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着指頭算算日子,民軍已經在復縣堅守了五天之久,劉復的顴骨高高隆起,一張原本英氣勃發的臉龐完全脫了相,明明是不到三十歲的年紀,鬢邊的烏髮中卻已然冒出了幾根銀絲。他手扶垛口,趁着清軍退下去的當口,向着遙遠的東南方向不斷的眺望,心中一股焦急的情緒不加掩飾的掛在臉上。
在復州衛起兵已經有半月之久,這些時日以來,復州、金州、海州、蓋州接連激起民變,窮困潦倒的旗人、蒙古人和漢人因爲四海商會的被查扣,而不斷起事,也就是藉助於這個機會,劉復才得以在復州豎起反清歸明的大旗。
天啓三年,努爾哈赤攻克復州等四衛之後,爲了避免漢人的反抗和山東明軍的登陸,開始對遼東漢人進行慘絕人寰的大清洗。金州沿海方圓四百里之內的漢人全部被遷往內地,違抗者斬盡殺絕,僅在復州一地,便有數萬漢人百姓被殺。永寧和蓋州幾乎成爲一片白地。
再這樣的情勢下,劉復的父親,也便是時任四衛鎮守使的劉興祚將軍對當時的大金政權和努爾哈赤產生了極度的不滿和憎恨,由此產生了反正歸明的念頭。
劉興祚將軍開始暗中組織復州、金州一帶的漢人百姓渡海逃往山東,但因爲叛徒的告密,此事被努爾哈赤察覺。因此大發雷霆,尤其全面撤換、清洗四衛乃至後金軍中的漢軍將領。因爲是努爾哈赤的女婿的緣故,劉興祚僥倖不死,逃過一劫,但其弟劉興仁卻被殺害。
之後,劉興祚將軍得以繼續在後金軍中任職。但歸明之心卻更加的堅決。後金數次南下,劉興祚都派人提前將消息傳給大明邊軍。到了崇禎元年的時候,劉興祚覓得良機,忍痛拋下老母妻妾,以詐死之計終於逃回大明。
其後。劉興祚相繼效力於毛文龍、袁崇煥麾下,始終鬱郁不得志。直到孫承宗再掌遼東,他纔有了用武之地,最終戰死於永平之戰中,總算是一全漢家男兒的一腔熱血忠魂。
劉興祚反正之後,努爾哈赤看在親戚一場的份上。總算沒有斬盡誅絕,但也還是講劉興祚的親眷全部貶斥爲奴,從此再不錄用。而劉復正是劉興祚愛妾所生的幼子。
這麼多年來,劉復嚐盡人間的辛酸苦楚,但在母親的言傳身教之下,卻是從小便明白了一個道理。自己永遠都是漢人的子孫。當年父親排除萬難,拋家舍業也要回歸大明,便是他一生的榜樣。
劉興祚擔任四衛鎮守期間,於漢人百姓多有恩惠,因此至今在民間都有極大的影響。劉復趁着四衛變亂的時刻在復州舉起義旗,卻是沒想到竟然有這麼多的漢人百姓爭相投奔。復州起兵之後,劉復率軍奪取復州府城。斬殺了城守官以及一干滿人官員。之後,便聯絡四方,但四衛起事的卻以滿人居多,且都是爲了商會的利益不得不起兵造反,對於劉復這樣鮮明的打出了“反清歸明”旗號的漢人卻是有種天然的排斥,因此,劉復的聯兵邀請並沒有得到多少人的響應。
濟爾哈朗調集重兵圍剿劉復義軍,劉復義軍不得不撤出府城,打算向着東南方向的金州轉移,希望靠近海邊之後。可以得到大海對面的大明水師的支援。但就在行進至復縣的時候,卻被甲喇額真禧福的兵馬追上,不得不入城據守。
眼見着周圍的八旗兵馬越聚越多,而劉復的義軍卻是得不到任何的補給,原先的萬餘青壯。現在只剩下六千餘人,城中的糧食也早已告罄,不得不開始殺馬充飢,如果再被圍上幾天,恐怕城中的樹皮草根都要被吃光了。
努爾哈赤執政的天命年間,復州衛是明清爭奪的主要戰場,復縣作爲復州府城的附屬,本就是座小城,加上戰亂,如今更是殘破不堪。城外的清軍已達萬人之多,要想以六千疲敝之衆守住這座殘城,劉復自己心中也清楚,這恐怕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他現在唯一的希望,便是寄託在那個自稱爲明軍特使姓肖的年輕商人身上。但部下卻是那人不以爲然,那姓肖的是四海商會的掌櫃,一看便知是個市儈油滑之徒,他的話豈能輕信?
想到這裡,劉復心中的悲切之意油然而生,看看左右四周那跟隨自己一路從府城殺來的百姓民壯,劉復感覺自己便是一手將他們帶進地獄的罪魁禍首。父子兩代,對大明、對漢人故土社稷念念不忘,卻是連累了復州的父老相親飽受刀兵之苦,自己所作的到底是是對還是錯呢?
遠處的夕陽就要西下,天邊的雲彩格外的絢爛,一望無際的遼東平原上,草色鬱鬱蔥蔥。禧福的大軍在後撤之後,很快進行重現的組隊重編,眼看新一輪的攻勢就要展開。
劉復無言的嘆息一聲,將靠在垛口旁邊的佩刀拾起來,緊緊的握在手中,旁邊的部下已經默默的將爲數不多的灰瓶、滾木、礌石收攏起來。每個人都知道,八旗精兵一旦攻上城頭,這城中的男女老幼將再無生機可言,目前唯一能夠做的,便是盡最大的努力,多殺一名韃子而已。
清軍黑壓壓的陣型再次快速的靠近城院,低淺的護城河早已乾涸,裡邊密佈着攻城死傷士卒的屍身,清軍的盾車、雲梯很輕易的便靠近了城垣。
夕陽躲進雲層,天地間的光線爲之一暗,但太陽的光芒還是透過雲彩的縫隙照向大地,光影明暗交織在一起,形成天地之間一道獨特的奇景。天際隱隱有雷聲傳來,給人一種錯覺,莫非是要下雨了嗎?
城頭上,手持火銃的青壯臉色爲之一變,下意識的將手中的火器彈藥等物用布帛裹了起來。但那雷聲卻是此起彼伏,漸漸的越來越大、越來越近。
一時間,城上城下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雷聲”搞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雷聲忽然轉化爲尖利刺耳的嘯聲。就在清軍不知所以然的當口,已經有十餘個黑乎乎、圓滾滾的傢伙伴着風雷之聲,一頭鑽進了清軍的後軍陣營中。
甚至連慘呼聲都沒來得及發出,十幾條血肉橫飛的通道便顯現在清軍陣中,轟然的巨響標誌着這通道悻悻然的結束。硝煙過後。斷肢殘臂從天空上墜落下來,伴着破碎的血肉在半空中形成一道紅色的雨簾。關外駐守的清軍哪有幾個見到過如此的慘狀,清軍的後軍瞬間便被這忽然出現的打擊搞亂了陣腳,就連攻城的部隊都停下了腳步,茫然的向後看去。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真正令人爲之變色的攻擊還在後邊。剛剛發生的一切,似乎只是一個序幕,眨眼間,震耳欲聾的雷聲再度響起,這一次,驟然間便有幾十顆那種黑黝黝的物體撲向手足無措的清軍。精確性和破壞性更勝從前。
清軍連夜趕製但粗糙耐用的的盾車、雲梯、攻城車、井闌等器械就像是孩童的玩具,瞬間被巨人踩成了碎片,爆裂的彈片在整個戰場上橫飛四濺,清軍在兩眼不能視物的濃煙中掙扎、嚎叫,卻是連身後的敵人是誰都看不到。
炮擊過後,東南方驀然響起號角的嘶鳴,繼而便是整齊有力的金鼓之聲。
清軍的主將禧福被親隨從死人堆裡給拽了出來。但是一條腿已經被自己的坐騎給生生壓折。禧福差點被活活給憋死,一張臉慘白無比,看看自己的坐騎,已經被剛剛落在身旁的一顆炮彈飛出的彈片打得不成樣子,一匹好端端的關外千里駒,已經成了兩截。
“哪裡打炮?”禧福總算有些見識,不似那些從未離開過故鄉的八旗士卒,一下子便猜到了這是敵人以火炮開始的攻擊。
“主子!”一名隨從穿越濃霧,連跑帶爬的奔至面前,帶着哭腔喊道:“不好了。明狗從東南放殺過來了!都是紅色的旗幟,漫山遍野,正步步緊逼過來!”
“胡說!”禧福雖然耳朵嗡嗡作響,但還是聽到了隨從的稟報,“明狗和朝鮮人的大軍都在義州和鄭親王鏖戰。這復州之地哪裡來的明狗大軍?”
“不會錯!”隨從差點哭出聲來,“奴才看的明白,咱們身後全是明狗的旗號,無邊無際,不知道有多少人!咱們的哨探和沿途的城池連一個來報信的都沒有,這些明狗不知道是從哪裡殺進來的,難道是從天而降嗎?”
禧福喘息片刻,一個念頭忽然從腦海深處跳了出來,“從天而降!糟了,這些明狗難道是從皮島來的水師嗎?”
想到這裡,禧福再也無法鎮定下來了。明軍水師從復州和金州登陸,便可以立即對義州的濟爾哈朗形成合圍之勢,如今寧古塔的援兵還遙遙無期,要是濟爾哈朗大軍被明軍合圍的話,那遼陽、盛京等地哪兒還有什麼兵馬可以阻擋他們前進的步伐!
禧福在親兵的攙扶下勉強站起身,將佩刀抽出來,大聲招呼麾下士卒堅守,掩護中軍撤退,但前邊攻城的部隊已然是失去了聯繫,城內劉復的民軍看到城外生變,已經從城中殺了出來,牢牢的拖住了攻城的清軍。
目線可及,禧福也只能透過濃煙看到自己眼前的這幾百親軍,身邊的親隨看到大勢已經無法挽回,便匆匆找來戰馬,將禧福扶上馬背,想要突圍而出,之後再作打算。
但四周卻是喊殺聲一片,似乎明軍從四面八方殺奔而來,就在禧福和親兵茫然四顧的時候,一羣披着輕甲的騎兵卻無聲無息的從濃霧中鑽了出來,臉上蒙着黑色的明軍制式口罩,只留一雙嗜血、貪婪的眼睛在外邊。與以往的明軍不同,這些騎兵的頭盔上都插着一支紅色的羽翎。
事出突然,禧福措手不及,還沒等舉起佩刀,便被一名騎兵手中的騎槍捅進了胸腹之間,徑直被從馬背上挑落下來。
重重摔在地上,禧福再也動彈不得,口中涌出大口的烏黑血塊。
“前輩!”一名騎兵驚喜的大喊道:“這是個滿人高官思密達,恭喜您了!這次又能得到三十兩銀子的賞賜思密達!”
禧福眼前一黑,心中浮現起最後一個念頭,“真特麼窩囊,竟然死在了朝鮮人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