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農曆二月初,夜色如墨,無垠的河面上水汽氤氳。
“嘩啦……嘩啦……”
朦朧中,一排排大小船隻在河面上滑行,隊形整齊,水聲清越。
陣中一艘大船上,李四維默然靠坐在船頭,嘴裡的香菸明明滅滅,已經快要燃盡。
廖黑牛從船艙裡走了出來,徑直湊到李四維身邊坐下,滿臉喜色,“大炮,老子們這一趟可搞了不少好東西呢!”
“嗯,”李四維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拿下了小鬼子的河防工事,又拔掉了附近的四個據點,繳獲自然少不了!
廖黑牛輕輕地嘆了口氣,“還在想那些兄弟?”
那些戰死在朱家寨的兄弟!
李四維輕輕地搖了搖頭,取下了嘴裡的香菸,“我在想……小鬼子咋沒追上來呢?”
廖黑牛一怔,也疑惑起來,“是啊,狗日的……還真怪了!”
李四維遲疑了一下,“黑牛……你說小鬼子是不是怕了?”
“錘子!”廖黑牛連忙搖頭,“小鬼子都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東西!他們哪裡曉得怕?”
“倒也是!”李四維點了點頭,“那……會不會是因爲他們兵力匱乏?”
“這個……”廖黑牛皺了皺眉,沉吟着,“倒也不是莫得這個可能……”
說着,廖黑牛恍然,緊緊地盯着李四維,“你龜兒想再搞一買賣?”
李四維嘿嘿一笑,“要真是那樣,肯定要抓緊機會把他們搞痛了!”
“龜兒的,”廖黑牛指了指李四維的右腿,笑罵了一聲,“就你這樣,還搞個錘子!”
說着,廖黑牛拍了拍李四維的肩膀,“還是想想回去咋跟寧醫生她們交待吧!”
“有啥好交待的?”李四維搖頭苦笑,“她們都知道我……”
廖黑牛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神色一肅,“你好歹也是個副師長了,咋能還像以前那樣?”
李四維一怔,輕輕地嘆了口氣,“不跟着……老子不放心啊!”
“瞎操心!”廖黑牛笑罵一聲,掏出香菸遞給了李四維一支,“有我們這些老兄弟在,你還有啥不放心?”
李四維把煙塞進嘴裡,“嗤啦”劃燃一根火柴,點上,默默地吸了起來。
不放心就是不放心!
就像父母擔心遠行的孩子一般,不是不相信自己的孩子,只是……
廖黑牛也把煙塞進了嘴裡,“啪嗒”打燃了火機,點燃,吞雲吐霧起來。
朦朧中,李四維和廖黑牛相對默然,只餘兩點菸火在夜色中明明滅滅。
寂靜中,兄弟們的竊竊私語隨夜風飄來,卻顯得更加清晰了。
“這一次真他孃的險啊!”
“險個球!還不是都在團長的掌握中?”
“就是,不僅端掉了小鬼子的河防工事,還繳獲了那麼多東西……”
“嘿嘿……小鬼子這回該曉得痛了!”
那聲音雖然疲憊,卻難掩興奮之情!
聽着,李四維的嘴角悄然爬上了一絲笑容……管他孃的!又勝了一場!
廖黑牛也笑了,緩緩地吐出一串菸圈,“老子就喜歡聽這些!”
哪個不喜歡聽這些的好消息?
可是,戰爭帶來的怎麼可能全是好消息?
夜已經很深了,醫護排的院子裡依舊一片忙碌,昏暗的燈光中都是來去匆匆的醫護兵,五百多號輕重傷員把個院子擠得滿滿當當,空氣中飄蕩着血腥氣和慘嚎聲。
中午的時候,鄭三羊帶着傷員先行返回,醫護排便從那時候開始忙碌,一直忙到了現在。
手術室裡燈火通明,寧柔正在給最後一個重傷員縫合傷口,蒼白瘦削的俏臉上佈滿了汗珠,手也在微微顫抖着。
小佔和於秀蓮在一旁看着,滿臉擔憂之色。
伍若蘭猶豫了一下,滿臉心疼地叫了一聲,“柔兒姐姐,俺來吧!你先歇一歇……”
“不……不用!”寧柔手下不停,聲音沙啞得嚇人。
“柔兒姐姐……”伍若蘭看得心中一酸,小聲勸慰着,“鄭參謀都說了,他莫事……真莫事!”
寧柔的手一僵,艱難地張了張嘴,“我……知道,可是……我……”
寧柔一咬牙,“我真的怕了……”
說完,寧柔好似渾身一鬆,手上的動作也輕快起來。
伍若蘭一怔,輕輕地嘆了口氣,“俺知道……俺早就知道了!”
寧柔已然縫好了傷口,輕輕地打了個結,剪掉線頭,“若蘭……我……”
寧柔欲言又止,一轉身,緩緩地往一旁的凳子走去,步履蹣跚,身影落寞。
小佔連忙接手了剩下的工作,伍若蘭上前扶住了寧柔,扶着她坐到了凳子上,“柔兒姐姐,俺明白……俺也擔心,可是他說……不能怕!”
寧柔一怔,輕輕地搖了搖頭,聲音苦澀,“以前,我一直以爲……我不會怕,可是,我……終究是怕了!”
伍若蘭默然。
“走,去團部看看,”寧柔突然精神一振,站了起來,拉起伍若蘭的手往門外走去,“他應該快回來了……”
伍若蘭連忙跟了上去,心中卻在暗歎,柔兒姐姐變了!
走出大門,走在村中的大道上,寧柔突然停下了腳步,幽幽地嘆了口氣,“若蘭,我也不知道最近是咋了……我……”
寧柔說着,聲音一顫,帶着哭腔,“我突然好怕……好怕……若蘭……”
伍若蘭心中一顫,連忙抱住了寧柔,輕輕地拍着她的後背,眼眶泛紅,“不怕……柔兒姐姐,不怕……”
“若蘭……”寧柔把頭埋在伍若蘭肩上,不敢哭出聲來,但淚水卻似泉涌,“我怕……怕我的孩子……從小就沒了……沒了父親……”
伍若蘭渾身一僵,聲音顫抖,“柔兒姐姐,你……你有孩子了?”
“我……我還……還不敢肯定……”寧柔抽泣着,“可是……可是……總覺得像……像是有了……”
伍若蘭精神一振,連忙拍着寧柔的後背,破涕爲笑,“柔兒姐姐,這是好事啊!他要是知道你有了娃,指不定得多高興……以後再打起仗來,也會更加小心呢!”
“不……他不會!”寧柔依舊在抽泣,“他……”
“團長回來了!團長回來了……”
寧柔話音未落,便聽得村口有人叫了起來,連忙止住了哭聲,輕輕地推開了伍若蘭,擡起袖子,擦乾了眼淚。
伍若蘭也連忙拭去了眼角的淚痕,一把拉起寧柔就要往村口去,“柔兒姐姐,快走。”
寧柔卻輕輕地拉住了她,“若蘭,回去吧!”
“回去?”伍若蘭連忙回頭,疑惑地望着寧柔。
“回去!”寧柔點了點頭,拉起伍若蘭就往回走,“他肯定還有好多事呢!”
“可是,”伍若蘭還有些猶豫,“你……”
“莫事了……說出來就莫事了!”寧柔清瘦的俏臉上多了一絲笑容,寵溺地望着伍若蘭,“若蘭,有你真好!”
哪個累了不想有個傾訴的對象?
伍若蘭也笑了,聲音輕快起來,“柔兒姐姐,你早該給俺說了嘛!害得俺天天擔心……這幾天你都瘦了好多呢!”
“若蘭說得對!”寧柔連忙點頭,“我不該讓你們擔心呢!”
說着,兩個女人手拉手腳步輕快地往回走,剛走了沒幾步,苗振華就追了上來,“寧醫生、伍醫生,快去一趟團部……團長受傷了!”
寧柔和伍若蘭一怔,連忙往醫護排跑,“哦……差點把這事忘了!”
鄭三羊已經給她們說過李四維的傷勢。
團部會議室,李四維一瘸一拐地走了進來,預備團的三個團長也跟了進來。
鄭三羊連忙迎了上來,就要扶李四維。
李四維輕輕地擋了一下,“陣亡的兄弟都安排好了嗎?”
鄭三羊一怔,神色一肅,“都安排好了……地也選好了!”
“好!”李四維輕輕地點了點頭,走到桌邊坐了來,“明天一早,讓所有的兄弟都去送送他們!”
說着,李四維一一擺手,“都坐……坐下說!”
“是!”衆人答應一聲,連忙在桌邊坐了下來。
李四維望着言常信三人,緩緩開了口,“這一仗,你們功不可沒……繳獲的武器彈藥先補充給你們,火炮是留不住,但是機槍和三八大蓋也不錯!”
三人精神一振,“多謝師長!”
他們一路跟過來不就是爲了這個?
“不過,”李四維神色一肅,話鋒一轉,“你們的訓練還得抓緊啊!說實話,這一戰……你們的傷亡還是太大了!”
三人一怔,面色微紅,“是!”
在這一戰中,小鬼子的主力其實在朱家寨已經遭到重創,他們算是捏了軟柿子,可是,傷亡依然達到了八百多。
“你們……”李四維還要說些什麼,眼角的餘光卻瞥到了門口的寧柔和伍若蘭,連忙擺了擺手,“都累了,回去把兄弟們安頓下來,早些休息!”
“是!”三人連忙起身,往門口去了。
“我跟你們一起去!”鄭三羊呵呵一笑,起身追了出去。
四人匆匆離去,會議室裡頓時安靜了下來。
“來了,”李四維笑呵呵地站了起來,就想迎上去。
“你莫動!”寧柔和伍若蘭連忙衝了上來,扶着他坐了回去,“振華說你右腿受傷了……”
“皮外傷,”李四維連忙衝兩女笑了笑,可是,笑容立刻就僵在了臉上,“你們……哭啥?龜兒的,三羊沒跟你們說清楚……”
兩個女人眼圈紅腫,分明剛哭過啊!
“鄭參謀說清楚了!”寧柔連忙搖頭,帶着一絲埋怨,“都是當師長的人了,咋還這麼冒冒失失的?”
李四維訕訕一笑,“龜兒的,都是因爲小鬼子的狗……”
李四維把被陷朱家寨的事娓娓道來,末了,忿忿地罵了一句,“那狗比小鬼子還厲害!”
“噗嗤,”伍若蘭笑了,“小鬼子還真不如狗呢!”
李四維他們的僞裝不止一次地騙過了小鬼子,卻沒能騙過小鬼子的軍犬。
寧柔輕輕地解開了李四維腿上的繃帶,“那就不要再過去了……”
“莫事,”李四維嘿嘿一笑,“我已經想到辦法對付那些狗了!”
“可是……”寧柔一急,欲言又止,默默地蹲在李四維面前,給他清洗着傷口。
“嘶……嘶……”
李四維右腿的傷口在大腿外側,兩三寸長,並不很深,但是酒精沾在上面卻也疼得他齜牙咧嘴。
“活該!”伍若蘭也解開了他肩膀上的繃帶,手中夾着酒精棉,嗔怪地罵了一句,眼眶裡卻已淚光閃爍。
“馬上就好,馬上就好……”寧柔輕聲地安慰着,動作更輕更柔了。
“莫事……”李四維笑得勉強,“有兩個天仙般的夫人伺候着,這點痛算個啥?”
“你啊!”寧柔擡起頭白了他一眼,俏臉上多了一絲笑容。
伍若蘭俏臉一紅,動作輕柔,“還知道胡說呢!看來不痛啊!”
處理完傷口,夜更深了。
李四維拉着兩個女人坐到了身邊,輕輕地攬着她們的腰,幽幽地嘆了口氣,“對不起……”
寧柔連忙擡手捂住了他的嘴,眼中帶着一絲祈求,“不要說,就這樣抱着我們……”
李四維心中一顫,連忙收緊了手臂,哪怕肩上的傷疼得鑽心,他也只想將兩個女人緊緊地抱在懷裡。
此刻,一個有力的擁抱遠比那蒼白無力的解釋更加溫暖!
燈火昏暗的會議室裡,三人緊緊地依偎在一起,靜靜地享受着這份難得的溫馨。
也不知過了多久,伍若蘭猶如囈語般嘆了口氣,“好舒服呢!等打完了仗,俺們每晚都能這樣坐在一起了……”
“是呢!”寧柔突然擡起了頭,滿臉期盼地望着李四維,“四維,一定會有那麼一天的對不對?”
李四維連忙點頭,滿臉篤定,“對……一定會有那麼一天!”
伍若蘭的也擡起了頭,俏臉上笑容綻放,“柔兒姐姐懷了娃呢!”
李四維渾身一震,怔怔地望着寧柔,“真……真的嗎?”
寧柔俏臉一紅,“還……還不一定呢!只是……有些像……”
“那就不會錯了!”李四維雙目一亮,笑容綻放,“柔兒可是醫生呢!”
“就是,”伍若蘭連忙點頭,眼巴巴地望着李四維,“那……以後打仗,你可不能再像以前那麼拼命了……娃生下來了,還得要你護着呢!”
聞言,寧柔也緊張地盯着李四維。
李四維一怔,艱難地張了張嘴,“我……我……”
他何嘗不想答應?
可是……哪個兄弟沒有父母妻兒?
寧柔神色一黯,旋即強自一笑,“若蘭跟你說笑呢!我的娃……咋能有個慫包父親?”
李四維暗歎一聲,又將她們摟入了懷中,摟得很緊很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