不扣的長輩,如此一來,豪格也只能忍氣吞聲。
“十四叔說笑了,侄兒絕對不是這個意思。河北之地已是殘破不堪,南人又抽調各路兵馬馳援京城,侄兒是擔心大軍在此地逗留,一旦陷入四面圍攻,便是不妥啊!”
“笑話!”多爾袞冷笑連連,“寧完我的消息本王也曾收到。南人朝堂爭論不休,到現在還寄希望於我大清議和,好騰出手來剿滅流寇。高啓潛那個宦官領着數萬遼東精銳止步於雞澤,存的便是觀望的念頭。要不然,爲何遲遲未曾增援盧象昇!”
“那盧象昇號稱‘瘋子’,乃是南人中力主與我大清死戰的將領,如今麾下還有萬人的兵力,一旦我軍東進,他必定會尾隨而至。如今之計,我軍唯有全殲盧象昇所部,消除後顧之憂。此後,河北之地便任由我軍馳騁,如此一來,還算不妥嗎?”
豪格一時無言以對。
多爾袞不再多言,撥轉馬頭,又回身說了一句,“大阿哥雖然勇猛,但戰陣之事是需要爲將者根據變化和形勢多多思量纔是,大阿哥將鑲黃旗的兵馬交給鰲拜統帶,你就留在本王身邊多加學習吧!”
一旁的多鐸早已樂開了花,多爾袞一聲呼喝,帶着親兵和多鐸等人揚長而去。
豪格目眥欲裂,手扶刀柄幾次幾欲抽出佩刀來,最後還是無奈的嘆息一聲,胸中一股邪火無處發泄,揮手招來一名親兵,“告訴寧完我的信使,要是定州城內沒有糧草或是他的消息有誤,老子扒了他的皮!”
……
趕往京城的信使四天便跑了個來回,帶回來的是絕好的消息。都察院御史徐志興以及六科郎官曾侊已經答應上疏彈劾楊嗣昌,這兩人都是盧象昇的同鄉,雖然官位不高,卻又同鄉之誼,私交甚篤,再加上朱平安慷慨貢獻出的一筆金銀,兩人很痛快的便答應下里。
言官,是大明朝獨有的一道風景。升斗小民如何瞭解國家大事,一是通過邸報,二便是聽言官的一張嘴巴。百姓中識字者寥寥可數,邸報也就無從談起。於是乎,言官們的舉動變成了街頭巷尾、酒樓茶肆中尋常百姓議論的焦點所在。
風聞奏事,不以進言獲罪,這是明朝皇帝必須遵守的祖訓。一晃兩百年過去,大明的言官也養成了敢鬥、敢言的彪悍風格。長期以來的權力鬥爭,也使得言官逐漸成爲最好的輿論工具,直到如今,言官們大多已經沒有了是非觀念,就像是一羣關在籠子中的鬥犬,只要有人打開籠子,扔過來一根骨頭,他們便狂吠着朝目標奔去,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楊嗣昌、高啓潛暗中與滿清議和,這在京城已經傳的是沸沸揚揚,之所以沒人敢動,一方面是沒有可供參考的消息,另一方面便是朝局混亂,各大勢力偏偏都在此時存了觀望的念頭,可一旦有人站出來開第一炮,那形勢立刻便會熱鬧起來。
朱平安的打算便是,找到這第一個炮手。周奎不行,只知道斂財,僅從他被文官集團彈劾不下數十次便知道他沒有這方面的人脈。他沒有,可是眼前卻有一個現成的人選。
盧象昇可是根正苗紅的文官出身,雖然出仕以來都執掌兵事,在外領兵居多,可不能排除他在文官中的影響力,徐志興和曾侊便是他手中爲數不多可供驅使的棋子。
再接下來,便是要找一個足以和楊嗣昌分庭抗禮的人物。思來想去,朱平安想到了周延儒,根據朱平安的記憶,此人是在崇禎十四年再度復出佔據了首輔之位,最後被賜死。但如今的朝局擺在面前,朱平安就不相信這個權力慾極強的老傢伙能心安理得的坐在家中養老。他畢竟是做過一任首輔的大臣,朝中的勢力根深蒂固,一大批跟隨他的文官都寄希望於他的復出。如果運作得當,那這個老傢伙便可以提前再度入閣了。
朝中紛亂,正是可供利用的良機。果不其然,根據陰世綱的消息,人老心不老的周延儒居然一早便潛伏到了天津衛的宅子內,悄悄的在暗處觀察着朝中的一舉一動。朱平安明白,他這是在等一個時機,一個扭轉乾坤改變命運的時機。
於是,朱平安便將這個時機送到了他的面前。扳倒楊嗣昌,謀取內閣的一席之地,便是周延儒的目的,在這一點上,周奎、朱平安、盧象昇、楊廷麟和他高度一致。於是,一個小範圍的政治同盟悄然形成。(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