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番外四(原內容微調)

盛靈淵有這麼一問, 其實就是想起舊事隨口提的,本來也沒指望會聽見什麼正經答案——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連他自己印象都不深了, 何況是正正經經在人間待滿了三千年的宣璣呢。

那會兒在天魔劍裡的宣璣還是個半大孩子, 少年時恐懼得天崩地裂的事, 若干年後再回頭, 大多也只剩下一句笑談了。

再說作爲劍靈的宣璣小時候被他寵得天不怕地不怕, 除了受過幾天赤淵怨氣反噬的罪之外,什麼委屈都沒吃過,除了怕鬼怕黑之類的小毛病, 盛靈淵也想不出他能有什麼正經“恐懼”。

盛靈淵頗感興趣地回頭看了一眼外面的白霧,心說那年代的鬼故事可沒有當代這麼“妙趣橫生”。

誰知, 宣璣聽問卻罕見地停頓了一下, 然後才若無其事地說:“什麼啊, 不記得了。”

這停頓有些微妙,盛靈淵是什麼耳朵, 立刻聽出了點別的意思。

與此同時,宣璣忍不住偏頭看了他……白了他一眼。不過他翅膀一收,周圍就很黑了,他以爲盛靈淵專注撩閒沒注意,所以偷偷瞪完人, 又很快遮掩了過去:“我看見他們挖的坑……”

盛靈淵心裡一動, 抓住他的手腕:“你等等。”

他突然想起來, 宣璣好像就是那前後, 開始頻頻向他關閉自己想法的。

宣璣一開始學會主動切斷心神聯繫, 其實是報復盛靈淵單方面的“自閉”。

後來不知道是關習慣了還是怎樣,倆人互相不通念頭就成了常態——畢竟也都大了, 很難像小時候那樣坦誠相見了,盛靈淵自己心裡有那麼點不可說的綺念,也有意裝死迴避。於是互相躲躲閃閃,後來那幾年,他倆只是共享一部分感官,除非遇到特殊場合特殊事件,否則基本不再共用識海了。

那時,盛靈淵其實並不敢奢望劍靈對他有什麼手足之外的意思。

相隔三千年,乍然相見,又是馬不停蹄地爭吵、收拾爛攤子,生離死別,很多東西被一帶而過,倒都成了細枝末節——比如,小璣對他……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盛靈淵的目光在黑暗中灼灼地亮起來,嘴角微微一翹:“難道和我有關係?”

怪不得醒來以後裝失憶。

現在想起來,天魔劍靈一出世,就是被血和火鍛造過的,雖然因爲種族缺陷,性格鬧騰幼稚了一點,但精神哪有那麼脆弱?盛靈淵那時候也是年輕,關心則亂,居然就被他糊弄過去了,還唯恐刺激他,護着他不讓丹離多問。

宣璣:“都說了我忘了。”

盛靈淵:“我不信。”

宣璣掉頭要溜:“別鬧,我要去把那坑填上,老王他們都被困一宿了。”

盛靈淵不鬆手:“噯,着什麼急,這空殼魘陣又不傷人,正好給他們練練膽子。”

宣璣:“精神傷害不是傷害嗎?陛下啊,快做個人吧!”

說完他掙開盛靈淵的手,逃似的往前趕了幾步,卻沒聽見身後的腳步聲。宣璣忍不住回頭張望了一眼,見盛靈淵一手插兜,站在原地,另一隻方纔抓過他的手懸在鼻下,好像嗅着什麼味道似的。他頭髮上的羽毛在妖族氣息濃重的地方自然地發着光,從身後瀰漫過來,背光的輪廓與五官都鑲了一層朦朧的金邊。

看不清神色,但宣璣感覺得出,那眼睛裡帶着比歲月還和緩的笑意。

“族長,”陛下說,“我年輕時不說有多循規蹈矩,對你一直都沒有半句越軌逾矩的話,到底是什麼讓你誤會出非分之想的?”

宣璣忽然不由想起天魔劍出鞘時——算起來,那其實是他第一次見盛靈淵,以前用的都是盛靈淵的眼睛。那年代可沒有現在這麼清楚的鏡子,盛靈淵也不是沒事愛攬鏡自照玩的人,那之前,他只能偶爾在水邊銅鏡前匆匆一瞥,看個大概的影。

宣璣本以爲這個人熟得不能再熟,只是換個角度看而已,誰知一睜眼,就跌進了少年人皇的瞳孔裡,溺成了一隻永世不得翻身的水鬼。他當時第一反應就是緊緊地捂住了自己的念頭,把識海瀝得一片空白。

“一見鍾情。”

宣璣說話時候沒張嘴,那幾個字從舌尖上滾過去,像一聲犯了牙疼病的哼哼。

盛靈淵也不知是真沒聽清還是故意的:“什麼?”

“我說我……咳,”宣璣清了一下嗓子,轉身朝那坑走去,“我那個……就……見色起意唄。”

雖然不是好詞,但盛靈淵瞬間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呆了一下,隨後很好脾氣地笑罵了一句:“放肆。”

“那會兒不是那什麼,世道不好麼。人們都吃不飽,普遍發育不良,一個個都面有菜色的。我也沒見過什麼世面,天天見一堆歪瓜裂棗,突然看見一個五官端正的,就被閃瞎了狗眼唄。再說……”

再說以他倆從小的關係,盛靈淵所謂的“不越軌逾矩”,本身就很不自然了。

比如有一次,盛靈淵洗澡的時候宣璣跑進去催他。其實他倆從小連識海都共用,身上哪沒見過?根本沒什麼好避諱的,盛靈淵也是因爲這個,一開始強忍着沒表現出什麼不自然。被宣璣催了幾次,他實在沒辦法,只好從水裡爬出來,披衣服的時候到底背過身去了——當時未及冠的陛下還知道要臉。

宣璣本來滿心想着催他帶自己出去玩,沒太留心別的,結果被他這麼一背,眼裡忽然就只剩下那個飛快被衣服蓋住的後背……慌亂間盛靈淵沒顧上仔細擦。衣服一層一層地往上加,後脊上的水痕就像關不住的牆內花,層層疊疊地往外洇。洇到外頭,又和溼漉漉的長髮裡應外合在一起,影影綽綽的,露出了一點別樣的東西。

於是那天叫盛靈淵出去到底是因爲什麼,倆人出去之後又去了哪,宣璣就全不記得了,滿腦子只剩下一個背影。

盛靈淵問:“再說什麼?”

“……再說當時也不是我一個人瞎,”宣璣回過神來,酸道,“我看那堆後來歸降的人族和類人族各部一個個都虎視眈眈的,都有把你搶回去當女婿的意思。”

被扣帽子說是“靠臉統一人族”的退休皇帝沒有一點不高興,臉上的笑意又加深了一點:“我說你那時候怎麼總找我麻煩。”

他們在從北原回來的路上被截殺,就是因爲人族各部在凝聚,眼看已經成了氣候。

那會兒新皇后位空懸,別說是個青春正好的少年郎,就是個缺胳膊斷腿的賴頭大漢,也有的是想政治聯姻的。每收攏一個部族,歃血爲盟之後,必定有“介紹對象”這麼一出,並根據各地民風民俗不同,遭遇過各種匪夷所思的手段。

不滿二十歲的盛靈淵要放在現今,還沒到法定結婚年齡,當時也還沒修煉出金剛不壞的臉皮,時常被搞得很狼狽。

在外面狼狽就算了,每次遇到這種事,回來劍靈還跟叛逆期到了一樣,各種陰陽怪氣,跟他無理取鬧。

“真不知道還是裝糊塗,你自己知道,我就不清楚了。”宣璣嘀咕了一句,硬幣停在被施工打穿的地洞前,正滾落到坑裡,“噹啷”一聲輕響,打斷了他的酸話。

稀薄的魘獸氣息被最近赤淵的異動激活,瀰漫出來,隨即又被朱雀先天靈物的氣息壓制,宣璣停頓了一下,輕輕跺腳,喝令道:“顯。”

盛靈淵溜達過來,探頭看了一眼,也不幫忙,在旁邊慢條斯理地說:“我沒多想,還以爲你是跟我一處相依爲命習慣了,不喜歡生人。”

宣璣沒反駁,這倒也沒錯,別看他現在咋咋呼呼到處跟人稱兄道弟的,小時候其實挺排斥陌生人的。別人又看不見他,一有外人,盛靈淵就不能全心全意地陪他了。十次找碴吵架,得有八次都是因爲盛靈淵該分給他的注意力沒給到位,到了青春期的時候,盛靈淵早已經被他作習慣了。

空無一人的工地裡“嗡”一聲輕響,一道火光掠過地面,宣璣一邊信手在虛空中畫符,一邊嘀咕道:“那會不懂事麼,不管好意的還是惡意的,天天一幫人圍着你轉,我就只有你了……”

“唔,我知道,”盛靈淵溫聲說完,又慢悠悠地補了一句,“就像小孩子怕爹給你找後孃一樣。”

宣璣手裡的符一下走了筆,畫廢了。

“你佔誰便宜呢!”

盛靈淵笑了起來。

“扎着手在旁邊不幫忙就算了,還搗亂,你這……”

宣璣正說到這,眼角忽然閃過一道黑影。與此同時,盛靈淵笑聲一頓,眨眼間已經鬼魅似的掠至近前,手中黑霧吐信毒蛇似的打了出去,將一道灰影釘在地上。一點妖氣流瀉出來,不等擴散就被黑霧吞了。

“什麼東西?”宣璣暫時把口舌官司放在一邊,跳進坑裡,只見被盛靈淵釘在地上的是一隻巴掌大的怪蟲子,兩個頭,渾身長滿了灰毛,“ ‘得勝蟲’?還沒滅絕嗎?”

“得勝蟲”其實是一種食腐蟲,但其他族的屍體它們看不上,只會被妖丹吸引,只吃妖屍。所以在戰爭最激烈的時候,這東西一度被仇恨妖族的人族視爲益蟲,給起了“得勝蟲”這麼個吉利名。其實得勝蟲是個挺麻煩的的小東西,生命力頑強不說,它們吞了厲害的妖丹,有時候能獲得一部分相似的妖力。

蟲子又沒腦子,不會控制妖力,免不了漫無目的地四處作祟。

幸好後來妖族差不多死絕,以妖族屍體爲生的得勝蟲也就慢慢銷聲匿跡了。

“得勝蟲吞了大妖的妖丹能休眠千年,”盛靈淵說,“之後赤淵熄滅,估計是一直睡到現在,我說這連個陣主都沒有的魘陣怎麼鬧出這麼大動靜,原來是它。”

“魘獸死後不是變成活化石了嗎?”宣璣用腳撥了一下蟲屍,“那還怎麼吃?這小玩意鐵齒銅牙?”

盛靈淵嘆了口氣——這些從小就缺乏常識的學渣。

“魘獸長於佈陣,經常在土下活動。蠻夷不開化之物,又不愛洗澡,身上常常會沾一些蟲卵。”盛靈淵說,“這蟲子應該是生前就寄生在他身上的……”

“快別說了,好惡心。”宣璣不等盛靈淵說完,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給它加熱消個毒。”

盛靈淵:“慢……”

他的嘴沒快過宣璣的手,一個字剛出口,宣璣掌心已經落下一大團火光,往那工地挖出來的坑裡一按,地面隨即響起一聲爆裂的動靜,緊接着是“嗡”的一聲,濃煙“呼”地破土而出。

宣璣:“哎喲喂,這怎麼還燒出了一朵蘑菇雲?”

不等他看清,身邊的天魔氣就捲了過來,形成了一個小小的保護膜,將兩人罩在了裡面,盛靈淵擡手在他後背上摑了一巴掌:“你這冒失鬼。”

寄生在魘獸屍體上的蟲子當然不能只有一隻,原來那地底下還有一窩,也不知道有多少隻,被天降神火一把火化,一隻蟲子身上的妖氣沒多少,聚在一起又被朱雀火燒出來就很壯觀。

濃煙刮過黑霧凝成的保護膜,發出冰雹刮拉玻璃窗的動靜。這是魘獸族長生前妖丹裡殘留的妖氣所化,感覺到活物,不依不饒的試圖滲透,緊接着,一個露天電影似的小幻境在黑霧外面成型。

盛靈淵剛想讓黑霧把這口“歷史遺留妖氣”吞了,忽然一愣。

他看清了煙裡的幻境。

幻境裡,他自己冠冕昭昭,百官朝拜,在一座祭臺邊——那祭臺雖然挺雄偉,但建築不倫不類的,各地風格都有一點,應該是不學無術的某人小時候想象力的極限了——底下百官隨行,跪拜高呼,他們在封存天魔劍。

天魔劍像是已經功成身退,在四海昇平中被供奉起來,然後皇帝率百官自石階而下,去規整人間,把天魔劍留在了高高的神壇上。

許是因爲劍身已經被封存了,劍靈和原主人之間的共感也不在了,幻境裡,盛靈淵似乎不知道劍靈偷偷跟着他下了祭壇,無知無覺地過着自己的生活——上朝、處政……大婚。

盛靈淵看見幻境裡的自己娶了個巫人族的女孩,阿洛津作爲孃家人,在婚禮中上躥下跳,這還算合理想象。

不過後面就離譜得很了——丹離司儀主持,陳太后高堂在上。

他不禁被小時候的宣璣逗樂了:“原來你當時在魘陣裡看見的就是這個?”

宣璣一道離火到了指尖,要把那幻境打散,不料被盛靈淵一把攥住。

朱雀離火也是天魔的剋星,宣璣嚇了一跳,趕緊把火星捻了:“你有沒有輕重?燙着沒有?”

“再讓我看兩眼,”盛靈淵把他的手扣下,“難得再看見這麼可……咳。”

爲防宣璣奓毛,他沒把“可愛”倆字說出來,興致勃勃地看着幻境裡的自己娶了一位還不夠,漸漸弄回了一個後宮,天天流連花叢,看衆美人爲他爭風吃醋,也不知道圖個什麼。

小劍靈想象力有限,可能當時確實也沒見過幾個長得像人的,他想象的後宮衆美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全長得像盛靈淵本人。

於是在他的“恐怖幻想”裡,盛靈淵跟一幫穿女裝的自己糾纏不清、愛恨情仇,兒孫滿堂——因爲女角色們臉都像一個媽生的,只能靠服裝和髮型分辨誰是誰,盛靈淵看了半天也沒數清自己在裡頭有幾個妃。

宣璣一把掙開他:“笑個屁!”

帶着烈火的風倏地從魔氣裡噴了出去,把少年情愫裡的惴惴不安的恐懼燒了個乾淨,繼而捲到了外面的白霧裡。

盛靈淵眼淚都快笑出來了:“收了吧收了吧,我真消受不下這些美……美……噗……哈哈哈……”

宣璣:“……”

濃霧被熱風吹散,陷進魘陣裡的外勤們終於回到現世,王澤的哀嚎聲從不遠處傳來:“我不跟喪屍相親!她那牙結石是他媽從東土大唐流傳下來的,親一口不用取經就能上西天了啊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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