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上,殷家兄弟一路笑語不斷,有那麼一刻,殷崇旭恍惚覺得自己和弟弟回到了年少時,兩個男童在綏城的街頭嬉鬧追逐着…可不過一眨眼,自己的弟弟已經就要掙脫自己的掌心,他跑的那樣快,快到自己怎麼也難以追上…
次日,澤天大殿。
端坐在龍椅上的柴昭掃視着殿上衆臣,灰眸定在了殷崇旭的臉上,淡淡隨意道:“朕賜給定國侯和忠義侯的宅子,還滿意麼?”
殷崇旭上前一步恭敬道:“皇上隆恩,末將兄弟受寵若驚。”
柴昭笑道:“殷家兄弟居功至偉,一切賞賜都是該得的,不必多謝朕。這宅子也算是滿意,擇個好日子,讓殷堡主和你妻子早些搬來徽城。”
此話一出,不等殷崇旭反應,殷崇訣心裡頓時咯噔一下,擡眼悄悄看了看柴昭不動聲色的模樣,又緩緩低下頭。
“爹的穆蓉…”殷崇旭俯首道,“他們住慣了綏城殷家堡,怕是也不習慣這裡的寒冷,爹的年紀也大了…”
“話雖如此。”柴昭打斷道,“就算殷堡主不便過來,你妻子穆蓉可是依戀着你,上次綏城一別,定國侯答應過妻子,再也不會和她分開。此情此景,朕也是甚爲動容,哪有再讓你們夫婦分離的道理?事不宜遲,今日退朝,朕便派得力的人馬,將你妻兒接來徽城。”
“皇上…”殷崇訣跪地道,“天寒地凍,也不必急於這一時…不如,等來年春天,崇訣親自去接大嫂母子過來,可好…?”
柴昭略微想了想,搖頭道:“接來過年不是更好?就這麼定了,上元燈節是皇后生辰,皇后也惦記着定國侯一家,定國侯就安心等着一家團聚,這個年,定是美滿團圓的。”
——“多謝…皇上。”殷崇旭示意弟弟不要再多言,埋首謝恩道。
柴昭露出滿意之色,頓了頓道:“聽說…嘉鄴關已被樑國奪去?”
吳佐趕忙應道:“回稟皇上,楚王紀冥知道前陣子徽城出了些事,上月便突襲嘉鄴關奪了去…不過皇上放心,末將他日定會率軍奪回嘉鄴關,直搗樑都!”
“朕也有此意。”柴昭揮開衣襟道,“今日要議的,就是直搗樑都之事。”
“末將願意領兵!”殷崇訣抱拳道,“重奪嘉鄴關,替皇上滅梁平天下。”
“忠義候躊躇滿志,實乃大周之福。”柴昭讚歎道,“嘉鄴關是由你大哥和吳將軍打下,朕倒是想由他們再從樑軍手中奪回來,吳將軍剛剛已經表態,不知定國候…意下如何?”
“大哥已有家室。”殷崇訣看了眼殷崇旭道,“末將孑然一身無懼生死,不如由末將代替大哥…”
“朕問的是定國候。”柴昭掃了眼殷崇訣道,“殷家是由弟弟說了算嗎?”
柴昭的神色並無動怒不悅之意,可在衆臣耳裡聽來卻是不怒自威,殷崇訣趕忙道:“末將不敢。”
殷崇旭單膝跪地恭順道:“末將願再與吳將軍並肩而戰,替皇上開疆闢土,平定天下。”
“說得好!”柴昭擊掌道,“殷堡主予朕有恩,二子絕不可以同上戰場,忠義候留在徽城輔佐朝政就好,披荊斬棘的事,就交由定國候了。待來年春暖花開,就是我大周起兵滅樑之時!”
乾坤宮
柴昭倚在榻上,悠悠看着嶽蘅和封碧兒逗哄着桐兒,愜意的端起茶盞品着香茗。見桐兒睡着,嶽蘅示意碧兒和嬤嬤們把兒子帶出屋,緩緩走近柴昭,靠着他的臂膀攬住了他的頸脖。
柴昭一隻手抱住嶽蘅,貼着自己的心口憐愛的的吻上她的脣,低啞道:“有話要問我?”
嶽蘅看着丈夫洞悉萬象的眼睛,開口道:“聽說…你讓人把穆蓉和城兒接來京城?還有就是…來年春天,大哥又要領兵攻樑?”
“朝堂的消息傳的真是快。”柴昭放下茶盞道,“侯府那麼大的宅子,把穆蓉母子接來讓殷崇旭一家團圓,朕似乎沒有做錯?嘉鄴關本就是殷崇旭和吳佐拿下的地方,再由這二人出馬,也是情理之中…阿蘅?”
嶽蘅垂下眼瞼道:“明爲團圓,實爲質子,你做事總有深意,但卻沒有錯。”
“朕會善待殷家。”柴昭環抱住嶽蘅道,“朕答應你,只要殷家對朕忠心不二,朕自當遵守諾言給盡殷家所有能給的榮耀。殷崇旭憨直,但你二哥殷崇訣…”柴昭輕輕撫弄着嶽蘅的髮髻頓了頓道,“心思頗深,不得不防。”
嶽蘅眼前閃過殷崇訣黑眸灼灼的臉孔,貼着柴昭的心口沒有接話。
“阿蘅知道嗎?”柴昭繼續道,“殷崇訣私自讓人用鐵水封了李重元牢籠的鎖芯…李重元氣死叔父謀朝篡位,朕是沒打算再放他出來,但殷崇訣爲讓朕知他的忠心,竟狠心做的這麼絕,實非常人所爲!殷崇訣是個難得的人才…”柴昭撫摸着嶽蘅平靜不動的脊背道,“此人當以大用,但…卻又不可用!稍有不慎,朕就是養虎爲患,他日必會跌在他的手上。”
“二哥他…”嶽蘅纔想擡頭髮聲,身子卻被柴昭輕柔的按住。
“你聽朕說下去。”柴昭溫和中帶着不容分說的堅決,“朕不是卸磨殺驢的暴君,朕就算可以抹殺殷家堡危難中力挺朕和叔父的功勞…也不會忘記他們在亂世中庇護你和崔叔的情分。哪怕這份情義是殷坤對阿蘅的待價而沽,朕也會替阿蘅你念及着。只要殷家父子不重蹈李重元的覆轍,朕,絕不動殷家!”
嶽蘅扣住柴昭的指尖,貼着自己的面頰道:“二哥有鴻鵠之志,你若是硬壓制着不讓他施展,也絕非好事。”
“朕心裡有數。”柴昭觸着指尖的溫柔道,“殷崇訣是大功臣,朕自有用他的地方。朕希望,若有一日非要動殷家…阿蘅不要多怪朕纔好。”
“你是我丈夫。”嶽蘅凝視着柴昭的灰眸,“你做什麼都是爲了我和桐兒。我的心,也只會向着你一個人。”
柴昭寬慰的摟緊嶽蘅,一如擁住了所有。
大寒那日,穆蓉帶着兒子殷鄴城到達徽城,與丈夫殷崇旭團聚。
城樓下,一身白裘的穆蓉遙望着出城接自己的殷崇旭,熱淚滾滾落下,還未來得及滑到嘴邊,已經凍做了冰珠,凝在了腮邊。
皚皚的雪地裡,穆蓉的每一步都走的很艱難,每走一步都要扭頭看看身旁的殷崇旭,像是生怕他忽然消失一樣。
“這是怎麼了?”殷崇旭扶住穆蓉的肩笑道,“還是不認得我了?瞧你自己傻氣的樣子。”見穆蓉看着自己不說話,殷崇旭愛憐的撣去她肩上的雪花,溫聲道:“周國寒冷,你在綏城生活了那麼久,怕是經不住凍吧。穿的還是單薄了些,府裡給你置辦了不少衣裳裘襖,回去你試試。”
穆蓉迎着刺骨的風雪道:“我何曾怕過什麼?能和自己丈夫日日在一處,受凍捱冷也不要緊。我只要你記得你答應過我的話就好。”
殷崇旭沉着穩健的邁着步子,指着長街盡頭宏偉的大宅道:“看,那就是皇上賞賜的定國侯府。是不是你和爹想的那般氣派?”
“爹想你和你弟弟建功立業,我卻從未想過。”穆蓉像是看不見眼前宏偉的宅子,“我只要你平安的守着我和城兒,一生一世。”
殷崇旭澄靜的臉上如同滿街的冰雪一樣淡泊,將穆蓉又摟緊了些,點頭道:“國之將定,你我一定可以平平安安,生生世世。”
一月後,上元燈節。
柴昭登基後的第一個上元燈節,又逢嶽蘅二十歲生辰,特命人在宮中佈下無數花燈,廣邀羣臣攜家眷進宮賞燈,普天同慶。
御花園裡,華彩絢爛,各種式樣的花燈遍佈,晃花了所有人的眼睛。就算嶽蘅生在南方見多了各色的水燈花燈,也從未見過那麼多奇燈匯聚。其餘人更是瞠目結舌,驚讚不已。
穆蓉環視着猶如白晝一般的夜色,再想起嶽蘅流落到殷家堡時的落魄模樣,心裡更是涌上酸意不是滋味,上前拉了拉殷崇旭的衣角,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想早些回去。
殷崇旭小聲勸慰着穆蓉,忽見嶽蘅和柴昭走近,趕忙拉過穆蓉朝這二人行禮,穆蓉心裡雖是不情願,可還是順從的屈了屈膝蓋,擠出絲絲笑容來。
“大哥大嫂還記得綏城的上元燈節麼?”嶽蘅指着最亮的那盞龍燈笑道,“那時候我只覺得,綏城的燈會比滄州還要熱鬧許多,阿蘅跟在你們後頭,眼睛都看直了。”
“時過境遷。”穆蓉淡淡道,“今夜的燈火,比那時的綏城亮上十倍不止,皇上對娘娘用心頗深,讓人豔羨。”
嶽蘅熟知穆蓉的性子如此,親厚道:“大嫂來徽城也有月餘了,可還住的習慣?熬過冬天就會好上許多,到那時候…”
“到那時候…”穆蓉幽幽打斷嶽蘅道,“崇旭又要領命去攻樑,偌大的定國候府只有我和城兒母子,與冬日的淒冷,也差不多吧。”
“穆蓉!”殷崇旭不悅的扯了扯妻子的衣襟,“皇上皇后在此,你怎麼能這樣說話?還不快向皇上皇后賠罪!”
“大哥。”嶽蘅勸道,“大嫂性子直率,一貫都是有什麼說什麼的,不打緊。”
柴昭篤定的看着殷崇旭有些憂慮的眸子,低聲道:“定國侯妻兒在側,對後頭的攻樑之路可是也顧慮重重?”
“末將不敢!”殷崇旭趕忙急道,“能受皇上如此大任,是末將之幸事纔對。”
穆蓉還欲說些什麼,皇宮深處的天際驟然衝上絢麗奪目的煙火,煙火呼嘯着如箭一般劃過夜空,美輪美奐,驚歎聲此起彼伏。
——“好美的煙火!”嶽蘅仰起頭驚喜道。
柴昭自若的攬過嶽蘅的肩頭,望着天空一浪接一浪的絢爛,輕笑着道:“願朕的阿蘅,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往後每一年的生辰,都有朕在你身邊。”
穆蓉咬脣看着沉默的殷崇旭,不甘的轉身離開。
——“世間怕是不會有人像皇上對皇后這樣好了。”
一個婀娜的身影悄悄閃到角落裡的殷崇訣身邊,殷崇訣才一擡眼,就看見一支風車滴溜溜的轉動着遞到自己身邊,風車後,是一張明媚豔麗的臉。
“忠義候的東西。”蘇星竹笑盈盈道,“星竹可替你記着了,別人的東西可不能落在我手裡。”
殷崇訣沒有伸手去接,注視着一旁的花燈道:“蘇姑娘真是有心,皇上邀請的上元燈會,你還記着多日前的這個風車?本侯爺倒是早已經忘到腦後了。”
蘇星竹見殷崇訣不接自己手裡的風車,倒也不覺得尷尬,悠悠晃動着湊近自己的俏臉,踱近殷崇訣道:“皇上纔是真正的有心,星竹我自幼長在京城,徽城如此繁華,也不見有過這樣的燈會,竟還有煙花給皇后祝賀生辰。皇上爲了哄皇后高興,真是費盡心思吶。”
“皇后與皇上曾經同生共死,這份情意你不會懂。”殷崇訣冷冷道,“蘇姑娘看着高興就好,切勿隨意揣摩什麼心思。”
“星竹只是羨慕。”蘇星竹露出憧憬之色,“也不知道這世上,會不會有男人如此待我…”
殷崇訣警覺打量着這個楚楚一笑百媚生的蘇家女兒,淡淡一笑道:“怕是不會有了。普天之下能做到這般的也只有咱們的皇上,皇上眼中心裡只有皇后一個人…蘇姑娘…還是別再多想纔好。”
蘇星竹美目流轉看了看四周,見周圍無人,又朝殷崇訣靠近了些,喏聲道:“星竹聽爹說,忠義候擅自讓人用鐵水封了李重元牢籠的鎖芯,惹的皇上有些不高興呢。”
“皇上沒有不高興。”殷崇訣不滿道,“外頭都是這樣以訛傳訛的嗎?”
“嘖嘖嘖…”蘇星竹捂嘴笑道,“自打我在太尉府第一次見到忠義候,就知道你絕非池中之物,果不其然,你捨命拿下雍城居功至偉,證明我蘇星竹的眼光沒有錯。只是…”蘇星竹低低嘆了聲道,“雍城一戰之後,就難以見到忠義候浴血沙場的功績,下月的攻樑人選裡,也是沒有你的身影,實在是可惜。”
“攻樑主帥是我大哥。”殷崇訣鎮定道,“都是姓殷的功勞,我留在京師,也是好事。”
“你真這麼想?”蘇星竹追問道,“忠義候鴻鵠志遠,怎甘困於池底不能翻躍!我看人,從不會錯的。就像我一早會料定…”蘇星竹詭異一笑道,“李重元成不了事。”
“他是咎由自取。”殷崇訣厲聲道,“皇上天命所歸不可逆,逆者,必亡!”
“伴君如伴虎,星竹可是替忠義候您捏把汗呢。”蘇星竹凝視着殷崇訣俊美的面龐道,“皇上封你大哥爲定國候,定國定國,用意便是依仗你大哥平定天下;忠義候的忠義二字,用意更是再明顯不過。”
蘇星竹壓低聲音道,“皇上對你的期盼——不爲開疆闢土,只爲,忠心,義氣爾爾。其中玄機…”蘇星竹瞥了瞥不遠處柴昭身旁笑顏如花的嶽蘅,輕輕道,“其中玄機,就是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