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平安詫異的接過木匣,郭追的眼神卻依然是清澈如星辰,絲毫不見任何的畏手畏尾。旁邊的老者則還是一副感慨的模樣,神色中倒是多了一些老懷大慰的唏噓。
木匣中不過是一疊紙籤,朱平安匆匆翻看了幾張,臉色逐漸凝重起來。紙籤不過幾十張,一盞茶的功夫便查閱完畢,朱平安重重的呼出一口濁氣,將紙籤珍而重之的放回到木匣中。
“王公公此舉是……?”
“這是目前山東境內王公公麾下所有人手和產業的總目,還有明細的清單和賬冊,小人已經和沈掌櫃整理完畢,隨時可以送進府來!”
“早先,大人曾經在京師設立四海貨棧,全由陰先生一手打理。王公公得知後甚是欣慰,當時因情勢緊張,公公不敢與大人過多交往,因此只能吩咐小人等從旁協助。而後鉅鹿之戰打響,大人遣人在京師製造輿論,小人不才,便奉了公公之命全力相助,而後朝堂之上以賀逢聖爲首的一批的清流對楊嗣昌發難也是王公公特意安排的!”
郭追的一番話無疑如同一枚重磅炸彈,頓時將朱平安等三人震得嗡嗡作響。一直以來,朱平安等人都以爲當初京師的謀劃天衣無縫,朝堂上的羣起攻之也都是因爲周延儒的原因,卻沒想到這一切的背後操盤手竟然是王承恩。自己的一舉一動,包括四海貨棧那不起眼的事情,卻原來已經全部被王承恩看在眼裡。他如果要是有心收拾自己,簡直是易如反掌。
還有這些名單和清冊,這儼然便是密佈在山東境內的一張龐大的情報網嗎?如果猜得不錯,郭追這連日來的行動,便是這張巨大的情報網絡在發揮功效。民間、軍中無所不在,這哪裡能是一日之間可以建起來的啊!
可是王承恩爲何要將這些都交給自己,這份禮未免有些太大了吧!
“王公公的意思是,朱大人如果過有心要在山東蒐集消息,便可以藉助於這些人手和產業。陰先生對此事頗爲熟悉,不妨交託於他。將四海貨棧與這些產業合爲一體。定然事半功倍。還有,公公也請大人不要多想,公公與大人的淵源日後自然會傾囊相告,但如今的確不到時機。”
好一會兒。都是郭追在低聲稟告。而朱平安和陰世綱、曹無傷等三人則徹底陷入了混沌的狀態。
“這位是王公公麾下的掌管山東事務的主事沈名先沈掌櫃。在山東常駐十餘年。各地官府、民情、人事都頗爲熟稔,可以爲陰先生副手,操持一應事務。當然。具體安排都要看大人的意思!”
“大人一舉掌控四衛,向朝廷稟明一切緣由是當務之急,具體措辭如何大人應該明瞭,小人就不多言了。反而是接下來四衛的人選,大人要儘快拿出一個章程來,嶽錦峰、仇澤等人都是可以大用的,將名單報至京師後,公公會想辦法安排,大人不必憂心……!”
郭追旁若無人的侃侃而談,完全沒有了他自打跟隨朱平安之後的沉默樣子,一時間竟讓朱平安懷疑,這到底是不是那個跟隨自己的冷臉錦衣衛。
最後,郭追清了清嗓子,特意看了看門外,院子中的親衛都距離房門幾十步開外,郭追這才走進兩步說道:“公公特意吩咐小人提醒大人。昔年朱升爲太祖獻策,‘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今時今日,依然是至理名言,公公勸大人,不妨‘高築牆、廣積糧、順勢而動’,將來必然有一番作爲!”
沈名先見郭追說完,當下便接上來,“小人的商鋪便在登州城內,這些天小人便在府上叨擾幾日,請大人與陰先生斟酌之後,小人便可將全部明細賬冊交付。並將一應事務向大人和陰先生做詳細的解釋。”
兩人說完之後,齊齊的向後退了幾步,躬身等候朱平安的吩咐。
朱平安則是呆愣了許久,這才點點頭,“王公公的厚德大恩,平安謹記於心,以後,便要多多勞煩兩位了。”
郭追和沈名先這才告退。
兩人出了門,剛下臺階,沈名先卻是一個踉蹌,險些摔倒。郭追手疾,一把攙住他,卻見沈名先已是不能自已,嘴脣抖動個不停,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郭追見狀連忙將其攙扶出院落,到了外邊,輕拍沈名先的背脊,沈名先這才緩過一口氣來。但轉瞬間卻是險些落下眼淚來。
“像,太像了!”沈名先不住的喃喃自語,“天可憐見,公公沒有欺騙我等,家主還有後人。這般年紀,已然是二品高官,我沈家光復有望了!”
郭追的笑容浮現在臉上,剎那間就如同春風吹散了覆蓋在表面的冰霜。“家父在天有靈,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
而書房中的三個人,誰都沒有出聲,只是面面相覷,看着桌上的那個小小的木匣,此刻便如同有千斤之重。
朱平安看看陰世綱和曹無傷兩人,無奈的苦笑道:“別問我,我和你們一樣糊塗!”
陰世綱舔了舔有些乾涸的嘴脣,艱難的嚥下一口唾沫,用手中的摺扇輕敲自己的額頭。“也罷,大人不必多慮,看王公公的意思,應該是真心相助,要不然絕不會以此相托,還有在京師中的種種,都足以證明他對大人沒有任何惡意!”
曹無傷呻吟一聲,抱頭長嘆,“該死的郭追,說話不說全乎,淨讓小爺我心裡長個疙瘩,渾身難受啊!”
三人聞言相對而笑,畢竟這秘密遲早會揭開,現在還是先解決眼前的難題吧。
登州四衛一下子死了這麼多軍官,總要有一個名頭上報朝廷。當然。具體的說法自然是有朱平安來自圓其說。說來也簡單,錦衣衛掌握了四衛指揮使貪贓枉法的一些列鐵證,就衝崇禎皇帝那種眼裡揉不得沙子的個性,這些人也是難逃一死。奏章裡大可以再加上,這些人陰謀敗露,爲了反對朱平安的整頓登州軍務,不惜鼓動士卒發動兵變的劣跡。想來好聽也無話可說,反正還有周延儒和王承恩坐陣中樞和內廷,朱平安此舉絕對不會受到任何的影響。
奏章便交給陰世綱去撰寫。記下來便是大嵩衛、靖海衛和成山衛三衛新任指揮使的人選。朱平安的想法是嶽錦峰、仇澤和李如靖各領一衛。嶽錦峰和仇澤這兩個人選自然是無話可說,兩人跟隨朱平安已經有些年頭。又是在鉅鹿死人堆中爬出來的袍澤。這是更是得了朝廷的封賞,都是正三品的官員,區區一個指揮使的官職,朝廷自然不會吝惜。另外便是都司衙門的指揮同知和指揮僉事兩個職位。
嶽錦峰等人還欠缺資歷。便由楊德凱和童萬鈞兩人補上。楊德凱本就有官位在身。加上盧象昇的面子。一個從二品的都指揮同知是跑不了的,童萬鈞在參將的位置上一做便是十餘年,此次正好藉着平亂的由頭。擢升爲都指揮僉事,當然,鑑於目前水軍人才的奇缺,他還要兼着登萊水師的參將職務。
而陰世綱作爲文官,都司衙門的經歷一職便鐵定是他的了。
唯一陰世綱和曹無傷有些猶豫的便是李如靖。此人已經確認是流寇出身,他的心性和忠誠度都讓旁人有些懷疑。但朱平安確實爲其打了包票,看到朱平安自信滿滿的樣子,陰世綱和曹無傷也不好再說什麼,只能暗中加強對此人的監控。
唯一難辦的便是瞎子沈恪,鉅鹿之戰後朝廷論功行賞,沈恪便得了一個正五品的千戶官職,朱平安本意將其擢升爲一衛指揮僉事,但沈恪卻是不願離開,寧願以親衛的身份留在朱平安的左右。朱平安只好以他和王金髮作爲身邊家丁隊伍的左右千戶。
至於洪胖子、郭追、何長水、馬伕王等人則另有任用,目前暫時只能將都司衙門的主要框架先搭起來,其他的還要慢慢完善。
但就是這樣,還是有人第一時間找到了朱平安,這個人正是李如靖。
“大人真的要委任我做靖海衛的指揮使?”李如靖一進門,二話不說就直接問道。
朱平安放下手中正在詳細閱讀的郭追獻上的清冊,點點頭,“鉅鹿之戰,你立下戰功,朝廷恩賞,賜予正五品千戶一職,此次平亂,你又帶領五百精兵迅速平定威海衛的兵亂,本官擢升你爲一衛指揮使有何不可?”
李如靖漲紅了臉,“可,可我……!”
“你是流寇,是不是?還是張獻忠的義子?”朱平安索性替他說出來。
李如靖身子一顫,重重的點頭。
“那有什麼關係?除了我,就是你的幾位出生入死的好兄弟知道。更可況,鉅鹿之戰時,我並沒有以李如靖的名字爲你請功,用的卻是另外一個名字?”
“另外一個名字?”
“對,這個名字便是——李定國!”
“李定國!”李如靖念着這個名字,一時間有些出神。“大人難道就不怕我拉起隊伍來投奔義軍?扯起大旗來造反?”
朱平安自信的笑笑,“不會!”用手指輕點李如靖,“因爲我想你已經知道了爲國而戰的驕傲所在,這是一種旁人無法領會的榮譽感和自豪感,就如同當初我向你們講的一樣,它在你的心中,任何東西都無法取代!”
朱平安拍拍自己的胸膛,“你不妨捫心自問,如今的你在那些流寇中還呆的下去嗎?每日裡燒殺千里、縱橫快活,卻都是建立在百姓的痛苦之上。我也知道,你們也是逼不得已,官逼民反,實在沒路可走纔會聚衆造反。可既然要造反,便去堂堂正正的大興義師、救民於水火。難道像張獻忠這樣姦淫捋掠、動輒屠城、血流成河、以人肉爲食便是義軍所爲嗎?你自己說說看,你的這個義父還當得起義軍首領這個名號嗎?”
朱平安拍拍李如靖的肩膀,“遇到艱難的選擇,不妨問問自己的本心,到底哪條路纔是心底裡最想要走的,就算走錯了,也問心無悔,大丈夫行走天地間,不就是求得一個心安嗎?”
李如靖一下子被朱平安的一連串早已有了答案的問題問懵了,良久,他的喉頭艱難的蠕動了兩下,痛苦的神色也漸漸舒展開來,徑直跪倒在朱平安面前。
“自今日起,李如靖已死,世間便只有李定國這個人,定國願以七尺之軀,隨大帥征戰天下,雖死無悔!”(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