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零三章那樣死是懦夫

百戰殘兵身不死,傷與痛伴餘生,更有心中疤難愈!

戰爭給將士們帶來的傷痛與苦楚,只有那些百戰殘兵才能體會!

身體上的傷痛或許會隨着時間減弱,但心中的傷與痛會留下永不磨滅的疤,一道隨着時間不斷增大的疤!

鄭三羊心中便有那麼一道疤!

在無名山陣地上,他本欲一死以求解脫,卻被李四維突如其來的怒火搞懵了,乖乖地躺上了擔架。

下了山,鄭三羊突然回過神來,連忙叫了起來,“停下,停下……老子要回去……”

聽到喊聲,伍若蘭猛然回頭,面色不善地打斷了他,“你還想害俺捱罵?”

“伍醫生,”鄭三羊訕訕一笑,“我們都被團長騙了……”

“俺不管!”伍若蘭一擺小手,“因爲你,俺第一次被團長罵!你現在是傷員,就得聽俺的!”

說着,她衝兩個擡着擔架兄弟招了招手,“快點,快點……他的傷要是耽擱了,俺們都得倒黴!”

兩個兄弟連忙點頭,加快了腳步……可耽擱不得,團長還是第一次發這麼大的火呢!

鄭三羊只得苦笑,“團長真是在嚇你們……他自己都不要命了……”

伍若蘭腳步一僵,回頭狠狠地瞪着鄭三羊,“你胡說!團長纔不會有事呢!他啥樣的仗沒打過?不照樣好好地活着……閻王爺不敢收他!”

“我……”鄭三羊一滯,“我跟你說不清楚!”

伍若蘭見鄭三羊偃旗息鼓,得意地一轉身,繼續往前走去,腳步輕快,“快走……把他送回去,俺還得回來!”

此刻,她哪裡還有半點兒生氣的樣子?

寧柔看到鄭三羊的傷勢,皺了皺眉頭,神色凝重,“鄭參謀,你咋能把傷勢拖成這樣?這腿……”

說完,她急忙回頭對一衆醫護兵吩咐,“快擡進去,準備手術!”

看到這情形,鄭三羊有些忐忑,“寧醫生,我的腿……保得住嗎?”

寧柔扭頭望着他,輕輕地搖了搖頭,“只能試試了!”

“試?”鄭三羊心底一沉,慌了,“不行,我要回前線……寧醫生,我不治了……”

寧柔靜靜地望着他,“怕腿保不住?”

鄭三羊一怔,訥訥無語。

寧柔點了點頭,“行,你要回去我也不攔着,只是,你真想當懦夫!”

“啥?”鄭三羊一愣,“懦夫?”

寧柔淡然地望了他一眼,轉身往手術室門口走去,“受了傷,卻連手術室都不敢進,不是懦夫是啥?他說過,輕易放棄生命的人都是逃兵,是懦夫!”

“他”自然是指李四維!

寧柔永遠都記得那個場景:大雪飛揚的光明嶺上,兄弟們在防空洞外一遍又一遍地唱着《中國不會亡》,直到手術結束,歌聲才停下。那時,他的聲音已經啞了,但那些話卻深深地烙在每個人心中,“……生命也一場漫長的戰爭,輕易地放棄生的希望,那就是在生命的戰場上當了逃兵!同樣可恥!”

寧柔的身影消失在了白布簾後,兩個兄弟望着擔架上的鄭三羊有些猶豫……究竟還治不治了?

鄭三羊怔怔地躺在擔架上,寧柔的話在他腦海裡翻騰……良久,他的眼神變得清明起來,“進去……老子不是懦夫!”

有時,選擇死亡只是爲了得到解脫!

光明嶺上的重傷員是爲了結束身上的痛楚,鄭三羊是爲了擺脫心中的那道疤!

李四維看得明白!

所以,他必須告訴他們,爲了得到解脫而放棄生命,那是懦夫纔會做的事!

真正的勇士,即使身在地獄也會頑強地活下去!

鄭三羊送進了手術室,伍若蘭便帶着救護隊在村口曬壩上休息。

冷月如鉤,夜色朦朧,寧柔掏出盒子炮,輕輕地擦拭着,一雙耳朵卻豎了起來,仔細地聽着無名山的動靜……槍炮聲一響,她又得帶着救護隊趕過去了!

可是,無名山方向的槍炮遲遲沒有再響起來。

“打不起來了,”一個黑瘦的兄弟突然站了起來,面有喜色,“小鬼子肯定打不動了……”

寧柔瞪了他一眼,“陳小七,你巴不得打不起來是不是?才跑了兩趟,就想偷懶了?”

救護隊要在後方和前線來回奔波,運送傷員,一點兒也不輕鬆!

陳小七一怔,嘿嘿地笑了,“伍醫生,你想小鬼子繼續打啊?”

“不是,”伍若蘭一滯,連忙擺手,“俺不是那個意思……打不起來當然好了!”

陳小七得意地一笑,“那不就對了?”

“算了,”伍若蘭把盒子炮往腰間一插,擺了擺手,“你們先在這裡休息,餓了就去找韋一刀要些吃的……俺去陣地上看看!”

說着,她就要起身,卻見李四維帶着苗振華從村外匆匆而來,連忙又坐了回去,板起了臉。

李四維走過來,笑眯眯地望着她,“若蘭,還在生氣啊?”

“哼,”伍若蘭哼了一聲,撇過臉去,“俺纔不敢生你的氣呢!”

李四維的笑容有些尷尬了,“好吧,我向你道歉……當着兄弟們的面。”

說着,李四維環顧衆人,“兄弟們,我誠心地向伍醫生道歉……在陣地上,我說的話昧良心了!伍醫生是個忠於職守的好醫生,是個合格的軍人……是我口不擇言了,是我……”

“算了,”伍若蘭連忙擺手,俏臉上露出了笑容,“俺有沒有真生你的氣!當時俺就明白了,你罵俺,就是想讓鄭參謀乖乖地跟俺回來……俺又不傻!”

李四維一怔,“那也得跟你道歉!總不能爲了鄭參謀,就讓你受委屈嘛!”

“你已經道歉了,”伍若蘭連忙搖頭,笑意更濃了,“再說,等鄭參謀想明白了,他還得感激俺呢!”

李四維一怔,自嘲地笑了笑,“我還自以爲聰明呢!卻不知道早就被你看穿了……若蘭真聰明呢!”

“那是當然!”伍若蘭瞥了他一眼,言語中透着一絲幽怨,“沒有遇到你之前,俺還要聰明些呢!”

李四維心中一慌,連忙轉身往村中走去,“我先去看看三羊……”

李四維步履匆匆,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見他落荒而逃,伍若蘭眼中閃過一絲失落,撇了撇嘴,“就會裝傻!”

“哈哈哈……”

衆人轟然大笑。

呀!大家都看着呢!

伍若蘭這纔回過神來,俏臉一紅,連忙起身,匆匆地往村子裡去了,“俺餓了……找韋一刀要些吃的去!”

衆人的笑聲更加大了,伍若蘭走得更快了。

陳小七衝着她的背影嚷了起來,“伍醫生,是去找團長吧?”

伍若蘭猛然停住了腳步,回頭瞪着陳小七,“陳小七,你精神好得很嘛,今晚上值夜!”

“啊!”陳小七笑容一僵,追悔莫及,“伍醫生,俺……”

伍若蘭一擺手,鑽進了夜色中。

依舊是轉角處的那間房,王六根早已被送去了後方,此時,房中躺着十多個重傷員,有人還昏迷未醒,有人靜靜地躺着,有人在痛苦地呻吟……鄭三羊的左腿上纏着新的紗布,血跡未乾,正呆呆地望着屋頂。

“團長……”

醫護兵和傷員們的喊聲驚醒了他。

鄭三羊連忙扭頭望去,心中一震……他比我揹負的要多得多吧!

李四維沿着過道緩緩地走來,臉上掛着勉強的笑,腳步緩慢而沉重!

一路走來,他和醒着的傷員打着招呼,在昏迷不醒的傷員面前駐足……

“三羊,”李四維終於走到了鄭三羊的牀前,俯下身子,“咋樣?”

鄭三羊艱難地張了張嘴,“對……對不起,我……寧醫生跟我說……”

李四維擺了擺手,“這就對了嘛……快給老子好起來,好多事還指着你呢!”

“嗯!”鄭三羊重重地點了點頭,露出了笑容,“傷口的腐肉已經全部切掉了,寧醫生說這藥也好,我很快就能動了!”

“好,好!”李四維笑着點了點頭,“好好養着……不要擔心前線的事,小鬼子已經摺騰不動了!”

鄭三羊一怔,突然有些後怕……小鬼子折騰不動了,如果自己堅持留在前線,怕是真得因爲傷口感染而死!

李四維說完,帶着苗振華退出了病房。

院子裡,伍若蘭正和寧柔在說着什麼,見到李四維走出來,連忙打住了話語。

李四維快步走了過去,衝他們笑了笑,“咋還不睡?今晚上打不起來了,你們可以好好休息了……這些天辛苦你們了!”

寧柔輕輕地搖了搖頭,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然後,伸出手,輕輕地爲他整了整衣領,“照顧好自己……兵站醫院已經在開始撤離了,這裡的戰鬥應該也快結束了!”

兵站醫院是第三兵團的戰地醫院,很多傷勢穩定的重傷員都會被送到那裡,然後向後方轉移,對於他們的動靜,寧柔比較清楚!

“嗯,”李四維點了點頭,“我明白!”

說着,李四維笑眯眯地望了伍若蘭一眼,“若蘭又找你告狀了?”

寧柔一愣,瞪了他一眼,“以後不許再欺負若蘭……”

說着,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四維……你要對她好些啊!她……比我……”

說到最後,已經是聲若蚊蠅了,好似在喃喃自語般,“更愛你呢!”

伍若蘭沒有聽清,李四維也沒有聽清,李四維身後的苗振華卻是一怔,顯然,他聽清楚了!

他偷偷地打量着三人,喃喃自語,“都挺好呢!”

李四維自然也沒聽見苗振華的話,只是訕訕一笑,“這不是爲了鄭三羊那頭倔驢嘛……我已經給若蘭道歉了!”

說着,李四維連忙望向了伍若蘭,滿臉堆笑,“若蘭,對吧?”

“哼!”伍若蘭白了他一眼,擺着小手,“你快去睡吧……看你都累成啥樣了?”

“對,”伍若蘭也連忙點頭,“早些休息。”

“好,”李四維點了點頭,呵呵一笑,“是得好好睡一覺了,要不然,撤退命令下來之後,我連跑路的力氣都莫得了。”

這次撤退,肯定不是件容易的事……在小界嶺下被困了三十餘日的草場支隊又怎麼肯善罷甘休?

夜色中,草場支隊的陣地上燈火點點,一片安寧祥和。

指揮部裡燈火昏暗,衆將佐已然散去,草場少將和矢田大佐卻還在會議桌前枯坐。

“矢田君,”草場少將突然開了口,“難道真沒有辦法?”

“難!”矢田大佐輕輕地搖了搖頭,“一旦他們鑽進山裡……追擊幾乎不可能成功!”

“是啊!”草場少將無奈地嘆息一聲,“叢林戰……我們不如他們!”

木下大隊的前車之鑑不遠,多田大隊又在追擊特勤連的時候陷入了叢林戰,死傷慘重……

“少將,”矢田大佐猶豫了一下,“我部仍需早做打算……萬一他們選擇向麻城撤退呢?”

“他們會嗎?”草場少將皺了皺眉,頗爲意動,“如果真是那樣就最好……離開了叢林和大山,他們將不堪一擊!”

“有備無患”,矢田大佐精神一振,“必須組織精幹的追擊部隊,一旦他們向麻城退去……我部必能一雪前恥!”

“倒是個很好的機會呢!”草場少將仍然有些猶豫,“就怕他們不會去麻城……”

矢田大佐咬了咬牙,“這是最後的機會!”

是啊!這是雪恥的最後機會!

草場少將一咬牙,“即刻組織精幹部隊,做好準備……一旦他們向麻城方向撤退,就全力追擊!”

“嗨!”矢田大佐轟然允諾,神情猙獰,“只要他們敢向南撤退,職下就會用他們的血來洗刷草場支隊的這份恥辱!”

草場聯隊自開赴支那戰場,何曾遭受過這樣的慘敗?

小界嶺一戰是草場支隊最大的恥辱!

這份恥辱只有用敵人的鮮血才能洗刷!

此時,李四維已經回了前線,靠坐在防空洞的角落裡,身體疲憊,腦子也亂,可是,心中有事,如何也睡不着!

撤退不易啊!

沿大別山脈一路西撤,倒算條安全的退路!

可是,這條路會留給我們嗎?

斷後的任務又會不會交給我們呢?

李四維的心更亂了,摸出一支香菸,“嗤啦”,劃燃火柴點上煙。

“旅長,”顧參謀聽到響動,輕輕地睜開了眼,壓低聲音,“在擔心撤退的事?”

李四維望了他一眼,沒有迴應,只是靜靜地抽着煙,煙霧繚繞。

“睡吧,”顧參謀輕輕地嘆了口氣,“擔心有啥用?”

李四維掐滅了菸頭,嘆了口氣,滿臉苦澀,“兄弟們……守在這山上一個月了,九死一生啊……老子總不能讓他們倒在撤退的路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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