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不止一次做過類似的噩夢,但每次醒來,王承恩卻總是有和第一次一模一樣的驚心動魄。每一次從這樣的夢中醒來,王承恩都不得不告誡自己,不要流連於夢境的逼真,義父王安、沈瀟,包括天啓皇帝和沈青荷,他們都早已經離開了這個塵世。自己是一個人在戰鬥,過去是,現在也是,將來也必須是。有些痛苦和煎熬必須由自己來承擔,這是命中註定的。
王承恩喘息了許久,才讓自己劇烈的心跳慢慢平復下來,習慣性的伸手去摸枕邊的一串鑰匙,這纔想起,自己今日是誰在外宅的臥房中。以往從噩夢中驚醒,王承恩總是要和衣起身,擦拭一遍沈青荷給自己留下的那些東西,但今日卻是無從談起了。
窗外一片靜謐,王承恩沒有了睡意,披上袍服起牀,點上一盞油燈,腦子中卻仍在苦苦回憶夢中每個人的容貌和話語。
人常說“夢由心生”,這句話讓王承恩感嘆不已。崇禎朝十五年的辛苦操持,想一想當年義父王安的從容赴死、沈瀟的病故,以及天啓皇帝的病逝以及沈青荷的犧牲,王承恩總覺得就像是發生在昨天一樣,但自己腦海中留下的他們的容貌卻是越來越模糊,以至於自己不得不通過夢境來找回失去的記憶。
犧牲了那麼多人,到頭來,大明朝卻是現在的一副模樣,一想到這一點,王承恩的心頭滿是苦澀的滋味。
松山大敗,洪承疇降清,大明朝十三萬精銳折損十之七八;河南流寇猖獗,兩任督師相繼殉國,兵無戰心、將無戰意,要不是孫傳庭還苦苦的守護着潼關,恐怕關中之地就將成爲流寇的龍興之地。
因爲這兩場慘敗,朝中也正在醞釀着一股從未有過的風暴,這場風暴不僅涉及朝堂,更牽扯到內廷。已經有御史開始彈劾周延儒的心腹吳昌時等人,周延儒卻顯然並未意識到這背後的力量有多麼強大。而內廷的曹化淳同樣面臨着巨大的壓力。
崇禎朝便是如此,一旦出現問題,皇帝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便是尋覓合適的替罪羔羊。不管這個人的身份如何,也不管這個人曾經和崇禎是如何的相得益彰,只要他能完全承擔下來所有的過失和罪名,那麼崇禎的屠刀一定會準確無誤的落到他的頭上。
“求治之心,操之過急。醞釀而爲功利;功利不已,轉爲刑名;刑名不已,流爲猜忌;猜忌不已,積爲壅蔽。”劉宗周早在崇禎二年對崇禎皇帝的評語,很多人都深以爲然,王承恩也不例外。
這一次的慘敗,加上之前福王、襄王的遇難,楊嗣昌已經很好的完成了“代罪”的任務,接下來,要輪到周延儒和曹化淳了。
首當其衝的便是曹化淳。杜勳奇蹟般的從松山前線全身而退,特讓他再次有了和曹化淳一較長短的機會。邱民仰的奏章千辛萬苦送到朝廷,卻是被陳新甲顛倒了是非,加上杜勳的狡辯,張若琪和馬紹愉卻是成了忠臣烈士,邱民仰等人卻被冠以擅殺大臣、守城不利的罪名,連帶着曹變蛟、王廷臣都吃了掛落。杜勳也因此被再度啓用,田貴妃一系的聲勢再度壯大起來。
杜勳眼中盯着司禮監掌印的位置,這段時間卻是上躥下跳,趁着崇禎皇帝對內閣和內廷不滿的當口,暗中給曹化淳下了不少的絆子。曹化淳頓時有些應付不來,聽宮裡的消息說,內心驚懼不已的曹化淳已經有了告病乞休的打算,而與他關係甚密的次兄曹化雨,已經卸去了五軍都督府後軍都督的官職,稱病告老還鄉,這便不能不說是一個明顯的信號。內廷要換主事之人了。
這些爭鬥原與王承恩並無多少的關係,只是周延儒和朱平安有一些交往,王承恩擔心朱平安會受到一定的牽連。不過據目前來看,崇禎皇帝還要朱平安替他看守登州的後路,暫時來講,不管誰將主意打到了朱平安的頭上,都未必能佔到什麼便宜。
可現在令王承恩倍感頭痛的卻是,崇禎皇帝卻是對朱平安並不像以往那樣信任了。尤其是朱平安擅自抽調水師救援松山明軍,讓崇禎皇帝隱隱感覺到一絲失去掌控的態勢。
王品到登州去,原本就是崇禎皇帝通過王承恩在朱平安身邊埋伏下的一顆棋子。但如今,崇禎皇帝卻是認爲一顆棋子不足以掌控全局了。
王承恩仔細思量,這也許便是杜勳那殺才偷偷向崇禎皇帝的諫言。賀人龍、左良玉等統兵大將的所作所爲,也傳到了崇禎的耳朵裡,如今的崇禎不僅對滿朝文官閣臣嚴加戒備,對於各地的統兵武將更是疑心甚重。
孫傳庭就任陝西總督之後,已經偷偷上了奏章,將賀人龍、左良玉擁兵自重、臨陣脫逃的事情全部呈奏御覽,並言明,如果不能懲治賀人龍,那麼陝軍之禍只能愈演愈烈,他孫傳庭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無力迴天。據懷德所說,崇禎皇帝接到這份奏章之後,深思了許久,最終在孫傳庭的奏章上批下了“便宜行事”四個字。
不出意料的話,賀人龍將成爲孫傳庭掌控陝軍的祭品。見微知著,崇禎皇帝在處理了陝西的事情之後,再度向各地派出了大批的監軍太監。山東也不例外。
派往山東的是杜勳的心腹封達。
王品這些年雖然辦差得力,但畢竟身上東宮的烙印太過明顯,加上他又是王承恩的義子,崇禎皇帝也害怕其中會有什麼瓜葛,因此這次着意派遣了杜勳一系的人馬前往山東。
如此一來,事情便變得複雜起來。杜勳的小算盤王承恩心裡清楚的很,不外是濫權撈錢,山東的富庶人盡皆知,朝中的顯貴都在其中大發其財,也有不少人躍躍欲試,想將這麼一塊肥肉硬生生的攏在自己手中,田貴妃的父親田弘遇便是其中最爲熱切的一個。
想着這麼許多的事情,王承恩將桌上的涼茶一飲而盡,看看天色,這才穿上了內廷的紅袍,雖然早已是司禮監的檔頭之一,但這樣的小事王承恩從來不假手於人。
王承恩的臥房有了動靜,早有老管家帶着下人一早準備好了一應物事,用了些早點,王承恩纔出門上轎,入宮伺候。
宮城大門剛剛打開,王承恩便發現懷德已經等在了門裡。
“是聖上那裡宣召嗎?”王承恩問道。
懷德帶來的消息卻讓王承恩有些措手不及。就在昨夜,崇禎皇帝已經照準了曹化淳的奏章,允准他卸去司禮監掌印太監一職,返回天津照顧病中的次兄曹化雨。掌印太監一職,由方正化接任。
雖然是早有心理準備,但來的如此突兀,還是讓王承恩的心中驟起波瀾。
“曹公出宮了嗎?”王承恩問道。
“昨晚接到了旨意,謝恩之後,曹公便回到司禮監值房收拾東西,此時應該已經前往東華門出宮了!”
王承恩不再贅言,當即趕往東華門追趕曹化淳。平心而論,曹化淳雖然精明的有些過頭,加上視財如命,名聲略略差了一些,但其人對於政事卻不敢掉以輕心,始終是兢兢業業,即便沒有什麼功績,但這份辛勞也是有目共睹的。
畢竟也都是信王潛邸出來的人,這麼多年總有一份情誼在。
王承恩緊趕慢趕,總算在東華門處等來了曹化淳。風光一時的司禮監內相,卸任之後,身邊也只剩下兩個宦官跟隨,身上的衣衫也換作了尋常的模樣,出宮之時,竟是連個相送的人也沒有。但看曹化淳的表情,卻是絲毫沒有放在心上,一臉的恬淡輕鬆。
氣喘吁吁的王承恩的心思頓時活泛起來,等到了面前時,已經是將其中的原委摸了個七七八八。
看到王承恩一路小跑而來,曹化淳連連拱手作揖,“化淳離京,也只有老哥念着舊情前來相送,化淳實在是感激不盡啊!”
王承恩喘勻了氣息,“咱家非是前來送行,而是特來恭喜曹公,提前避開了這場風雨啊!”
曹化淳一愣,轉而輕聲笑起來,將王承恩讓到僻靜的所在,“化淳的心思,也唯有老哥看得分明啊!”
王承恩平靜的說道:“兩日之間,連上三道奏疏乞休,曹公離京之心彰顯,咱家不得不多想想其中的用意啊!如此也好,看情形這場風雨是躲不開的,曹公此舉,足可自保!”
曹化淳頗有些自得,“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好不容易楊嗣昌倒下,化淳和內閣諸位也算相得益彰、配合默契,但如今國無寧日,周閣老在位的日子恐怕是屈指可數了,化淳在內廷這麼多年,也見多了起起伏伏,實在不想在這把年紀還被人糟踐,早點離開,也是唯一之策啊!”
言下之意,曹化淳是不願意和周延儒同坐一條沉船,因此提前下船,以圖自保。
曹化淳握住王承恩的手,“老哥是寬厚君子,甚得聖心,方正化也是性情敦樸之人,只要有兩位在,杜勳那狗才在宮裡也掀不起什麼風浪。但臨別之際,化淳對老哥還有一言相贈!”
“請曹公指教!”
“周閣老一倒,朝中便再無可以主持大局者。其人雖庸碌,但足可穩住大局,咱家這些天想的明白,朝中重臣雖多,但其中卻是再無類似於楊文弱、周閣老這樣的人物,今後的朝堂必是多事之秋。老哥護佑山東朱平安,化淳雖不才,但也看出一些端倪。周閣老一倒下,陳新甲之流必然喧囂塵上,老哥還須早做些準備啊!”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