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在打馬狂奔的同時,史可法一直在思索臨別時黃公輔所說的話。=想起來,史可法自己都有一種啼笑皆非的感覺,短短的兩年時間,他便經歷了崇禎、義興、弘光、隆武四朝,身爲四朝的老臣,竟然還是不能力挽狂瀾於既倒,每日裡的奔波都顯得那麼的毫無意義。
生死之際,黃公輔說的都是肺腑之言,史可法沒有絲毫的理由去懷疑他的動機和目的。當初力薦朱平安爲太子,是出於義理和嫡庶尊卑的考慮,卻是未曾真真切切的思考過到底誰究竟真正的能夠拯救大明。
現在想起來,自己當初的想法實在是太過狹隘和可笑了。
三日的奔波之後,在看到了煙籠霧氣中若隱若現的南京神策門的輪廓之後,史可法這才摒除了自己腦海中亂七八糟的念頭,懷着複雜的心情進了城。
進入到南京城內之後,史可法這才發覺,自己似乎還是來的晚了些。
鄭家的大軍已經控制了南京的內城十三座城門,門禁森嚴不說,士卒完全也是一種劍拔弩張的狀態。對於史可法的到來,守城的鄭軍軍官並沒有多做阻攔,在派人立刻通知鄭家的將領之後,便給予了放行。
進城之後,史可法第一時間來到了皇城,遠遠便看到宮門之外的守衛已經都換上了鄭軍的士卒,這讓史可法更爲憂心。
請見之後不過半個時辰。久未露面的司禮監掌印盧九德便急匆匆的跑出來相迎。
“閣部,您終於回來了!”盧九德一臉的滄桑,整個人都消瘦了一圈。
“陛下還在宮裡嗎?”史可法急切的問道。
盧九德哽咽着點點頭。“陛下還在,但鄭芝龍逼迫甚緊,今日更是已經帶兵直闖宮城,非要陛下隨他撤退到福建去,陛下執意不肯離開祖宗之地,如今還在奉天殿爭執不下。如今京營都被鄭軍兵馬監視起來,寡不敵衆。咱家卻是沒有一點辦法啊!”
史可法也不說話,擡腳就往奉天殿的方向走去。盧九德連忙跟上。
史可法趕到奉天殿的時候,大殿已經被鄭軍的士卒層層圍困,鄭芝龍的部下蕭拱宸手扶劍柄守在殿門之外。
史可法走到近前,連看也不看蕭拱宸。便徑直向殿中走去,蕭拱宸想要阻攔,但史可法如利箭一般的眼神射來,蕭拱宸的手頓時僵在半空之中。
史可法也不理會他,將手一揮,身後的王廷臣和一衆親隨便一起上前,雙手用力將奉天殿的殿門推開。兩扇大門吱呀呀的打開,史可法帶着凜冽潮溼的寒風大步走進殿內。
大殿之內,隆武朝廷的文武大員並不多。首輔黃道周、太子參政方岳貢正守在龍座的御階之前,其餘的文武羣臣則瑟瑟縮縮的躲在了一旁,看着頂盔摜甲的鄭芝龍帶着手下衆將則圍在四周。其中有些人甚至於已經按上了腰間的劍柄,目光中的煞氣毫不掩飾的透射出來。
隨着大門推開傳來的腳步聲,鄭芝龍回過身來看了看,卻是並沒有多少意外的表情,而是徑直一抱拳,對着龍座上手扶額頭的朱聿鍵說道:“陛下。不能再拖了,清軍已經逼近南直隸。我軍已經無法守衛南京城,還是請陛下速速決斷,下旨南巡吧!”
看到史可法及時趕回,黃道周總算稍稍寬心,大聲喝罵道:“佞臣,當前戰局未明,你卻一力逼迫陛下南巡福建究竟是何居心,我大明在南直隸還有兵馬十餘萬,四方勤王之兵也將陸續彙集南京,你鄭家深受陛下恩寵,當此時機,不思上報君恩,卻是以大兵圍困皇城,逼迫君上就範,你鄭家難道就是這樣來回報陛下的殷殷期許嗎?”
黃道周的一番話讓鄭芝龍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但神色卻是一如既往的平靜。他也沒有辯駁,而是徑直束手站立,“陛下如果執意不肯南巡,那臣也沒有別的法子了!”
鄭芝龍揮揮手,手下的親兵立刻跑出去,將剛剛合上的殿門重新打開,並向着外面的蕭拱宸點點頭。
不到一炷香的時分,蕭拱宸便帶着人大模大樣的走進大殿來。
“鄭芝龍!”見此情形,黃道周怒不可遏,上前緊走兩步,手指鄭芝龍,“你是要弒君嗎?”
鄭芝龍面無表情的回答道:“臣不敢,我鄭家對陛下忠心耿耿,要不然當初也不會馳援千里,奉陛下即位爲君!此番勸說陛下南巡福建,臣也是不得已而爲之,陛下如果一意孤行,那臣只好……!”
鄭芝龍一揮手,蕭拱宸當即將手下的士卒散開,士卒們卻是將簇擁在其中的兩個身影推了出來。
“皇后!孩兒!”朱聿鍵大驚失色,就連黃道周、方岳貢和史可法都是相顧失色。
皇后曾氏和她的兒子朱琳源赫然就在蕭拱宸等人之間,一臉悽苦的看向朱聿鍵。
“鄭芝龍!”一直未曾說話的朱聿鍵滿腔怒火的站起身,手指鄭芝龍,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整個身體就如同寒風中的樹木顫抖不止。
“微臣也不想這麼做,但事急從權,什麼名聲、什麼君臣大義,微臣也顧不得那麼許多了!”鄭芝龍淡淡的說道。
鄭芝龍又看向黃道周、史可法等人,“諸位大人還有什麼話要說?”
黃道周等人一時語塞,皇后和秦王如今都在鄭芝龍的掌控之下,退一萬步講,就算是鄭芝龍不挾持曾氏和朱琳源,就憑現在鄭家在南京城中的兵力,他如果用強逼迫,那是誰也無法阻擋的。
看着手下的衆臣無計可施的模樣,朱聿鍵就像是泄了氣的皮球,頹然坐倒在龍椅之上,口中喃喃的說道:“罷了、罷了,朕同意南巡便是!”
“陛下!”黃道周、史可法、方岳貢連帶着羣臣一同跪倒。此時此刻,衆人的心中雖然悲憤滿腔,但也都清楚,南巡一事已經無法阻擋了。
“臣願意追隨陛下一同南巡!”黃道周、方岳貢、周之藩同時懇求道。其餘的曾櫻、朱繼祚、李光春、林欲楫等人也都紛紛附議。其中不乏願意追隨朱聿鍵忠心的臣子,但大部分卻都是不願留在南京這個險地的人。
大殿之上的每一個人都心知肚明,南京在經歷了衆多的紛亂之後,在面對清軍大兵壓境的今天,鄭家大軍又全軍撤退,那南京又何談堅守呢?
但衆人之中,卻唯獨史可法沒有出聲。在衆人表達各自的意願之後,史可法向前走了兩步,衝着朱聿鍵深施一禮,“陛下,臣願意留在南京!”
衆人同時一愣,就連鄭芝龍都詫異萬分,忍不住開口道:“史閣部,雖然您心裡對鄭某鄙夷之極,但有些話本侯還是要說在當面。我鄭家兵馬正在陸續撤回福建、廣東一線,南直隸、江浙一帶的兵馬雖然還有一些,但都是各自爲戰,清軍來勢洶洶,我軍萬難阻擋,您要留在南京據守,這恐怕……!”
史可法連看都沒看鄭芝龍一眼,輕蔑的一笑,“平虜侯棄守安慶之時,怎麼從未有過如許的思量。自古國家社稷危難之際,總要由臣子挺身而出,匡扶危局,史某不才,於兵事粗疏淺薄,但這顆報國之心卻是赤誠純達。驟逢大變,人皆是以圖自保,唯有鮮血才能警醒、振奮我國人之心。黃公輔、虎大威、劉肇基等國之幹臣已決意在安慶戰至最後,史某一介腐儒,不敢與衆將軍相提並論,但身爲大明兵部尚書,堅守京師卻是躲不開的職責,臣不才,願率領京營兵馬戰至一兵一卒,與京師共存亡!”
史可法的一番話鏗鏘有力,讓殿內的衆臣都不由自主的低下頭來,鄭芝龍的臉上也一陣發燙,輕咳兩聲,不鹹不淡的褒揚了幾句,便打算帶着朱聿鍵等人儘快上路。
走出奉天殿,四面眺望巍峨的宮城,朱聿鍵不禁悲從中來,雙膝一軟,跪倒在殿前悲慼不已,身旁的曾氏和朱琳源也一同跪倒,向已經來不及前去告別的宗廟方向連連叩首。
鄭芝龍頓時有些不耐煩起來,衝着不遠處的鄒靖一瞪眼,鄒靖不敢怠慢,帶着一衆內侍慌忙將朱聿鍵一家人攙扶起來,便登上早已準備好的御輦出宮。
看着大隊人馬的背影,史可法一直鬱悶的心頭此時反倒有些輕鬆的意味,一回身,卻是有些詫異。“盧公,您緣何還在此處?”
盧九德一笑,“閣部孤身守衛京師,咱家不才,雖是個閹人,但執掌京營多年,於兵事一道總算有些心得。閣部如不嫌棄,咱家願意在閣部麾下效命守城!”
史可法一愣之後,隨即笑着拱拱手,“那史某便不客氣了,難得盧公肯出手相助,這守城事宜的安置便拜託您了!”
盧九德笑着回答說:“閣部客氣了,實不相瞞,睿王殿下前些日子也來過書信,希望咱家能承擔起這南京的守備。不過,咱家畢竟是個內官,兵將們未必能夠心悅誠服的聽從調遣。如今閣部肯留下來,咱家卻是長出了一口氣啊!”
史可法的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你,你也是睿王安排的人手!”
盧九德一笑,“是不是的,還有什麼關係,總之只要咱們能夠堅守一個月,睿王必定會有援軍到來。在此之前,睿王還特意請路總督送過來一個人,有此人在,守衛南京絕對不是問題!”(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