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像一個巨大的牢籠。我走在泥濘溜滑的便道上，就像一頭失去自由，矇頭亂撞的野獸。
我悲哀地想，也許，我現在連一頭困獸都不如。
忍受着女兒失蹤的悲痛，去應付同樣失去女兒的李遠龍，還得連夜趕回醫院照看被兒子捅傷的劉軍，這樣折騰，真不知我能支撐多久。
我心裡悲哀，一邊又着急想快點到收費站，去晚了怕摩的收工了，又得步行去縣城。可這心越急，就越走不好路。快到收費站時，我突然一腳踩空，腳落地時，只覺腳頸一陣鑽心的痛。壞了，腳崴了！
崴傷的是右腳。在踉蹌前竄，穩住身形的過程中，我的右腳脫離了鞋子，踩進了泥地裡，雪白的襪子糊滿了泥漿。等我從泥漿裡找到鞋子，脫掉襪子準備穿時，才發現腳脖子疼痛異常，一碰觸便疼得鑽心，穿不了鞋子，也走不了路了。
怎麼辦？
這黑燈瞎火的，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能怎麼辦？只有靠自己，蠻辦！
我想我得先穿上襪子。我可管不了襪子上到底糊了多少泥漿，我只知道光腳穿皮鞋太澀，穿的時候費勁，而我的腳卻不敢太使勁，一使勁就疼得要命！
穿襪子的過程就是一段受刑的過程。因爲不論我如何小心，都必然要碰觸我的右腳。而我的右腳呢，已經到了不能被碰觸的地步了。
穿上襪子，我渾身上下差不多都快被汗水給溼透了。夜風一吹，頓覺涼意逼人。時令雖已是五月，白天已見炎熱，但到了晚上，猶自覺得有些涼意。我顧不得天冷不冷，咬了牙，硬生生將已經腫了的右腳，強行往鞋子裡塞。
那是一種鈍刀割肉似的痛！更是一種入骨入髓的痛！
這痛苦不是別人強加給我的，而是我自己加給自己的。自己施加給自己如此殘忍的疼痛，需要多大的勇氣？
忍受了尖銳的疼痛，好歹把鞋給穿上了。我望了望前方，見收費站燈火闌珊，還有人影晃動，心想我得儘快，不然摩的可能就都收工了。就我眼前這境況，如果沒了摩的，別說去縣城，就是回家，也是萬不可能的！
拖着一條使不上力的右腿，我一瘸一拐地前行。我的步子緩慢而沉重。暗夜裡，汗水一次又一次溼透我的衣衫，額上的汗水更是出了幹，幹了出，經風一吹，涼悠悠地，伸手一拂，滿手都是鹽粒子。
我就像行走在刀山一樣，每走一步，腳踝都被生生地割裂着痛。短短一里路程不到，我就走了足有半個小時。不過還好，總算到了收費站，我都擔心我到不了這裡呢。
秦老二家門外，還停着幾輛摩托，摩的師傅躲在麻將館裡圍觀別人打麻將。我叫了一個熟識的姓鄧的師傅，要他送我。鄧師傅見我形容狼狽，驚問道：“娟，你這是怎麼弄的？腳崴了吧？”
我點了點頭，苦笑說：“崴了，腳痛死我了，快送我去縣城醫院。”
鄧師傅搖頭道：“你還是別先急着去縣城，先找秦老大給看看腳吧。”
“就怕太晚，耽擱你。”我說。
“耽擱我沒關係，別耽擱了你纔是正經大事，我曉得你家這兩天不順，你要是連路都走不了，你家可就更慘了！”
“謝謝理解！”我笑了笑，鄧師傅便從麻將館裡叫來秦老大，說：“老大，你幫娟先看看腳，好像都腫了。”
秦老大看了看我的腳，笑話地道：“我在我老二家看打麻將，本是想等你家老太婆的，沒想沒等來你家老太婆，卻等來了你！”
“老太婆沒事。”我苦笑道。
“她有高血壓，能夠沒事真是奇蹟！——你先把腳洗洗，我一會兒幫你看。”秦老大說着，端來清水讓我洗了腳。
我又順手擦了擦髒鞋子，然後躺在椅子上，左腳着地，右腳赤腳擱在一矮凳上，讓他檢查。
秦老大和秦老二是兄弟倆，一個當村醫，一個當村主任。當初建鎣城大道時，大道兩旁劃出了大片土地做商業宅基地，向社會公開拍賣，秦家兩兄弟屬於村裡的有錢人，合夥買了一百二十多平方米，建了這座有着四個店面的三層小洋樓。當初亮子也想買地建房，我卻怕花錢，又嫌離村太遠，沒同意。
秦老大檢查了一會兒，得出結論說：“腫了。我給你用正紅花油揉一揉。”秦老大的老婆餘蘭原本在樓上，聽到響動走下來，來不及跟我招呼，便遞給秦老大一瓶正紅花油。秦老大擰開蓋子，倒了些在手裡，搓了搓，便爲我揉捏了起來。一邊揉捏，一邊道：“你最好躺下休息，暫時別走路。這麼晚了，就住我這裡吧，我這裡有病牀。”
我苦笑道：“我倒是想躺下休息，可沒那個福氣。你不知道，我還要去縣城醫院服侍人呢！”
“得了吧，你自己都得要人服侍了，還服侍別人？別開玩笑了！”
“那又怎麼辦？總不可能叫人來服侍我吧？”
“你既這樣說，怎麼辦就在你了。你是坐鄧師傅的車去吧？”
鄧師傅道：“對！”
“那請你多費點心。你扶着她走，儘量不要讓右腳承力，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這個沒問題！”鄧師傅道。
秦老大揉捏好了，用一塑料袋裝了我的鞋襪，遞給我說：“腳腫了，不能穿了！”
我接過鞋襪，看了看，搖搖頭苦笑道：“不，穿不進也要穿！”說着，拿起鞋子便強行將腳往裡塞。
“你瘋了啊？”秦老大吃了一驚，忙來按住我的手，“你就不怕把你這隻腳給廢了？”
“沒辦法，只能這樣！”我推開秦老大的手，咬着牙，憋着氣，腳下猛地一用力，在經歷一陣劇烈的疼痛之後，我舒了口氣，說，“好了，鞋穿好了！”
秦老大苦笑道：“你這樣蠻幹，壞了腳可別怪我醫術差。”
餘蘭也道：“娟，你真能蠻幹，不愧是我們村的鐵娘子啊！”
我揩了揩額頭上的汗水，無奈地道：“這不都是逼的嘛？沒辦法。”
秦老大提醒道：“小心你的腳出問題！”
“我管不了這麼多了！鄧師傅，我們走吧。”我的正事是趕回醫院看護病人，自己的小小腳痛，已經顧不上了。我伸出一隻手，讓鄧師傅扶着，點着右腳走出秦老大家，在鄧師傅的扶持下小心地上了車。正當鄧師傅打燃火，準備將車開出去時，我的電話卻響了。
電話是公公打來的，帶着哭音，很急很惶恐。我剛聽得兩句，便驚慌地朝鄧師傅叫了起來：“鄧師傅，別發動了，不好了，我媽暈倒在廁所裡了！”
“不會吧？”鄧師傅熄了火，卻不敢相信。
“鄧師傅，快幫我叫秦醫生去，我媽有高血壓，千萬要快！”
秦老大提着電筒，放着小跑着朝我家去了。
我下了車，先給家裡打了個電話，要公公別慌，只需在家等醫生到來就是。我又給蘇芬打了個電話，央求她幫忙叫些鄉親去我家，一則可以寬慰老爺子，二來如果老太婆必須要往醫院送，也好有幫手。
等安排好這些，我這才強忍着腳痛，掙扎着回家。
餘蘭見了，勸說道：“娟，你最好不要走動，謹防加重腳傷！”
我搖頭哀傷地道：“我得趕回去，不動怎麼能行？”
餘蘭吃驚地道：“開什麼玩笑？別說你腳傷成這個樣子，就是腳沒傷，這麼漆黑的天，你能咋個回去？”
我看了看天，知
道她說的是實情，但我還是倔強地道：“就是一步步摸，一步步爬，我也得回去！”
餘蘭苦笑道：“你呀，說你是鐵娘子，你還以爲你真是鐵打的啊？得，我找只電筒送送你吧！”說着，餘蘭去隔壁秦老二家找來了我剛還回去的電筒，要送我回去。
我接過電筒，謝道：“把電筒給我就行了，送就不必了。你還得守門市，不麻煩你了！”說着，我點着腳就走。
餘蘭見我急着走，一再苦笑道：“娟，你等我會兒啊！我關了門市就送你！”
“不必了！”我說着，早點着腳走了好幾步。
“唉！你這人，說你什麼好啊？”餘蘭作勢要關門市，但又停下了，“那你小心點走，別又崴着了！”
我冒着冷汗走出幾步，停下來，道了謝，又朝前走，沒走幾步，卻又停了下來，這次不是爲了道謝，而是歇腳。右腳傷得不輕，着地便痛得鑽心，只幾步路，便痛得我不得不停下來揩拭額頭直冒的冷汗。
我艱難痛苦地往回家的方向走，鎣城大道上，拖着我孤單而纖弱的身影，一瘸一拐地，猶如路面上被風吹着走的樹葉，飄搖，孤單，悽迷而哀傷。
鎣城大道路平順，且乾燥潔淨，又只有二十來米遠。但就這麼點路程，卻幾乎費盡了我全部的力氣。還沒到岔道口，我便幾乎要虛脫了。我心裡明白，我的腳已經不容許我再往前走，否則後果很嚴重。但我更明白，現在我是一家的脊樑，我要不回去，這個家就沒了主心骨！
我在岔道口用金雞獨立的姿勢站着歇息了一會兒，覺得力氣恢復得差不多了，一咬牙，便踏上了泥濘的便道。
該死的便道，不僅泥濘，而且坑坑窪窪的，稍微不慎，便可能滑倒在地，糊一身泥漿，抑或泡在水坑裡。我只有左腳能正常承受身體重量，因此只能採取一步一挨的方式前進，差不多是拖着右腳往前挪。由於路很滑，每挪動一步，都要付出比平常多十倍、百倍的力量和勇氣。稍微不慎，讓右腳承受了重量，腳踝便被抽筋似的痛，入骨入髓，徹心徹肺。
一個人摸黑在這種路上一步一歇地痛苦前行，我沒有膽怯，也沒有怨言，有的只是堅毅和頑強。儘管額頭上的冷汗再次出現冒出來又幹，幹了又冒出來，因而結了厚厚一層鹽粒子的現象；儘管兩隻皮鞋多次踩進泥濘，早已沒有一點乾爽，猶如打着赤腳；儘管微風輕拂，在吹乾我渾身汗水時也帶走大量的熱量，以至於使我不由自主地顫抖，我都沒有想過要停下來。我只有一個念頭，回家，回家，回家！因爲家人需要我！
偶爾也停下來歇一歇腳，喘一喘氣，也趁這點時間擡頭望望回家的方向，甚至聽聽風拂過秧田，拂過熟透的小麥叢，拂過玉米地的聲音，聽聽如鼓的蛙叫與悠揚的蟲鳴。鄉間的聲息依舊那麼親切，依舊見縫插針地召喚着我這個流浪的女兒，流浪的靈魂。
然而鄉野寧靜甜美的夜，卻圍裹着巨大的痛苦。
隨着“啊”的一聲尖叫，我終於滑倒了。這次比上次更不幸，我不僅再次碰觸到了傷腳，還倒黴地倒進了一個沒膝深的水坑裡！
水坑不大，但足以放進我纖弱的身子；水坑也不深，卻足以淹沒平躺着的我的前胸後背。五月的夜晚，天依舊有些冷，我在水坑裡掙扎了幾下，早已渾身水溼，經風一吹，不由寒冷徹骨，渾身顫慄。我掙扎着在坑邊坐了起來，由於寒冷，雙手不得不緊緊地抱着左右肩，身子儘可能地蜷起來。但這根本抵禦不了風過之後的寒冷。
電筒掉進了水中，早已熄滅了亮光。沒有什麼東西能幫我扒開倒黴的黑幕給我光明，沒有誰能幫我驅散寒冷送我回到溫暖的家。我想哭，但鼻子卻不酸，哭不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