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平安感覺自己的表現和眼神已經夠真誠了,但楊廷麟對他還是不假辭色,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接着便將熱切的眼神投向了盧象昇。
平心而論,楊廷麟的這個建議確實是上上之策。朱平安原本的構想與之相差甚大,甚至於在一年之前就開始爲河北戰事做謀劃,但現在看來,類似於楊廷麟這些名臣思考問題的方法還是和他這個穿越者有着很大的區別。穿越者喜歡利用發散的思維來考慮事情,而這些名臣則是因地制宜,利用一切可用的資源來解決難題,從這一點上來說,朱平安要向古人學習的還有很多。
盧象昇是個卓越的武將不假,即便他本身是個文官,但他身上以及經歷中所散發出來的武將氣質卻完全將他文官的身份遮掩下去。雖然見面時間不長,但朱平安卻是對其神交已久,根據觀感和分析,盧象昇也只不過是個將才,如果沒有他性格上的瑕疵,絕對可以是個帥才,但很可惜,目前的他還受困於自己的這些先天的缺點。
心腸不夠黑、臉皮不夠厚,這就是盧象昇最大的性格短板。做一個純軍事主官還算合格,一旦軍事和政治掛上鉤,立刻手足無措、應對無方。歷史上的他,便是心中飽含着萬般不甘,率領着最後的六千殘兵與三萬清兵血戰一場,最後仍未阻擋清軍肆虐山東,死的毫無價值。
在朱平安看來,就目前而言,盧象昇的才能甚至還不及楊廷麟。楊廷麟雖然還未經受過重大的考驗和單獨執掌一方的試煉機會,但現在絕對是一名一流的參謀人員。
果不其然,楊廷麟的建議對於盧象昇來說根本沒有多大的作用。盧象昇痛苦的搖搖頭,“最近兩月以來,樞臣與權閹矇蔽主上,疏揭交攻。環顧朝中內外人情,盡伏危機。以相嫁禍。本官以待罪之身,暫統軍務,常不知何時就逮,倘若移師三府,朝廷必加以臨敵畏戰之罪,不出數日便會有緹騎前來。與其死於西市,何若死於沙場!”
“可是。縱然督帥不惜死於沙場,又與國何益?”
“但求無愧於心,不負聖恩!”盧象昇的嘴脣哆嗦着說出這一句話來。
楊廷麟也頓時沒了剛剛的神采激揚,一掌排在帳中的桌子上,“難道國家就要亡在這些人的手上,我。我不甘心!”
盧象昇也一時無言,思來想去,這才又開了口,“眼下還有一條路可走。”
“督帥請講!”
“伯祥,我想拜託你前往保定一行!”
楊廷麟冷笑連連,一拱手,“督帥是要我去找督察諸軍的劉宇亮劉綿竹作秦庭之哭。討來援兵嗎?”
盧象昇長嘆一聲點點頭。
“督帥且慢!”朱平安一聽是這件事情,便知要壞菜。盧象昇這是要託付後事啊,將楊廷麟打發到保定劉宇亮處討要救兵。這不是開玩笑嘛!真當哥們是傻子啊!
劉宇亮是內閣首輔,膽小怕事是出了名的,這次要不是崇禎逼迫的緊,鬼才相信他會從京城裡來到北直隸這個兵荒馬亂的地方來。找他要救兵,就憑保定府那幾千守城部隊,自顧已經不暇。哪裡來的餘力解救真定。高啓潛手下的關寧兵又豈是劉宇亮能夠調動得了的!
楊廷麟是拍拍屁股走了,可朱平安的兩千人可還是在這裡,還有虎大威和楊國柱的人馬,這些人可沒義務跟着盧象昇去求什麼爲國捐軀的英名。
一看到盧象昇想要將楊廷麟速速的打發走,朱平安頓時急了眼,此時也顧不得什麼交淺言深的顧忌,趕忙開口勸阻。
“督帥且慢。事情還沒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軍尚有兩萬之衆,足可一戰。卑職倒有些建議,或許可以稍解督帥之憂!”
虎大威一拍巴掌,他這個山西代總兵做的時間可不短了。但山西本地士商宗族觀念極重,是以他這個陝西人便成了外來戶一般。不僅麾下的陝西子弟兵很難在當地得到補給,就連在山西的影響反倒不如王樸這個根正苗紅的大同總兵。這次奉旨加入到宣大總督麾下,仗是打了不少,手下的兵卒也折損了不少,卻是眼見着這戰事越打越窩囊,搞不好,大傢伙還真要在河北混一個爲國捐軀的榮譽稱號。
虎大威本身肚子中便憋着一股火,要不是感念盧象昇的爲人和恩德,說不定,王樸拔營一走,他便立刻後腳跟上了。
一旁的楊國柱也是如此。他本是東江鎮平遼總兵官毛文龍的屬下,毛文龍被袁崇煥矯詔所殺,之後東江鎮和皮島陷落,楊國柱帶着兩個兒子輾轉千里,回到關內,目前暫居薊鎮總兵。在袁崇煥和毛文龍的那段恩怨了結以及遼東局勢惡化之後,楊國柱好不容易安穩下來,又在遼東派系中有了一定的地位,他也不想不明不白的死在這河北之地。
因此,當朱平安一說出目前困局有法可解的話來後,虎大威和楊國柱倒是最先兩個歡呼雀躍的人。
“你會有什麼主意?”楊廷麟則半信半疑,不過在鳳陽一行之後,他倒是不敢過於小覷朱平安。
盧象昇聞言,也精神爲之一振,“朱大人有話請直說!”他指指帳中的五個人,“目前軍中以我們五人爲尊,大家同坐一條船,朱大人儘管直言便是!”
“就是就是!”虎大威身高過人,一身鑌鐵盔甲總是顯得小了一號,略顯笨重的身材此時卻身輕如燕,連忙倒上一碗熱水,遞給朱平安,“咱軍中都是直性漢子,有啥話直說就是!”
相比之下,上了年紀的楊國柱更爲老成持重,和盧象昇交換了一下眼色,便匆匆走到帳門口,分開大帳的簾子,高聲喊道:“傳督帥將令,帳外所有人,退出三十步開外,如有靠近,格殺勿論!”
帳外的各家親兵齊聲應諾。接着便是雜亂的腳步聲和盔甲的摩擦聲,不多時,四周重回寂靜。
朱平安也不和幾位無論從官位還是從年紀來說,都遠遠超過自己的將官客氣,接過虎大威遞來的熱水,咕咚咚喝了個乾淨,隨手將碗丟在一旁。看看衆人略顯緊張和興奮的表情。低聲問盧象昇,“督帥在京城中可有熟識的言官御史……?”
……
十一月十一,京師廣安門。韃子入寇,京師戒嚴,勤王兵馬大多駐紮在城外,韃子卻繞過了京師。揮師直指河北,北直隸風聲鶴唳,反倒是京師的氣氛輕鬆了許多,外城的城門每天打開兩個時辰,供士農工商出行。但這兵荒馬亂的年月,誰肯在這個時候離開城池外出,因此。城門處冷冷清清,倒是周圍屯駐的,小心翼翼看守的兵馬司和京營士卒手執刀槍、謹慎戒備的樣子平添了幾分肅殺的氣息。
城門裡面一排瓦房,便是駐守城門處的守衛部隊的歇腳之處。最裡邊的一間房子,此時卻是溫暖如春,兩個僕役將燒的旺旺的火盆擡進房間,順手將已經用了個把時辰的舊火盆撤下,躬身退了出去。
周勉與往日不同。只穿了一件普通的家人服色,腦袋上的棉帽放在手邊。就這樣一身打扮,走在街上,誰也不會認出這便是嘉定伯府的大管家來。
對面,是一名身着遊擊盔甲的軍官,四十多歲的年紀,瘦小枯乾。屁股根本就沒坐到板凳上,一個勁的忙着幫周勉夾菜、添酒,嘴裡也是笑話不斷,惹得周勉開懷大笑。
“莫再斟酒了。今天是來辦事,喝高了總是不妥!”
“周爺太謙虛了,這京城內外誰不知您是海量。更何況,小的知道您今日來,特意預備的是這西城錦鯉樓自產的米酒,酒勁委實小的很,絕對不妨事!”
周勉笑着用筷子指指小個子遊擊,“老方,你這嘴還有這心思,就是富貴的本錢哪!”
方遊擊連連點頭,“還不是嘉定伯爺和周爺的關照,小的才能襲了這世職,小的如果連這一點都記不得,那不就成了豬狗不如的東西了!”
周勉笑了笑,隨即板下臉來,“我再說一遍,今日我可是沒到過廣安門,任誰問起,都給我死死的咬住了,明白嗎?”
方遊擊又是指天畫地的賭咒發誓一番。
一個家人悄悄的進門,“爺,來了!”
周勉立刻站起身來,也不說話,徑直向門外走去。
一來到寒風凜冽的外邊,周勉頓時打了個冷戰,皺着眉頭將一襲破舊的皮襖套在身上,衝着遠處街角處揮揮手。
城門處,士卒正在檢驗兩輛遠道而來要進城的馬車。方遊擊一聲呵斥,士卒們趕忙放行,馬車慢悠悠的進了城。街角處立刻跑上來幾個人,爲首的一人攔住馬車,將馬車帶到街邊,小碎步跑到馬車邊問道:“可是日升貨棧的高掌櫃?”
馬車邊一名護院打扮的漢子點點頭,“車上便是我家掌櫃!”
那人笑着做個揖,“小人是四海貨棧的,陰掌櫃特意命我等在城門處迎候,請隨小人來,高掌櫃的住處都是預備好的!晚上,陰掌櫃做東,爲高掌櫃接風洗塵!”
兩輛馬車邊跟在那幾人的身後,順着街巷向東走去。
周勉向幾名手下使個眼色,上了馬,緊緊跟在後面。
轉了幾個彎,在一條冷僻的街角處停下,院門大開,馬車徑直從邊門駛了進去。
院門隨即被重重的關上,周勉從偏門而入,而跟在身後的幾個家人瞬間散開來,分佈在街道各處,盯着周圍的動靜。
周勉進了院,立刻小跑着來到院子中的一輛黑漆馬車邊,雙膝跪倒在地,“小的周勉,奉我家主人之命,迎候閣老大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