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上海 (3)

柔和燈光像一池春水,溫軟地灑遍蘭翹全身,高子謙沉默地看着她那張尖尖的小臉,燈光下的她,寂寞又迷茫。

他聽到她輕聲說:“但是,今天我失敗了,原來那個人並不存在……我不想去探望那位同事,因爲我沒有勇氣去看她悽慘的樣子,我怕看到她會想到自己。”

“那個人……是歐陽博?”過了很久,高子謙打破室內冰封似的平靜,用猜測的語氣問道:“你在爲他不開心?”

蘭翹放開Vodka,拍拍它的頭把它放下沙發,坦然承認:“嗯,是他。”

“你愛上他了?”

她微笑:“不,我不愛他……或者應該說還沒來得及……我現在挺慶幸的,幸虧還沒來得及愛上他。”她看着他,“你其實知道對不對?他有個分居八年的太太在美國,所以上次你說得含含糊糊的。”

“他結過婚?”高子謙揚起臉,露出震驚的神色:“我當然不知道!我認識他是因爲我哥跟他做過一筆生意,後來無意中我們聊天的時候他說他很厲害……我哥那人特驕傲,如果他真心說一個人厲害,那人肯定相當精明,所以……”

蘭翹點點頭:“原來是這樣,不過也沒關係,反正我現在已經知道了。”她又笑了笑,“你聽說他很厲害,怕我吃虧,就特意提點我;但是又怕我錯過好男人,所以不敢說得太明白……謝謝你,高子謙。”

高子謙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咳,有什麼好謝的,我要是當時多問幾句就好了。”

蘭翹說:“得了,你以爲你是神仙,能夠未卜先知?三個月以前,你都不知道世界上有蘭翹這個人。”

高子謙怔了怔,感嘆似的噓了口氣:“是啊,三個月以前,我們甚至不認識……或許我們曾經偶然在哪裡擦肩而過,但是我們不認識……”

蘭翹回憶和高子謙認識的情景,也很感慨:“其實,我就是認得你的那天第一次見到歐陽博,上午見到你,下午認識他。”

高子謙眨了眨眼睛,微笑着說:“那天你穿一套黑色的套裙,胸口彆着一支蝴蝶胸針,挽頭髮的簪子好像就是今天戴的這根……而且當時還在感冒,打噴嚏、流眼淚,鼻子紅紅的,我找你的時候,你心裡其實特別不耐煩吧?不過還要裝作很客氣,有問必答。”

蘭翹很尷尬:“你記性怎麼這麼好啊?”

“嗯,我都記得。”高子謙靠進沙發裡,把一隻粉紅色的抱枕拿在手上拋着玩:“當時我想,真實的生活就應該像你那樣過,哪怕生病、心情不好,也照樣很努力、很認真。你那時樣子可憐兮兮的,我其實挺想折出去給你買感冒藥的,不過忍住了,因爲怕你以爲我故意來找你搭訕。”

蘭翹好奇地問:“你對每個人都這麼好嗎?”

高子謙想了想:“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好,我不是聖人,當然不可能爲了幫助陌生人而損害自己的利益,也不會刻意去爲了不認識的人花時間。但有些只是舉手之勞的小事,剛好又落到自己眼睛裡,爲什麼不去做呢?也許只是一分鐘、一塊錢,卻能讓別人開心,這是很難得的。”

蘭翹嘆了口氣:“這就是學數學的人的邏輯?你們不應該是最斤斤計較的嗎?”

高子謙正色道:“人生並不單單隻由數學一門學問組成,而且哪怕在組合數學裡,我們也常常會考慮用不同的觀察角度來看問題。”

蘭翹說:“你現在算是教育我?那好吧,冰箱裡還有一根黃瓜,我本來打算拿來做面膜的,你就不要太計較我這個主人的懶惰,順便做個拍黃瓜來給我們下酒好了。”

高子謙直皺眉:“這麼好的冰酒,你用拍黃瓜下酒?”

蘭翹懶洋洋地說:“我這個人啊,一直努力裝時尚、裝小資,在公司裡,連大門鑰匙都要裝模作樣地念成:大門key。但其實我骨子裡挺農民的,始終覺得下酒菜最好的就是拍黃瓜、醬鴨爪和油炸花生米,大家這麼熟,今天在你面前我就不裝了,實在是累死了。”

高子謙無可奈何地笑起來,果然起身去做了一盤拍黃瓜給蘭翹下酒。

蘭翹咀嚼着碧綠鬆脆的黃瓜,又飲了口酒:“其實只要人知足,這樣的日子也不錯,有菜吃,有酒喝,夫復何求?既不用絞盡腦汁,也不用處心積慮,不怕你笑,我今天真是丟臉極了,約會之前就已經在給自己出吃完飯以後的選擇題,1、常規項目,互相祝對方聖誕快樂,然後各自回房。2、自選項目,提議去黃浦江邊看看夜景,順道商量待會去他的房間還是我的房間。”

高子謙怔了怔,臉上表情錯綜複雜:“那爲什麼後來沒有選2?就因爲他有個分居的太太?”

蘭翹搖搖頭:“只能算是原因之一,我並不是一個對道德標準要求特別高的人,歐陽博說他大概兩個月以後可以搞定離婚手續,這話我相信,因爲他完全可以不告訴我。就算今晚我過不了這個坎,我大可以等到兩個月以後,那樣的話,第三者這個帽子永遠都戴不到我頭上……不過想來想去,我還是打算徹底放棄。”

“爲什麼?”

蘭翹指了指桌子上的表盒:“那塊表,是價值30萬的RondeFolle,我絕不昧良心說我不想要、不喜歡,而且就算真的不喜歡,我也可以拿它去換一臺夢寐以求的好車,但是最終我也還是得還給歐陽博。中國有句古話:無功不受祿,歐陽博那麼精,難道我天真得會相信他一句:我送給女人的東西,從沒有收回的習慣,就真的平白無故收這麼貴重的禮物?收了他的東西,我就只有兩個選擇,1、從此以後遠圖的Case,我給他做私單,不經過公司,不收取費用。2、做他的情婦。兩個選項我都不能選,因爲代價太大,所以那塊表,哪怕再喜歡,也不能要——就像歐陽博這個人,哪怕我知道可能永遠都遇不上比他更合適的,也必須放棄。”

她再倒上一杯酒,自斟自飲,嘴角滿含着自嘲的笑。

其實去上海之前,她強烈掙扎過:現實和愛情如果只能選一樣,到底該選誰,不過最後她打算妥協,因爲她想做一個強大男人背後的王熙鳳,但是沒想到老天連妥協的機會都不肯給她。

歐陽博對另一半的要求是聰明漂亮,善解人意,基本屬於自定義條件,可謂高也可謂不高。不過按照HR的眼光來看,這是個可替代性非常大的職位,能達到這種條件的女人實在是多了去了,而且人家沒準還比自己年輕。蘭翹本想施展手段讓歐陽博喜歡上自己,那麼保險係數就可以藉此大大提高——被男人愛着的女人總是矜貴的。她覺得歐陽博不肯說喜歡,無非是自己哪裡不夠好、不夠完美,只要相處時間多點,總能發現對方的興趣愛好,也許可以投其所好。

但是她錯了,歐陽博並不單隻不喜歡她,他誰都不喜歡,也不會愛上任何人,他是真正在商場上打滾的生意人,什麼東西都可以拿來秤斤論兩、計算談條件,當然愛情也可以變成一件投資企劃案。他的心就像腕錶上的鑽石,固然華麗璀璨卻也冷硬傷人。

他談起離婚時的態度,讓蘭翹寒心,十年前便結婚的妻子,相識於微時,估計也曾同甘共苦,如今說起,語氣輕鬆,像甩掉一塊用不上的抹布。這個男人只不過覺得自己還不錯,有點意思,所以願意爲她多花些心思,但是天知道他以後能遇見多少比她更聰明、漂亮的女子。

蘭翹想象不出以後自己要戰戰兢兢地擔心着隨時可能被解僱的日子,挑戰這樣的男人簡直就像搶銀行一樣刺激,好運成功的話一夜暴富,失敗了則暴屍街頭。可是現在自己衣食無憂,爲什麼要去冒這種險呢?緊接着,周琳流產的消息,讓她徹底打消了攀上枝頭做鳳凰的念頭。還是那句老話,能夠登上頂峰,極目遠眺世間美景是佳話,但自身安全還是必須放在第一位,不然有命上去,沒命下來。

所以蘭翹很慶幸,她還沒來得及愛上歐陽博,所以不至於頭腦發昏,要爲他拋頭顱、灑熱血,赴湯蹈火。

只是道理雖然容易想明白,徹底放下卻始終心有不甘。

她寧願沒有遇到過他,那樣起碼沒有希望就不會有失望,30歲的女人,實在是架不住美夢一次又一次地破滅。

一瓶酒,對於一個心情跌落至谷底的女人來說,消逝得就像美夢破滅一樣快。

酒瓶終於見底之後,蘭翹靠在沙發上覺得有些頭暈,客廳天花板上的吊燈忽遠忽近,璀璨的細碎光影像是銀河裡的星星,她相當疑惑地伸手去抓了抓,卻撲了個空。

她突然覺得煩躁起來,把瓶子倒了個底朝天,發覺已經涓滴不剩,於是含含糊糊地對高子謙說:“你家裡還有沒有酒,拿過來。”

“沒有!”高子謙口氣溫軟地哄她,“你明天要不要上班,想喝的話,我改天再陪你喝好了。”

語氣柔和,像是在哄一個孩子,彷彿不是蘭翹比他大四歲,而是他比蘭翹大四歲。

蘭翹不理他,到處亂轉找手袋,口裡說:“去他的上班!我錢包呢?拿錢給Vodka,讓它去買……”

腳下沒站穩,一個趔趄撲倒在沙發上,高子謙嚇了一跳,輕輕把她轉過來:“沒事吧?”

看到她的臉,他怔住了,淚水正緩緩從她的眼眶裡滑落,像一串晶瑩的玻璃珠子。他不是沒見過流淚的女人,但他沒想到蘭翹會哭——蘭翹,是那種永遠知道該在何時何地使用何種表情的人,身體不適、心情不佳都沒關係,關鍵要優雅好看。

但是她現在在哭,不是嚎啕大哭,只是有細小的水珠從眼裡落下來,甚至或許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哭。她抓着他的胸襟,喃喃道:“你說,我怎麼就這麼倒黴啊?真是……倒黴到家了……”

高子謙認真地看着蘭翹褪了妝後素淨的臉,過了片刻,慢慢地、卻沒有遲疑地,低頭將脣印到微微有些鹹苦的淚水上。

他的吻很輕,但是很炙熱,一點一點熨幹了水痕,然後細密地吻着她的睫毛和鼻樑,最後慢慢落到她的脣上。蘭翹睜大眼睛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臉,他的臉在放大,幾乎清晰得可以看到面頰上的絨毛,那是一張光滑得沒有任何瑕疵的臉,他身上的淡淡薄荷味道充斥在鼻端,清新而爽潔。

她不再猶豫,開始用力回吻他,他們的脣舌交纏到一起,有着冰酒的醇和芬芳加夾着蛋糕的甜美柔滑。

蘭翹開始一寸一寸地緊貼到高子謙身上,她覺得渾身發熱,腦子卻還有三分清醒,她知道這是一件危險的事情,但是她並不打算停止……

這是一個糟糕的平安夜,一個女人弄丟了心儀已久的極品男人,心情很糟,喝了很多酒,房間裡的這個人是個很優秀、很英俊的男子,而且他在主動吻她。這些理由,足夠讓蘭翹做出任何事。

她開始勇敢地動手去拉高子謙身上那件小羊皮的菸草黃外套。

但是高子謙忽然拉住她的手,慢慢把她推開,蘭翹有些迷茫,胸口劇烈起伏,張着嘴呆呆地看他。

高子謙微微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她的臉,把她打橫抱起來,一直抱到臥室裡。他把她放到牀上,幫她脫掉鞋,然後把被子拉上來,輕聲說:“睡吧。”

他關上燈,但是並沒有離開,一直坐在牀邊。

蘭翹閉着眼睛問:“爲什麼?”

高子謙背對着她,沉默一會兒,沉聲道:“你很難過,所以喝了很多酒,自艾自憐,接下去還要做自己認爲很酷的事,但是我不想那樣。”

蘭翹繼續問:“爲什麼?”

如果不是想要這個,那你爲什麼要吻我?

高子謙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回答:“因爲我還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知道自己爲什麼吻你,也許很久以前我就想這麼做了。但是我不想要一段因爲酒後亂性而開始的感情,我也不想和你onenightst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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