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控局大樓炸了, 地基樹化成了灰,始作俑者倉皇逃竄、不知所蹤,唯有因爲劣奴躬伏陣反季節開的花灼灼不謝。
爬山虎濃密的葉子裡三層外三層纏上小樓, 枝芽在窗外鬼鬼祟祟地探頭探腦, 晨風一吹, 櫻花和榆葉梅就跟前幾天留下的殘雪一起洋洋而落, 有紅有白。屋裡本來也有一些裝飾綠植, 看着瘮得慌,都給移到門外去了,一個個抽了老長的莖, 不依不饒地往會議室的方向爬……好像要把他們包圍在裡面。
大規模的劣奴躬伏法陣確實會“污染環境”,讓周圍一些尋常動植物染上“妖邪氣”——被污染的雞鴨會長出毒花似的豔羽, 翅膀增幅, 能像鷹隼一樣上天遨遊, 牛馬可能會長出利齒,看家狗會變得像六親不認的野狼, 但……
宣璣扭頭問:“所以到現在爲止,我們收到過被‘異常動物’攻擊的報警嗎?”
肖徵:“……沒有!”
“也就是說,接受這些外泄異能的,只有植物。”宣璣又問,“分局不算, 總局登記的植物系裡, 有多少人的本命植物是綠蘿?”
“植物系雖然不是稀有譜系, 但植物種類更多, 所以……除非近親屬, 否則兩個植物系特能撞本命的情況很少見。”肖徵嗓子發乾,艱難地把話說完了, “綠蘿……綠蘿……我認識的只有一個。”
“我認識的也只有一個,”單霖臉色沉下來,“韓果他們調查組深入危險區域之前需要打報告,並會有其他支持性部門工作人員隨行——深入赤淵大峽谷要和景區管理方打招呼,善後科會出人配合……當時負責溝通赤淵原始森林管理方的是誰?”
宣璣用手機登上內網——主任有權限查詢員工出差記錄和考勤。
他迅速翻到了韓博士遇害的日期,只見善後科的出差記錄裡赫然是:羅翠翠,出差赤淵,配合古修科,溝通原始森林管理方,出差共計兩日,報銷差旅費用叄佰貳拾元整。
“不是,等一下……”張昭看了看這個,又看了看那個,“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嗎?我沒聽錯吧……你們說老羅?可是、可是前幾天後山出事的時候,老羅跟幾個善後科就在現場,他沒有那個……那個本真教的烙印。而且當時就是他通過綠蘿跟我們示警啊!要不是他及時通報……”
張昭說到這,卡住了——
要不是羅翠翠及時通報,好像……也不會怎麼樣。
盛靈淵早就把真的鮫人鱗轉移了,留下的封印箱只是個餌,羅翠翠要是不帶着一幫後勤的累贅在後山添亂,沒準他們抓人還能更麻利一點……不、不對!就連“羅翠翠沒有本真教烙印”這事也是先入爲主,因爲他當時爲了“保護同事”力竭躺下了,過後直接被當成傷員拉走,送了特醫院!
羅翠翠平時幹活偷奸耍滑,只有抱起大腿比誰衝得都快。可是清點封印箱是研究院和外勤的事,他一個善後科,在沒有得到上級指示的情況下,爲什麼會在那個時候悄悄混進後山?
他真是想幫忙嗎?
還有,以風神爲首的一夥外勤就愛沒事圍着盛靈淵轉、問東問西,這位大佬顯然是一條“大粗腿”。善後科沒趕上海上屠魔和江州獵殺影人兩場大戲,也並不知道大佬的危險之處——大魔頭不到圖窮匕見,都挺和顏悅色的。靦腆的平倩如、楊潮他們那幫小青年都跟他相處得不錯,唯獨羅翠翠這個抱大腿老能手,一反常態地不往前湊,回想起來,他甚至沒和盛靈淵單獨說過話。
王澤喃喃地說:“要那麼說……好像每次有什麼大事,老……羅翠翠確實都在現場。”
只是他馬屁精和跟屁蟲的形象打造得太好,人人都拿他當添彩的小丑,沒把他當回事!
宣璣嘆了口氣,隱晦地看了知春一眼,心想:也不是每次。
賦生器靈器身損毀後,雖然能不死,但會“腦震盪”很久,失去記憶、五迷三道,只會無意識地圍着很自己最親密的人打轉,腦子裡也只剩下修復原有器身一個念頭。知春情況特殊,陰沉祭前,他有許多“共生器身”,所以他並沒有完全斷絕塵世,本真教的人在微煜王墓裡用他的器身把他勾來,蠱惑他答應陰沉祭的條件,知春一心以爲自己能修好“身體”,所以在朔夜的陰沉祭之前,他附在古墓裡的器身上,闖進異控局地下六十層,偷走了自己的殘片。
而那天正好是總部第一次大清洗,自查鏡花水月蝶涉案人員,宣璣怕出事,在旁邊幫忙給肖少爺掠陣——那時涅槃石已經碎了,他的記憶和能力都在緩慢恢復,神識籠罩整個異控局大樓,如果知春闖進來的時候他恰好在,那這刀靈也別想去俞州了。
巧的是,知春來的時候,他正好剛走。
上趕着送他的就是羅翠翠。(注)
“我看‘善後科’還有個江湖花名叫‘二五仔俱樂部’吧?怪不得這狗科長沒人幹,騙個冤大頭來報名就趕緊錄取。”宣璣嘆了口氣,打電話給平倩如,“通知善後科所有人員,不管現在在幹什麼,馬上到會議室集合,從現在開始,直接聽總調度處的。”
肖徵驀地站起來:“特醫院……”
“聯繫過了,”單霖擡起頭,“特醫那邊說羅翠翠昨天晚上說自己好了,自行出院了,手續都沒辦。”
“調羅翠翠的檔案,抓人!”肖徵面沉似水,“查不到實時動向,就查近期蹤跡!畫像遞出去,通緝,掘地三尺也得把他挖出來!”
“刀一,赤淵不太平,”宣璣轉頭對水幕裡一臉茫然的刀一說,“麻煩你幫忙照顧一下家裡,先把大家撤到高處,有異動隨時告訴我們。”
“赤淵附近的暴雨隨時待命,”單霖說,“韓果出事以後,赤淵原始森林一直是暴雨工作的重中之重,分部那邊裝備齊全,一般突發事件能應急處理。”
“我這就去聯繫線人,”王澤站起來,“黑市那邊三教九流,羅翠翠要是接觸過,沒準能留下痕跡。”
盛靈淵轉向王博士:“你們這些年測算地脈眼,都查到了什麼,能不能給我看看?”
王博士連忙說:“有,有。古修科的檔案都在我那。”
盛靈淵跟着他往外走去,朝宣璣招招手:“跟我過來。”
宣璣一愣,一時間幾乎有些受寵若驚。
盛靈淵這話說得心平氣和,甚至有幾分若無其事的溫柔意味。這種語氣他太熟悉了,小時候他倆拌嘴吵架,總是靈淵主動來哄他——不直接哄,靈淵會找點什麼別的事當臺階下,往往是先試探性地跟他說幾句正經事,逗他願意說話了,纔會慢慢把話題拉回去。
他沒想到自己搞出了單方面的“山盟海誓”,還能撈到這種待遇,連忙追了上去。
王博士搬出了古修科的絕密檔案。
“暴雨測算出的地脈眼,全境範圍——包括大陸架在內,目前有五十一處,江州、東川等一些地區數據不全。”王博士展開了一張巨大的地圖,每一處地脈眼上都有標記,有幾個地方標記顏色不同,“因爲這項工作時間跨度很長,有些早期測定的地脈眼因爲地震,已經位移了,後來又修訂過一次。”
地圖對於盛靈淵來說是完全陌生的,一來古代受地圖繪製技術限制,沒那麼準確,再者地形地貌都在變化,保留古稱的地方寥寥無幾。
當年丹離號的地脈眼只有三十六處,重合點也就有一小半,剩下大部分都沒有出現在地圖上,可見滄海桑田。
“我猜一猜,”盛靈淵抽了根馬克筆,將新老地脈眼重合的幾處勾了出來,問王博士,“這幾個地方就是你們說的,‘特能出生率’低得反常的地方,對不對?”
古修科的研究員本來按着地圖,聞言摸出電腦一通查,震驚地把滑到鼻尖的眼鏡推了回去:“您怎麼知道?”
宣璣探頭看了一眼:“你懷疑有某個‘老熟人’在地脈眼上做手腳?可地脈又不是焊在那的。”
地脈類似於江河,枯竭改道都是常事,單霖他們測算地脈眼,二三十年都沒過就已經有位移的了,要想在地脈眼上做什麼手腳,效果還不如隨便找塊空地畫個叉——刻舟求劍,沒有意義。
預測幾千年後的地脈變化是不可能的,別說地殼運動,天氣預報能說準雨雪都是近一二十年的事。稍微有點常識的人也不可能幹這種事。
盛靈淵手指輕敲着地圖,沒有立刻回答,沉吟片刻,他擡頭對古修科的研究員們說:“勞駕幫我搜集一下這幾個地方從古至今的地方誌。”
古修科幹別的可能不行,查資料——尤其是從故紙堆裡翻東西,都是掘地三尺的土撥鼠,挖得又快又精準。不到半個小時,失蹤的羅翠翠和鞏成功的通緝令纔剛抵達各級分局,盛靈淵圈出來的幾個地方已經被古修科的禿頭精們翻了個底掉。從大混戰時代至今,歷史沿革、統治權限、經歷過幾次戰爭、幾次大的自然災害,乃至於當地人口情況、宗族從屬、信仰體系等等,一應俱全。
盛靈淵就帶着這一打資料,在古修科臨時辦公點後面的小山頂上找了個清靜地方——那是度假村的小制高點,人工堆的小山頂上有個很幽靜的茶室,位置絕佳,周圍一片竹林,近能將度假山莊盡收眼底,遠能眺望西山,據說是給超級vip客戶設置的。
盛靈淵人影一閃,就落到了山巔,繞着茶室外圍瘋長的瞬間被黑霧吸乾枯萎,整個小山頭上寸草不生。
這位人形百草枯施施然地擡腳走了進去,“吃飽”了的黑霧先他一步進門,捲過灰塵與裝修殘留的痕跡,宣璣追上來的時候,發現這小小的茶室乾淨得好像剛洗過。
宣璣在門口頓了頓,有點肝顫。
盛靈淵和他冷戰不說話,多不過一宿,越年長,這個時間就越短,到了青年時,一般幾口氣喘勻,他就冷靜了,會很有耐心地主動過來求和,再慢慢講理……只要不碰他底線。
單方面的山盟海誓,算觸碰底線的問題嗎?
宣璣說不好,並想起了赤淵縣城裡,陛下毀約陰沉祭時對畢春生說的那句“朕平生最忌束縛”。
“你戳在門口乾什麼?”桌案後面的盛靈淵沒擡頭,“進來。”
宣璣抻了抻轉筋的小腿肚,悄無聲息地貼着牆邊溜進去。
盛靈淵敲了敲桌上一堆紙——古修科怕他老古董看不慣電子版,找了一打打印機,把所有材料都給他編輯好印了出來——陛下淡淡地吩咐道:“替我將山神水鬼、民間異聞志怪之類的內容挑出來,按地方分好。”
宣璣不敢吭聲,忐忑地給他當臨時文秘。
民間求神拜佛的傳說大同小異,除了個別少數民族地區,吃供奉的基本是“佛儒道”三家,剩下的就是“城隍廟”、“某娘娘廟”、“某老爺廟”,還有些雷劫山之類的奇談怪論——那都算非常小衆了。
盛靈淵圈出來的幾個地方都是少災、相對平靜的區域,人員聚居史長達數千年,這些當然都少不了,宣璣大致一掃,開始並沒有看出問題,因爲沒有規律,拜什麼的都有。
“永安西山給樹建廟,臨陽的城隍廟特別有名,溯陰市北郊的曹娘娘廟是旅遊景點……還有什麼錢公祠、八仙塔……碧泉山……碧泉山這地方的人民不知道怎麼回事,可能是特別不迷信,這兒也不是旅遊城市,什麼都沒有。”宣璣頓了頓,“你要找什麼?”
盛靈淵:“碧泉山?我是不是最近在哪聽過這個地方?”
宣璣想了想:“嗯,審銀翳——那瞎子跟何翠玉手下的木偶密謀算計燕秋山的時候提過一句,說‘碧泉山一場地震震出了特級異能大墓,暴雨主力都過去了,顧不上南海蜃島’……對,古墓資料這裡也有,估計是哪個妖族貴族的。”(注2)
盛靈淵聽完沒評論,只是簡單地一點頭。
宣璣屁股底下長釘子一樣,左搖右晃了一會兒,沒話找話說:“你……爲什麼對民間傳聞這麼感興趣?是因爲‘神廟’讓你想起丹離了嗎?”
盛靈淵簡短地說:“嗯,供奉有靈。”
“我知道,”宣璣見盛靈淵肯理他,立刻打蛇隨棍上,滔滔不絕地白話起來,“因爲萬物有靈,衆生尊崇、世代供奉的力量,可以影響天地運劫,比如朱雀——人族和妖族都建朱雀祠,世代供奉,所以這一支才能成爲半神。滅族以後,族中最後的血脈才能用‘大明光祭’賦靈朱雀神像,換來丹離降臨。”
因此要殺丹離,必須消滅所有朱雀神像,纔有武帝初年近乎於不近人情的推朱雀廟運動。
宣璣頓了頓,委婉地說:“但……也不是隨便就能供出‘靈’來的,不然現在那些到處傳的表情包主人不得壽與天齊?”
“不錯,至兇至靈,得天地機緣,享數千年香火,牽掛數族之族運,纔有此靈,”盛靈淵漫不經心地隨手翻着手裡沾着熱氣的打印紙,“其他那些泥塑石胚走出方圓五百里就沒人認識,頂多能供出點鑽木的蟲子。”
他神色平靜,好像沒有山盟海誓那樁事,宣璣既不知道他在找什麼,也不知道他什麼態度,越發的坐立不安。連換了七八個坐姿,衣服窸窣作響就沒停下來過,他像個白噪音製造器似的自己跟自己折騰了一會兒,終於又忍不住乾咳了起來,試圖吸引盛靈淵注意力。
那抑揚頓挫的咳嗽聲響了一個樂章,聽着實在不像尋常感冒肺炎,盛靈淵終於似笑非笑地擡頭看了他一眼:“怎麼?”
宣璣緊張地抿了抿嘴。
盛靈淵把手上的紙往桌上一彈:“你還知道心虛?”
這是個再熟悉也沒有的臺階,宣璣本能地接住,猶豫了一下,他試探着伸出手,蓋住了盛靈淵的手背。
陛下並沒有拒絕的意思,他於是戰戰兢兢地吐出梗在喉嚨裡的那口氣,得寸進尺地,他收緊了手指,把盛靈淵的手扣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