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曾批“鄙夫”之疾,“其未得之也,患不得之;既得之,患失之。”
姑且不說這話對與不對,但是李四維覺得,夫子說這話時必定帶着幾分傲氣!
人活天地間,食五穀雜糧,有七情六慾,又有幾人能像夫子那般超脫於物外?於是,絕大多數人就成了夫子口中的“鄙夫”!
當然,照此說來,李四維絕對也算個“鄙夫”!
但是,國難當頭,正是千千萬萬個李四維這般的“鄙夫”在捍衛着家國民族的尊嚴!是他們用鮮血和生命在阻擋着兇殘的日寇,而不是夫子!
朝陽下,李四維獨坐鷹爪峰顛,望着薄霧中若隱若現的莽莽羣山,嘴上叼着的煙已經燃了大半,而他好似毫無察覺,只是怔怔地望着羣山,好似石雕。
“團長,”苗振華匆匆爬上山巔,直奔李四維而來,“你咋跑這裡來了?”
李四維渾身一震,輕輕地取下了嘴上的香菸,緩緩地回頭望向了苗振華,笑得勉強,“上來走走……看看風景,吹吹風。”
“團長,”苗振華一怔,滿臉狐疑,“你……好像不高興呢。”
李四維一愣,嘴角泛起一絲笑容,那笑容卻滿是苦澀,“是啊,要結婚了,我本來該高興的啊!可是……我咋就高興不起來呢?”
苗振華默默地望着他的臉,心中發酸,卻無言以對。
“振華啊,”李四維輕輕地嘆了口氣,好似喃喃自語,“我昨晚夢到黃貓兒了,還有唐和尚和陳大山,還有好多好多戰死的兄弟……”
說着,李四維握夾着香菸的手輕輕地顫抖起來,“他們都問我,‘團長,你要結婚了嗎?’……我說,‘是啊!’……他們有些不高興了,就問我,‘團長,你們把小鬼子打跑了嗎?’……我……我……莫法開腔啊!”
“不會的!”苗振華慌忙搖頭,眼眶發紅,“團長,他們不會不高興的!你要結婚了,兄弟們都高興呢!他們肯定也會高興……很高興很高興……小鬼子還沒走咱就再去打……等你結完婚就去……”
“是啊!”李四維緩緩地背過身去,又望向了羣山,聲音落寞,“我知道他們不會不高興……他們都肯把命交給我呢!咋會不高興?可是,我心裡……心裡不是滋味啊!”
望着那孤單的背影,苗振華默然。
六十六團兵精將勇,但是,有些事卻只能由他一個人扛着!
李四維成不了夫子,六十六團的將士們自然也只是“鄙夫”。
團部大堂裡,衆將齊聚一堂,圍着熊熊篝火談論着李四維的婚事,歡聲笑語不斷。
“好了!”鄭三羊突然擺了擺手,神色一整,“團長要結婚了,這可是咱團裡的大事……咱們雖然都是粗人,卻也不能給他整寒酸了!你們都說說吧,該準備些啥?”
衆將都是廝殺漢,哪裡懂得操辦喜事?於是乎,只能集思廣益了!
“喜服紅燭一定要買,嗩吶、鑼鼓一定要請!”石猛最先開口,神色篤定,“莫得這些就不像辦喜事!”
“好對,這個少不得!”劉黑水連忙點頭,小心翼翼地記在了小本子上。
衆將出謀劃策,具體的事還得他帶着補給連去辦。
“煙還不夠,一定要多買些!”廖黑牛連忙補充,滿臉正色,“大炮最喜歡抽菸了,他結婚要是少了煙,那成啥了?”
衆將一愣,轟然而笑,笑過之後,又繼續獻言獻策。
“還要買紅被子……”
“還要買燈籠……”
“莫忘了請關師長他們喝喜酒……”
笑笑鬧鬧好一陣之後,衆將能想到的也都說完了。
“好,暫時就這些了!”鄭三羊笑着點了點頭,“黑水,抓緊些,先把這些辦好了。”
“是!”劉黑水答應一聲,風風火火地走了。
黃化也連忙起身,“大力,走,挑人去!”
“好嘞!”孫大力精神一振,連忙起身,興沖沖地跟着黃化走了。
李四維說特勤連要擴編,自然不止是爲了安慰王福來。
廖黑牛等人也紛紛起身,“盧團副他們也快到了,得先準備一下住處,還得去迎迎他們。”
待衆將散去,大堂裡頓時安靜了下來。
鄭三羊和丘團長望着篝火發呆,一時間,氣氛有些沉悶。
“唉,”鄭三羊突然嘆了口氣。
丘團長一怔,“鄭參謀,嘆啥氣?這是好事嘛!”
鄭三羊搖了搖頭,嘴角浮現出一絲苦笑,“丘團長,古話說‘溫柔鄉是英雄塚’啊!”
“呃……”丘團長一怔,皺起了眉頭,“你是擔心四維結了婚會變?”
鄭三羊輕輕地撥弄着篝火,輕輕地嘆息着,“哪個能一塵不變呢?更何況……他還那麼年輕?一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新娶兩個如花似玉的婆娘,一旦他……”
“鄭參謀,你多慮了!”丘團長連忙搖頭,神色篤定,“寧醫生和伍醫生都不是那樣的女人……有她們看着,四維絕不會沉淪!”
鄭三羊擡頭望了他一眼,滿臉憂色,“寧醫生性子太柔,啥都順着團長;伍醫生比團長還小几歲,能管得住自己就算不錯了!”
“這……”丘團長一滯,臉色也凝重起來,“是啊,他們都還太年輕了!”
在世人的眼裡,年輕總等同於懵懂無知。
作爲伍若蘭的兄長,伍天佑也對這個年幼的妹子擔心不已,一番躊躇之後,走向了醫護排。
醫護排的臥房裡,兩排通鋪,中間一條過道,後壁開着一扇窗,綠意滿眼,清風徐徐。
窗戶前擺着一張小木桌,寧柔坐在桌前,手裡握着筆,眼睛望着桌上攤着的信紙,卻是滿臉糾結,遲遲沒有下筆。
牀邊,伍若蘭拆開一個包袱翻找着,滿臉喜色,“柔兒姐姐,俺有一條裙子,好漂亮呢……”
“若蘭,”寧柔寫不出來,乾脆就放下了筆,回頭望着伍若蘭,笑着搖了搖頭,“莫找了,到時候……還是穿軍裝比較合適。”
“呃……”伍若蘭一滯,笑容僵在了臉上,怏怏轉過身來望着寧柔,苦着小臉,“可是……女人一輩子就這一次呢!俺們咋就不能穿得漂亮些呢?”
“傻丫頭,”寧柔起身走了過來,將她輕輕地摟進了懷裡,滿臉寵溺,“因爲穿了這身軍裝,我們才和四維走到了一起,所以,穿着軍裝結婚挺合適!而且,若蘭就算穿着軍裝結婚,也是這世上最漂亮的新娘子呢!”
“真的嗎?”伍若蘭一怔,慢慢地露出了笑容,“柔兒姐姐比俺還要漂亮呢……”
“咚咚咚……”
伍若蘭話音未落,房門突然被敲響。
寧柔連忙放開了伍若蘭,向門口走去,“哪個?”
如果是醫護排的姐妹回來了,她們不會敲門。
果然,門外響起了伍天佑的聲音,“寧醫生,若蘭在嗎?”
“在,”寧柔有些意外,望了伍若蘭一眼,連忙走過去,“吱呀”拉開了房門,衝伍天佑笑笑,“你先進來吧,和她好好聊聊……我去病房裡轉轉。”
說罷,寧柔就出了房門,徑直往病房去了。
“謝謝寧醫生。”伍天佑愣了愣,衝着寧柔的背影輕輕地道了聲謝,進了屋。
“三哥,”伍若蘭見到伍天佑進來,笑嘻嘻地迎了上來,伸手就去挽他的胳膊,“你咋來了?”
伍天佑輕輕一敲她的小手,臉色一板,“穩重些!都要成親了,咋還像個小丫頭?”
伍若蘭一愣,嘟着嘴,又去挽他的胳膊,“就算當了娘,俺也是你妹子啊!”
“你……”伍天佑一滯,滿臉肅容化作了苦笑,任由伍若蘭挽着胳膊往裡面走去,艱難地張了張嘴,“若蘭要結婚了……這本來是件喜事,可是,現在這個情況……苦了你……”
“不苦,”伍若蘭連忙搖頭,拉着伍天佑坐到了自己牀頭,一屁股坐在了對面牀頭,笑眯眯地望着伍天佑,“三哥,俺高興着呢!你不知道吧?剛見着他的時候,俺就想,俺要是能嫁給這麼個英雄該多好啊……”
“你!”伍天佑一瞪伍若蘭,滿臉無奈,“一個姑娘家也不知道害臊?”
“有啥可害臊的?”伍若蘭滿不在乎地撇了撇嘴,“又不是見不得人!”
“好好好,不害臊,不害臊……”伍天佑只得搖頭苦笑,然後怔怔地望着伍若蘭,沉默一陣,突然悠悠地嘆了口氣,“唉……來之前呢,好像有好多話想跟你說,可是,現在……又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了!”
伍若蘭一怔,眼眶紅了,旋即又努力地笑了笑,“三哥,俺知道你擔心俺……不過,你放心,他和柔兒姐姐對俺都挺好的,俺跟他們一起也開心。”
“你這丫頭……是鐵了心了!”伍天佑搖頭苦笑,一聲輕嘆,“算了,你高興就好……受了委屈記得跟哥講啊,哪怕他是團長,到時候哥也要收拾他!”
“噗……”伍若蘭笑了,眼眶卻已通紅,“哥,俺曉得了!”
“還有啊!”伍天佑連忙撇開了目光,聲音卻有些顫抖,“結了婚……就不能耍小性子了……他是團長,肩上……還擔着幾千號兄弟的性命呢!”
“嗯!”伍若蘭連忙點頭,“俺曉得了!”
“那……你一定要好好的!”伍天佑欲言又止,站起身來,一轉身,大步流星地往門口走去。
“嗯,嗯……”伍若蘭連忙起身,望着伍天佑的背影連連點頭,淚花卻已模糊了雙眼,朦朧中……三哥的背影已然有些佝僂。
就在伍天佑走出醫護排之時,東門外已然一片歡騰,盧永年率部抵達,六十六團所有兄弟齊聚飛鷹堡。
三哥也到了吧!
山巔上,李四維也看到了東門外的人羣,暗自嘆了口氣,緩緩地站起身來,“振華,回去了。”
此時,李四維心中不無忐忑……李家也算耕讀傳家,也講究個長幼有序,可是,李三光還沒結婚!
在灌河邊無名山一戰中,李三光身受重傷,後來在商城休整了兩個多月也沒能痊癒,一直留在天青寨。
李四維和盧永年等將領打過招呼,徑直朝李三光走了過去。
李三光的臉色依然有些蒼白,見到李四維向自己走來,勉強地笑了笑,“你還好吧?”
李四維連忙點頭,“好着呢!過來打了幾仗,毫髮無傷……三哥,你的臉色不大好,還得多休息!”
“好多了!”李三光一怔,笑着搖了搖頭,“在天青寨這些天倒是閒得慌。”
“不急,”李四維放了心,笑着安慰,“先把身體養好,身體好了,纔有報仇的本錢!”
“你小子……倒教訓起我來了!”李三光一愣,滿臉苦笑,猶豫了一下,“老四,找個地兒,哥有話跟你說。”
來了!
李四維心中一緊,也只得硬着頭皮點了點頭,四下一張望,“去寨牆上吧!”
此時,東門下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反倒是寨牆上比較清靜。
兩人一前一後上了寨牆,走到僻靜處停下了腳步。
李四維回頭望着李三光,小心翼翼地開了口,“三哥……我和她們的事也拖了好久了……以前吧,我也不曉得該咋辦,就只能一直拖着……可是,我總不能一直拖着人家姑娘吧?紅顏易老啊……”
“老四,”李三光搖了搖頭,輕輕地打斷了他,“我要說的不是這個!你娶她們是對的,這說明我兄弟是個有擔當的!”
“呃……”李四維一愣,有些疑惑,“那……是咋了?”
李三光神色一肅,緊緊地盯着他,“老四,你也讀過詩書的人……也該知道尊卑有別長幼有序吧?”
李四維怔了怔,只得硬着頭皮點了點頭,“嗯!”
李三光神色一鬆,嘆息一聲,“你既然明白,咋還能幹這糊塗事?你讓兩個女人同一天進門,進門之後,她們哪個爲尊?哪個管事?”
大戶人家娶妻納妾都要分個尊卑,先進門的自然爲尊,是後院的主人……要是後院的女人們就沒個尊卑高低,那還不得三天兩頭的幹仗,搞得家宅不寧啊?
李四維恍然,連忙搖頭,“三哥,她們兩個好得很,不會鬧……”
“老四啊,人都是會變的!”李三光搖了搖頭,滿臉苦笑,“以後的事哪個又說得準?你現在娶她們是因爲愛她們,可是,你娶了她們之後是要過日子的……要是將來兩個女人哪個也不服哪個,三天兩頭地鬧,你這日子還咋過?”
李四維暗自苦笑,略一沉吟,輕輕地問了一句,“三哥,你覺得這仗還要打好久?”
“這仗……”李三光怔了怔,神色一黯,“難說啊……”
“是啊!”李四維連忙點頭附和,滿臉苦澀,“這仗沒打完,她們哪有空鬧?要是能等到仗打完,她們還能鬧……哪怕天天鬧,我也會會樂呵呵地看着!”
李三光渾身一震,默然無語!
“三哥,”李四維輕輕地嘆了口氣,“將來的事哪個又說得準呢?我們都是把腦殼別在褲腰帶上過日子的人,想那麼多做啥?我就是想把她們都娶了……哪怕能快快樂樂地過一天,這輩子也就莫得遺憾了。”
“老四,”李三光艱難地張了張嘴,“我……不該說這些!”
李四維搖了搖頭,呵呵一下笑,“晚上去團部找我,咱兄弟整點酒,好好地說說話。”
李三光靜靜地望着他,慢慢地也露出了笑容,“好!把伍天佑也叫上,咱們好好聊聊!”
“嗯!”李四維連忙點頭,又有些遺憾,“可惜,柔兒莫得親人在團裡。”
夫子自有夫子的傲氣與超脫,“鄙夫”自有“鄙夫”的歡喜哀愁,並無高下!
如若人人都是夫子,這世間豈不少了幾分人味?
此刻,飛鷹堡中洋溢着歡樂的氣氛,夾雜着小兒女的心思,卻人情味十足!
這纔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