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

出院那天易志維恰好得見一個大客戶,就叫秘書來接她出院。黃敏傑這一陣子總是陪着易志維到醫院裡來,和她熟悉了一些,對她的態度也就好了許多。他和司機一起把她送回去,又說:“易先生說有什麼事就給秘書室留言,他今天很忙,也許回來得有些晚。”

她道了謝,送走了他們。公寓裡還是整整齊齊的。她走進了臥室,這才發現牀頭櫃上多了一個銀相框,裡頭是自己與易志維的合影,在京都的妙心院拍的,黑與白的院落裡,他從後頭圍着她的肩,兩張臉挨着,兩個人燦然地微笑着,像並蒂的太陽花。她不由微笑了。放下相框,桌子上有相冊,裡頭都是他們在日本拍的照片。這些照片都是她走後才從沖洗店取回,她從來沒看過,站在那裡一張張地翻着,只覺得有趣,有許多照片都是他替她搶拍下來的,他專愛拍她出糗的時候,有一張她正吃棉花糖,滿臉的白絮拍下來,像是聖誕老人,格外好笑。

那樣快樂的日子,那樣美好的記憶,應該不只是她一個人覺得懷念,覺得幸福吧?

左右她沒有事情,就回家去。聖欹對她說:“媽說你今天準要回家看看的,所以特地叫廚房加了菜呢!”傅太太讓她這樣一說,卻有些發窘似的,咳嗽一聲岔開話,說:“前幾天聯考放榜,聖欹運氣好,叫她不知怎麼樣渾水摸魚,取了臺大醫科。”

聖欹說:“媽!人家是考上的,什麼渾水摸魚。”

聖歆卻也替她高興,看聖欹臉上放光,眼睛裡都是笑意,自己從來沒有見聖欹這樣開心過,笑着說:“聖欹不容易,臺大比國外的不少名校還要難考,聖欹唸書可比我這個姐姐強多了。”又問,“想要什麼做升學禮物?”

聖欹說:“你在日本給我買了那麼多東西,我不要別的了。”

聖歆怔了一下,她在日本買的第一份禮物丟在了那家小店裡,後來又補買了一個珍珠項圈給聖欹,無論如何算不了多,她怎麼這樣說?

就在這當口聖賢跑了進來,手裡拿着一部小巧玲瓏的V8,嚷着:“大姐二姐,我給你們拍一段。”正是她在日本買的那部V8,她明明丟在了日本,怎麼又回了臺北?難道說是簡子俊替她帶回來了,怎麼又送到家裡來呢?

傅太太說:“好了,聖賢,算是你大姐給你買了臺寶貝,一天到晚不離手地拍。”看着聖歆發怔,笑着解釋說,“你叫速遞公司送來,他們的包裝不好,吶,劃傷了這麼一長條漆,真可惜。聖賢倒是寶貝一樣,挺愛惜的。”她怕聖歆看到這麼快就弄掉了漆,所以解釋着,聖歆才明白,簡子俊是叫速遞公司送過來的,他當然不方便出面。

在家裡吃過了午飯,她就要走,聖欹送她出來,她說:“不要送了,我沒有開車來,叫部計程車得了。”

聖欹卻低着頭,小聲地叫了一聲:“大姐……”

“怎麼?有什麼話和我說?”

聖欹紅着臉,半響卻不吭聲。聖歆笑道:“有什麼不好說的?大姐又不是別人。”

聖欹這才說:“易……他不是好人,大姐,你還是不要和他在一起了。”

她笑了:“易志維是什麼樣的人我知道,你不要替我擔心了。我現在和他之間沒有太大的問題了,而且,現在我還沒辦法離開他。”

“你愛他嗎?”

聖歆下意識地扭過頭去。院子裡一株榕樹的枝葉伸出牆外,垂着修長的根,綠的葉……滿眼的綠,溼答答的像是要滴上身來,夏日陰鬱的綠,咄咄逼人般的不透氣。她說:“這不是很重要的問題,關鍵在於他可以給我的,是別人無法給我的。”

聖欹緊接着問:“是錢嗎?”

聖歆點了點頭:“是錢、權力、地位……還有很多東西,沒有他我不可能有今天,沒有他公司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所以目前我還不可以失去他的支持。”

聖欹說:“那麼他對你呢?我們兩家……”

心裡劃過一陣刺痛,她不想說下去了,因爲這談話讓她覺得吃力:“我們不說這個了——有事上公司找我,或者打我的電話,姐姐還有事,你也進去吧。”

“大姐……”

“什麼?”

“那簡大哥呢?”

她一下子擡起頭來,望住了妹妹,這個名字是禁忌,自從父親出事後,從來沒有人再在她面前提過,聖欹讓她的目光嚇着了,含着怯意說:“他……速遞公司送東西來,我認出了寫地址的筆跡,是他的……”

她的心裡亂成一團,說:“哦,我在日本見過他一面。”強笑着說,“他是不相干的人了,他是我們家的大仇人,我只要還記得父親,就不會與他再有什麼糾葛,是不是?”

“可是,”聖欹的口齒格外地伶俐起來,“他也有錢、權力、地位……他可以給你的也不會比易志維要少。”

聖歆駭異地看着她:“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大姐,你和他有十幾年的感情,提到他尚且如此,殺父之仇,不是那麼輕易可以算了的事情。”

“那當然。”她隱隱地猜到她要說什麼,她心裡也曾經模糊有過那樣的念頭閃過,只是她不願意去想。

“人同此情,大姐,原來易志維根本就不認識你。”這句話說得很簡單,可是意思她再明白不過了,她有多恨簡子俊,易志維就應該有多恨她。以她和簡子俊十幾年的感情,她尚且不會去和簡子俊重修舊好,何況對於易志維她原先只是個陌生人。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易志維如果居心叵測,絕對是想慢慢地折磨傅家人,不會輕易讓她們躲過。

她打了個寒噤,因爲這項計劃太可怕,自己已經陷得這樣深,他如果展開報復,她的整個世界就會毀滅掉!

聖欹說:“大姐,你最聰明……”

她知道!她幾乎想捂起耳朵來,這樣刺心的話她一句都不想聽,她匆忙地說:“聖欹,謝謝你,我知道了,我會好好想一想的。你回去吧,我有辦法的,我一定有辦法的。”

她催促着妹妹,聖欹就進去了,她坐了計程車回去,神情恍惚。聖欹的話像迴音般縈繞在耳邊,她煩躁極了,司機問:“小姐,你到底要上哪裡?”問了幾遍她才聽見,她脫口說:“東瞿廣場。”

車子開到東瞿廣場去,就在廣場的噴泉前停下,她一下車,夾着水汽的熱浪往身上一撲,又悶又潮,讓人透不過氣來。她從來沒有來過這裡,以前也只是路過,從車上一瞥而已。現在佇足,才知道原來是白雲大理石鋪砌,大太陽底下反光有些刺眼,越發顯得遼闊,那樣猛烈的陽光下,只覺得灼熱難耐。廣場邊際種着樹,遠遠看去,一圈絨絨的綠邊。她仰起頭,太陽光讓人睜不開眼。

她躊躇了一下,本來跑來就是一時衝動,這樣進去簡直沒有道理,還是回去吧。可是廣場上一個人都看不到,只聽到身後噴泉嘩嘩的水聲,連喧譁的街市聲都變得遙不可及。計程車都在廣場之外,要她走過去再叫車,她真懷疑自己會中暑。而且天氣太熱,已經汗流滿面,別提多難受了。算了,她說服自己,進去吹一會兒冷氣,去洗手間補個妝再走。

她有些疑心自己是在找藉口說服自己進去,可是馬上就想,來了不進去,難不成傻子一般站在外頭曬太陽,再說老站在這裡也會讓人疑心,萬一保全人員過來盤問,那更是尷尬。她轉身就上了那黑色大理石的臺階,自動門緩緩打開,大廈裡的涼氣撲面而來,她要後悔也來不及了。

一樓是大堂,到處都是綠茵茵的植物,連牆上都種有爬藤植物,就像是走進了植物園,身上的暑氣頓時無影無蹤,三三兩兩的人在進出電梯,靜得只聽得到偶爾的足音。詢問處的小姐擡起頭來,一臉的職業笑容:“您好,有什麼可以爲您效勞的嗎?”

“請問洗手間在哪裡?”

“最右邊向後走,您可以看到標誌牌。”微笑的回答堪與大酒店的服務生媲美,她正要道謝,對方的微笑突然僵在了臉上,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驚訝,“傅小姐?你是傅聖歆小姐!”

麻煩來了!她正要請她不必大驚小怪,她已拿起內線電話:“秘書室?我是大堂詢問處,傅聖歆小姐現在在這裡,對,是傅小姐。”麻煩越來越大了,她不可能掉頭走掉吧,那位小姐放下電話,重新向她微笑,只是這微笑裡,已經含了一絲意味深長,對她說,“黃秘書馬上就下來。”

她只得還之以微笑,不一會兒黃敏傑匆匆搭電梯下來,彬彬有禮地說:“傅小姐請跟我來。”聖歆跟他上了頂樓,他將她引進一間會客室,剛剛坐下來,就另有人來沏茶。等只剩了他們兩個人,黃敏傑才問:“傅小姐有什麼事情嗎?”

她心裡不安,已經這樣勞師動衆了,她笑着說:“沒事,我路過東瞿廣場,就順便上來看看。”話音沒落,易志維的助理潘學安也進來了,

笑着說:“傅小姐真是我們東瞿的稀客。”頓了一下,又說,“易先生在開會,還有十幾分鍾就散會了,他已經知道傅小姐上來了。”

她心裡更不安了,笑着說:“其實我沒有什麼要緊事,他正忙着,我不吵他了,我還是先回去吧。”她沒有預約就這樣獨個兒跑上來,這麼說兩人都自然不肯信,只怕她真的走了,待會兒老闆散會出來,問一聲:“你們不是說傅小姐來了,人呢?”依舊是他們不對。潘學安就笑:“既然上來了,易先生也知道了,不妨等一下,他說了馬上過來的。”

她也想如果自己走掉了,易志維還是要打電話再問她,反正已經驚動了,索性就等一下吧。等了十來分鐘的樣子,易志維果然過來了,一見了他,潘、黃二人都站了起來,不等他吩咐,退了出去帶上門。

易志維這才笑了一笑:“什麼事?”

她說:“沒事。”停了一下,問,“吵到你做事嗎?”

他說:“沒關係,我正好有一點時間。”端詳她,“到底怎麼了?”

她把頭低一低,聲音也低低的:“沒有——就只突然間害怕起來,所以莽莽撞撞跑來了。”

他說:“傻丫頭。”將她抱一抱,在臉上親一下,像哄一個夜哭的孩子一樣。

她自己也覺得自己可笑起來,勉強說:“我還是走吧,你這樣忙。我回去做揚州炒飯,你昨天不是說想吃嗎?”

他看了一下手錶,他一定還有別的事,所以說:“那我叫人送你。”

“不,不用了,我還得去買一些東西。”她有些靦腆地笑着,“跑上來已經夠驚動的了。”

他也知道,她太引人注目,下屬們虎視眈眈的,視她爲假想敵。所以也笑了一笑:“那也好。”

他把她引着向會客室後去,打開一扇門,穿過了一條短短的走道,一扇玻璃大屏風後就是電梯了。走道的另一端是一扇紫檀的大屏風,裡頭隱隱是間很開闊的房間,有人在走動說話。她知道人多眼雜,一句話也沒有說,默默地笑着,他卻絲毫不以爲然,給她一個長長的goodbye-kiss,她怕驚動了人,不敢掙扎也不敢出聲,只好在他吻完後瞪了他一眼,他只是無聲地笑了,她也禁不住莞爾,轉過進了電梯。

電梯下到三十四樓時進來了一個年輕人,抱着大堆的文件夾,擋住了一半臉,艱難地伸手去按樓層,她不好與東瞿的員工過多接觸,只得眼睜睜看着他努力保持雙臂的平衡,結果一下子失了手,文件“嘩啦”一聲掉在了地板上,立刻散了一地。她再不出聲就不好了,微笑說:“我幫你吧。”蹲下來替他拾着。

他一面道謝,一面說:“麻煩替我按五樓。”她站起來替他按了,他又道謝,她說:“舉手之勞,沒必要這麼客氣吧。”說得他也笑了,他顯然是個暑期來打工的學生,樣子還帶着稚氣,穿得也很隨意,白襯衣敞着的領子很乾淨,一看就是個家教很好的大男生,她心裡想,這樣面熟,好像在哪裡見過,她遲疑了一下,終於微笑着問他:“東瞿也請學生打工嗎?”

他答:“請的。”悄悄地透過那些文件夾的縫隙,默默地注視着她,一看見她正看着自己,臉一紅又低下頭去。她心裡奇怪起來,她走在街上不是沒人回頭看,可是他看她,根本不是那種看,而是似乎想研究什麼,想看出她的什麼特別之處來。她有些不自在了。好在電梯很快就到了五樓,他抱着東西出去了,她繼續下到一樓。出了電梯門,大堂裡本來還另有幾部電梯在右邊,幾個人在那裡等着,一聽到她這邊電梯鈴“叮”的一響,齊齊地望過來,她也沒覺得什麼,匆匆就走出來,那些人卻還繼續站在原地,她這才疑心起來。回頭一看,剛纔搭乘的那部電梯旁,大理石牆壁上小小的一方鏤金銘牌:“總裁室專用”。原來這部電梯是易志維的專用電梯,怪不得人人矚目。

她窘迫起來,連忙地穿過大堂往外走。心裡突然明白過來,這既是專用電梯,一般員工肯定不會隨意搭乘,自己剛剛遇上的那個年輕人,也就不是東瞿的普通員工了。她一想就對上了號,易傳東正在東瞿實習,他搭了兄長的專用電梯上下是有可能的。想到他適才打量自己的表情,更加地醒悟過來:他並不是偶然遇上的,他是聽說自己來了,故意同她搭同一部電梯下去。東瞿的資訊業績衆所周知,全部採用企業網絡遠程共享,哪還會有人抱了大堆的卷宗跑來跑去這樣的情景。他是藉此有意地擋着臉,因爲他和易志維很有幾分像,所以自己覺得眼熟。

她說不上來是好氣還是好笑,易傳東看起來不像是個調皮的人,這樣做一定是好奇到了極點,才大着膽子跑來看她的,想必心裡還在擔心兄長生氣。易家人、東瞿的員工其實都有幾分害怕易志維,她知道,看他在公司內的樣子都看得出來。偶爾聽到他往家裡打電話,和易太太說話都是命令地語氣摻雜在裡頭,他在特殊的地位上處太久了——近十年的東瞿執行總裁,東瞿又是他一手再造的,人人都對他唯唯諾諾,於是養成了他這種號令天下的習慣。

她一開始也是很怕他的,可是他對她算是特別的了,她的膽子是讓他寵出來的,有時候他讓她纏不過,還會說:“我真是怕了你了。”他並不是真的怕了她,可是她聽着總是高興的。

去超市買了材料回家,炒了炒飯,自己吃了一小碗,餘下的用保鮮膜蓋好放到冰箱裡,打開電視消磨時光。他說了要晚一點回來,可是她也沒想到會那麼晚——她差一點在沙發上睡着,他顯然是喝過酒了,進門就往沙發上一坐,解開領帶又解開領釦,她連忙地把冷氣打低一些,問:“喝多了?”

“還好。”他說,“好熱!”站到冷氣機下去吹。

她連忙把他拖開:“你存心想感冒?”卻意外地發現了他襯衣領上的一抹膩色紅痕,“這是什麼?”

他笑嘻嘻地:“客戶要去唱歌,我們去了KTV。”當然是KTV的小姐留下的,她嘴角不由微微一沉:“去洗澡吧。”

他偏偏不去,她有過經驗,怕他和上次一樣胡纏着自己,說:“那我給你剝柳丁去。”他卻還記得:“不吃柳丁,炒飯呢?”

“在冰箱裡,我去加熱。”她進了廚房拿出炒飯,放到微波爐裡去熱。廚房裡只開了一盞流理臺上的小燈,微波爐裡黃黃的一腔光,輕聲地旋轉着,她不由發了呆。突然之間,熱氣在耳後噴上來,把她嚇了一大跳,他沉沉地笑着,彷彿很高興看她受驚嚇的樣子,她有了氣:“你怎麼一喝醉就這樣?”

他眯起眼來:“我怎麼啦?”

她不答理他,他說:“下午你去找我做什麼?”

“我說了沒事。”

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又嚇了她一跳,他低低的,夢幻一樣的聲音問:“聖歆,你愛我嗎?”

微波爐在他們身後嗡嗡的響着,像是一個睡熟了打着呼嚕的人,燈光那樣暗,廚房裡一色的暗紅,暗紅的地櫃、暗紅的吊櫃、暗紅的流理臺,光線不是暗紅也成了暗紅,她讓他箍得透不過氣來,她熟悉的他的味道,還有她不熟悉的酒氣、菸草的味道、別的女人的脂粉香,撲到她的臉上,她難過起來,可是笑了:“你說過叫我不要愛你的。”

他生了氣,她也不知道他爲什麼生了氣,難道說爲她說的這句話?這句話可是大實話,他早在紐約對她說的。也許他一喝醉了就有些反常,上次他不是想掐死她嗎?

“你沒有良心!”他喃喃地說着。她有些害怕起來,於是笑着哄着他說:“好啦,好啦,是我不好,炒飯就要好了,放開我讓我拿給你吃好不好?”他放了手,她去拿飯,手還沒有觸到微波爐的門,他突然一伸手又將她搶回了懷中,像是老鷹撲住了小鳥一樣,牢牢地,把她抵在了冰箱門上,他的呼吸噴在她的臉畔:“聖歆!”

她也像一隻小鳥一樣掙扎起來,上次只是撞了頭,這次會怎麼樣,她剛剛從醫院裡出來,並不想再回去。他的樣子有些可怕,眼睛裡佈滿了血絲,就好像隨時會把她一口吞下去一樣。她一動,他就箝制得更緊。她只好不動了,他似乎有些滿意,摟着她,吻着她的臉頰,繼續呢喃:“聖歆……就這樣……不離開我……”

她震動地伏到了他的肩上,他鬆了一口氣似的,抱着她,哄着她,口齒並不清楚地說:“我愛你。”

他突然地醒悟過來,醒悟過來自己正在說什麼,在對誰說。他猛然地推開她,怔怔地看着她。

她也呆呆地看着他,他強笑着,說:“我真是醉糊塗了!我去洗澡。”

她不吭聲,他走開了。微波爐裡,一陣一陣的飯香透出來,“叮”一聲鈴響,那黃黃的光滅了,廚房裡只剩了那暗紅的小燈,遠遠的浴室裡有水聲傳過來,像是夢一樣,是她恍惚地做了一個夢,也許他是在說醉話,可是——她緊接着問自己,他說的要是真的呢?可是

,就算他說的是真的又怎麼樣,他們現在的樣子,他們現在的關係,又怎麼樣……

但心裡的苦,漸漸泛起澀,哀涼唏噓卻又是微酸。他不肯認也好,她已經經不起了,他若肯真的說出一句話,她會粉身碎骨,她會當真的去飛蛾撲火,她沒有勇氣聽他說愛她。假若他真的說過了,後來又否認,她會萬劫不復。

她去上班,自從她住了院,公司交給蔡經理打理,他年紀大了,精神不濟,聽說她回來,很是高興。李太太見了她也高興,問長問短,又說還好沒有留下疤痕。積下來的公事並不多,她就手處理了幾件,直撥電話響起來,這個電話不通過秘書轉的,一般都是家裡人打來,她沒有在意,拿起來接聽:“傅聖歆。”

沒有聲音,她怔了一下,又“喂”了一聲,還是沒有聲音。她的手心裡濡出汗來了,不會是易志維,他這會兒在上班,肯定是忙得恨不得有三頭六臂,沒工夫來和她玩躲迷藏;他打電話也是架子十足,一般都由秘書室代撥好了才聽。也不會是家裡人,家裡沒人這樣來打擾她。除此之外,知道這個直撥號的人數得出來。

聽筒裡的呼吸聲細微可聞,她怔了一下,不太確定地,遲疑地問:“是……你?”

“是。”

她心亂如麻,只說:“謝謝。”是謝謝他把自己的東西速遞了回去。他們彼此瞭解,所有的話只說一部分都可以領會,畢竟交往了十幾年,熟悉得就像對自己一樣。他知道她謝什麼,他說:“應該的。”停下來,沉寂就成了無望的死海——黑黑的靜,一點生命都沒有……

於是,她客氣地問:“簡先生還有事嗎?”這話是在提醒他,他現在的身份,和與她之間的距離,他當然不會不懂,他說:“聽說你出了意外……”上次日本見後,她故意下的餌,難不成他這樣輕易就吞了?或者與易志維處處爭鋒相對慣了,什麼都要爭,連她也打算爭?一轉念便只說:“我沒事了。”口氣風輕雲淡,可她知道聽在他耳中的效果。

她澀澀地一笑,自己倒成了什麼,讓人瞧不起,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她起初那樣恨他,到了現在,一樣故意做出餘情未了的樣子,她和他本質上有什麼區別?他惟利是圖,她更是,爲着怕還有利用他的機會,故意這樣欲語又止。她悚然一驚,易志維教給她那樣多,她學得那樣快,也許自己本質就是如此。不,不,起碼自己不會去深深傷害愛着自己的人,起碼自己不會去深深傷害有十餘年交往的人,總還是有未泯滅的天良。

他終於沒再說什麼就掛斷了電話。她也將聽筒放回原處,心裡只是模糊的一片,父親出了事後,她只是悲憤欲絕,從來沒有想過簡子俊爲什麼要這樣做。或者他是想吞併公司,事後他也的確有這個意圖,可是如果和她結婚的話其實也能達得到這目的,父親一直特別地欣賞他,曾經暗示過在他們結婚後要把公司交給他管理,也許他不想和她結婚,可是他一直並沒有表現出來,直到父親出事的前夕,他還對她一如既往。

他們是青梅竹馬,幾歲的時候大人們就在開玩笑,說長大了叫他們結婚。在他家裡,她去玩簡太太就會笑眯眯地說:“歆歆別走了,給我們子俊做媳婦吧。”在她家裡,父親會樂呵呵地對他說:“子俊,我把歆歆嫁給你好不好?”稍長大一點兒,他們再開這樣的玩笑,她會臉紅,躲到窗簾後頭不出來,簡子俊卻將頭一昂,很不以爲然的樣子:“不用你們說,我知道。歆歆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女生,我一定會娶她的。”大人們鬨堂大笑,再長大一點,他們就真的談起戀愛來了——水到渠成,順理成章,好像天經地義就應該一樣。

他爲什麼對稱呼了十餘年“伯父”的人痛下殺手?他爲什麼想對華宇趕盡殺絕?她坐在那裡,百思不得其解。出了事後她只一味地恨他,可是卻沒想過他爲什麼這樣做,他對她似乎並非完全無情,可是當日他那樣斬釘截鐵、鐵石心腸得幾乎將她逼上絕路,到底是爲什麼?

她久久地坐在那裡,或許這世上的事情,從來就沒有過合理的答案,她總想着對錯,總想着黑白分明,事已至此,早已只是徒勞。

晚上出席一個慈善拍賣會,這種場合最無聊,好在熟人多,不會悶。因爲易志維的緣故,她這幾個月一直是社交界的寵兒,進場簽名時一大幫的記者拍照,她只得耐着性子讓他們拍個夠。

“傅小姐!”

又是那些笑容可掬的金融家們,她在心裡暗自嘆了口氣,叫了聲:“徐世伯,晚上好。”

徐董說:“怎麼一個人來,志維呢?”她含笑說:“世伯,我和易先生真的只是普通朋友,現在是私人時間,我怎麼會知道易先生在哪裡?”

“哈,在伯伯面前還不好意思說實話?”

她笑而不語,這種事情都是越描越黑,天下皆知她和易志維同居那又怎麼樣,否認一下事實會刺激情節發展,易志維說的。

最近她入院,稍長時間沒有出席過這種場面,熟朋友紛紛地打招呼,離不了那一句:“易先生呢?”連老同學範曉鈺也問:“什麼時候請我們吃喜宴啊?”旁人都問得那樣篤定,她倒有幾分悵然若失,直到拍賣會開始,才定下神來。這是爲孤兒院的義賣,拍賣品都是捐出來的,拍賣所得也全部捐給孤兒院。拍賣品種甚多,字畫珠寶古董一應俱全,她向來不愛在這種場合出風頭,只不過當個觀衆,一件件的名人字畫拍賣完畢後,就是珠寶古董了,她不懂行,更加的沒有興趣,只礙着主辦人的面子,不好提前離場。坐在範曉鈺身邊,和她有一句沒一句地說着閒話,把那份拍賣說明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

第十四號拍賣品一件鑽石項鍊高價拍出後,拍賣官取出第十五號拍賣品——翡翠九連環。

她一震,擡起頭來,果然是九連環,環環相扣,剔透翠綠,雖不是最名貴的老坑玻璃翠,卻已經是難得一見的所謂冰種,只只相連的翡翠環,讓她一下子想起童年往事來了。小時候她最喜歡玩這個,解下來、套上去,經過極繁瑣的過程纔可以取下全部的九隻環來,她玩得極熟了,閉着眼也能把九隻環取下來再套上去。她曾經有過一隻心愛的九連環,後來不見了,她還急得哭過,簡子俊當時哄她說:“歆歆你不要哭了,過些日子我買一隻一模一樣的給你。”

這樣東西算是過時的老古董了,一般人家不多見了的,也沒處買,過了幾天,她也就忘了——小孩子……就只有這點記性。

這一隻呢?

她有些悵然地看着拍賣官手中的九連環,這一隻比她小時候那隻當然要貴重得多了,可到底還是九連環,不過是中國古代的閨秀們用來消遣閨閣閒暇的玩意,繁雜歸繁雜,經過了無數的步驟取下來,最後再經過無數的步驟套上去,華麗而無聊的生命……

拍賣官用手指輕輕地撥了一下那扣在一起的九隻連環,發出悅耳的錚錚聲,他以爲這是樂器嗎?她有些失笑,拍賣場中有些人並不知道這是件什麼用途的玉器,可是這是難得的好翡翠,競價一開始就擡到了二十萬。

她也舉了一下牌子,拍賣官立刻說:“好,二十一萬,傅小姐出二十一萬,二十二萬,那位先生出二十二萬。”

她再舉一下,拍賣官說:“二十三萬,傅小姐出二十三萬。”有人馬上出二十四萬,她遲疑了一下,還是舉了牌。

“二十五萬!”

“二十六萬!”

她有些動搖了,畢竟只是件小玩意,範曉鈺卻在一旁慫恿:“錯過了就再也沒有了,喜歡爲什麼不買下來?”

她又出了價,對方卻也加了價,看來是勢在必得,雙方把價格拉到了三十萬上頭,她報出三十一萬,對方卻不耐煩了:“三十五萬!”

看來是非到手不可了,她微微一笑,不再舉牌,拍賣官喊着價:“三十五萬!有沒有高過三十五萬?”範曉鈺催她:“再出價啊,只要喜歡怕什麼,先買下來再說,回去見了易志維,向他撒個嬌,叫他出這筆錢好了。”

她笑着搖搖頭,拍賣官重複:“三十五萬第一次!三十五萬第二次……”

“四十萬!”

熟悉的聲音響起來,她有些恍惚地轉過臉去,是他!

“好!簡先生出四十萬,四十萬,有沒有高過四十萬?”

場中響起一片嗡嗡聲,範曉鈺也向她笑道:“簡子俊果然氣盛,一開口就力壓全場。”

她也笑着,心裡卻是一團亂麻。他買這東西做什麼?難不成小時候的那句玩笑話他也還記得?

“四十萬第一次!四十萬第二次!四十萬第三次!”拍賣官一槌定音,“成交!恭喜簡先生買得這件翡翠九連環!”

她回過頭去看了他一眼,隔得那樣遠,只看到他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她的臉孔頓時雪白——他的確是買給她的,他還記得那句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