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宗敏的心中現在充滿了恨意。恨誰?恨清軍、恨多爾袞、恨牛金星、恨李巖,還有一個,明明是最爲痛恨的那一個,但偏偏卻是沒有勇氣提起他的名字,甚至是連想一想都要在獨處的時刻。
自己明明是大順朝的開國元勳,武將勳貴的第一人,到如今,卻成了過街的老鼠,一班老兄弟已經形同陌路,其中的原因卻是劉宗敏自己也說不清楚。一定是因爲嫉妒,劉宗敏認定了這一點,讀書人常說的“高處不勝寒”,以前總是不懂得是何含義,但現在,劉宗敏卻是體味的異常深刻。
還有李巖和牛金星,這兩個人,一個是自己始終難以逾越的鴻溝,無論何時何地,這個人總是能搶去原本屬於自己的風頭和榮耀。另一個則是無恥的叛徒,因爲他的背叛,原本能證明自己的陝西戰事,便成了兵敗如山倒。他到現在也想不明白,人怎麼可以變得這麼無恥!
還有一個他不願提及的人,那也是他心中最大的痛處。劉宗敏可以感覺得到,他們兩人之間的嫌隙已經越來越大,甚至給自己一種無法彌補的錯覺。起兵初識,自己曾經不止一次的救過他的性命,那人也曾經說過,“咱們兩人是一條性命,今後打下的江山,你我一人一半,共享榮華!”
可到了現在,那人對待自己的冷淡和不信任,劉宗敏已經深切的感受到了。尤其是在李巖出走和陝西兵事潰敗之後,這種感覺變得愈加的明顯。
這種充盈於胸的恨意,更讓劉宗敏感到一種莫名的懼意,每天晚上,他都不得不召來幾名姬妾圍攏在自己的身邊左右,甚至於。到了夜半時分,他都不敢闔眼睡覺,生怕自己睡着之後,一把利刃會無聲無息的割斷自己的咽喉。
所以,現在的劉宗敏只能做兩件事情,一件便是飲酒。不分白日黑夜的飲酒,只有美酒的麻醉才能讓他安然入睡;另一件則是他自己的老本行——追贓助餉,只有看着那些貴族豪商在自己的刑具下悽慘的嚎叫,只有那如山一般的金銀珠寶,才能讓他找到一點安全的慰藉。
就像是今天,這麼長的時日以來,劉宗敏第一次感到了自己愉悅的情緒。其實在山陝的時候,李自成已經在宋獻策等人的勸諫之下,停止了追贓助餉。雖然得到了士民官商的擁護。但在大順軍中,卻是阻力不小。其中最大的反對者便是劉宗敏。
在他看來,李自成的命令簡直是開玩笑。順軍一不種田、二不經商,靠什麼來豢養這麼多的士卒,還不是追贓助餉,打壓富戶。將那些地主豪商當做寶貝一樣供起來,他李自成簡直是忘本,難道便忘了當年在陝西遭受的種種壓榨、不公和屈辱了嗎?
所以。劉宗敏毫不理會中樞的命令,一直在徹徹底底的執行着追贓助餉的工作。一刻也沒有停歇。甚至於,在京師中打造的數百副夾棍,他還時刻帶在身邊。
白旺治理荊襄,寬以待民,輕徭薄賦,這讓劉宗敏嗤之以鼻。一個小小的威武將軍。這些年攻略湖廣,立下一些功勞,竟然被人私下裡稱爲襄陽王。這是刻意利用百姓的無知爲自己博取名聲,真真是小人一個。
就像是今日裡,劉宗敏大索全城。將十餘名襄陽的富商抓到了自己的富商,連帶着還有他們的子侄和女眷。不過是玩玩這些人的姬妾,上了一會兒夾棍,白旺竟然親自帶着人登門討要,爲此不惜跟劉宗敏當面頂撞,簡直是反了天了!
動員自己的幾百親衛,將白旺和他的隨從趕出去之後,劉宗敏餘怒未消,當即又將幾個富商的女眷拉進自己的房中,狂發獸,欲之後,心滿意足的走出來,便抱着酒罈大口飲酒,便欣賞自己的親衛對那些富商和子弟用刑。
口中是醇厚的美酒,耳中是那些豪商不似人聲的慘叫,這讓劉宗敏痛快非常。不多時,便已酩酊大醉。
恍惚中,耳邊似乎隱隱約約的聽到一些吶喊聲、兵器的撞擊聲,藉着便是有人用力的搖晃自己的臂膀,竟然夾雜了一些哭聲,“將軍、將軍,您快醒醒啊!”
劉宗敏努力的睜開雙眼,聽着這些嘈雜的聲音卻是怒從心頭起,抓起一隻酒罈遠遠的扔了出去,酒罈正落在院落的大門處,碎片四濺,飛濺的酒液卻是濺了剛剛闖進門來的一羣人中爲首的一身蟒袍的宦官身上。
劉宗敏的親衛慌慌張張的退到他的身側,卻是不少人已經帶了傷痕,大門外邊,陳屍遍地,那名宦官帶着數百名金甲的御林軍士卒昂然進入院內。
直到這時,劉宗敏才恢復了一些神智,勉強擡起頭看看,總算是看清了眼前宦官的模樣,不由得笑了起來,“你不是陛下身邊的閹奴嗎?好像是叫……,是叫……!”
“奴婢孫慶,見過權將軍!”孫慶一笑,衝着劉宗敏點點頭,算是見禮。
劉宗敏呼出一口濃重的酒氣,看看四下裡的情形,不由得冷笑一聲,“閹奴,想造反不成,竟然敢打傷本將軍的手下!”
“將軍勿惱。”孫慶面色平靜,“奴婢今日來,是傳旨的,不想卻遇到貴部屬在此耀武揚威,卻是不讓奴婢打擾將軍休憩,奴婢也不敢耽擱了陛下吩咐的差使,因此這才越門而入。”
親衛打來井水,劉宗敏擦了一把臉,腦子總算清醒起來,本能的便感覺到事情有些不對勁,對着身旁的心腹使了個眼色,用意便是要他去召集自己麾下的兵馬,以備不測。
孫慶卻是笑着搖搖頭,隨意的揮揮手,御林親軍便將十幾個五花大綁的漢子推到了前邊,這些人被綁縛的結結實實,口中還塞上了核桃,看到劉宗敏,一個個頓時掙扎起來,口中支支吾吾。
這十餘人卻都是劉宗敏麾下的心腹將領,一看到這些人,劉宗敏的心中頓時咯噔一下,後背頃刻間便是一層冷汗。
“敢問權將軍,是要找這些個人嗎?”孫慶笑吟吟的問道。劉宗敏一時之間啞口無言。
孫慶舉起一隻手來,“查此一干人等,罔顧皇命,壓榨良民,草菅人命,陛下有旨意,着即刻斬殺!”
手輕輕的落下,但十餘把鋼刀卻是同時揮起,迎着正午刺眼的陽光,照的人雙眼一陣暈眩。
刀光閃過之後,十餘枚首級亂七八糟的滾了一地,明明是盛夏正午的燥熱天氣,卻平白使人感到徹骨的寒意。
孫慶的笑容不減,“好了好了,雜事處理已畢,權將軍,咱們現在可以宣旨了嗎?”
劉宗敏的酒意早已被滿地的鮮血和十餘顆首級驚嚇的無影無蹤,喉頭聳動數下,竟是呆立在當場。
孫慶卻是沒理會他,自顧自的取出聖旨展開,朗聲唸到:“查中軍都督府權將軍劉宗敏,辜負聖恩,居心叵測……!”
劉宗敏的腦袋裡一片空白,耳中只是聽到了孫慶那抑揚頓挫的聲音,“其罪一,違抗聖旨,執意追贓助餉,致使民不聊生;其罪二,陷害忠良,致使忠臣蒙冤;其罪三,指揮不利、喪師辱國;其罪四,強搶民女……!”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孫慶總算將這包含了數十條罪過的聖旨唸完,劉宗敏卻也是像一灘爛泥一般倒在了椅子上。
孫慶擡起頭看看劉宗敏,嘴角的笑容剎那間消失不見,陡然間提高了聲調。“劉宗敏犯下大罪數十樁,竟然不思悔改,竟變本加厲,着御林親軍捉拿歸案,押入刑部大牢待審!”
劉宗敏卻在此時忽然暴起,“孃的,滿嘴胡言!老子和闖王起兵打天下時,你們這些個人還沒出孃胎呢!到了今日,竟然敢假傳聖旨,陷害你家將軍我!”
孫慶慢悠悠的舉起一塊令牌,“將軍認得這塊令牌嗎?”
劉宗敏呆若木雞,這塊令牌是生鐵打造,工藝粗糙無比,但正中卻是刻了一個歪歪扭扭的“闖”字。這塊令牌旁人或許不曉得,但劉宗敏卻是印象深刻。
崇禎九年,闖王高迎祥被孫傳庭生擒,押赴京師凌遲處死,李自成和劉宗敏等人卻是僥倖逃脫。在劉宗敏的倡議下,衆人推舉李自成爲新一任闖王,也由此揭開了他縱橫天下的序幕。
當時爲躲避官軍追捕,李自成、劉宗敏等人隱匿山林,劉宗敏特意親自燒火生爐,打造了這一塊“闖”字令牌,作爲李自成號令義軍的憑證。經年之後,雖然令牌早已退出了歷史舞臺,但李自成卻是一直帶在身邊,貼身保管。
如今,這塊令牌竟然成了李自成捉拿劉宗敏的催命符,讓劉宗敏如何不又驚又怒。
“哈哈哈!”劉宗敏怒極反笑,“李自成,我劉宗敏爲你戎馬一生,拋家舍業,到了最後竟然換來這麼一個結果!”
孫慶不耐煩的搖搖頭,“身爲臣子,天子有命,怎敢不遵!再說,你一個將死之人,哪裡來的那麼多的廢話!”
孫慶回身看看身後的一衆御林親軍,“怎麼着?還等着權將軍安排飯食嗎?這天色也不早了,趕緊地動手吧!速速剿殺乾淨,咱家還等着回宮向陛下覆旨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