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至。
晚風靜靜地,攜着蘭花的香氣,徐徐地吹來。
坐臥在書房,周彥召靜默地望着牆角的那盆香雪蘭,他的脣色微微一白,腦中又閃現出那一日的清晨。
“知道它爲什麼叫做香雪蘭嗎?”
曦光下,雪白的花朵上還掛着露珠,她握着他的手心,仰起頭,笑容甜美燦爛:“傳說,有一對情人去南非打獵,卻偶然發現了這美麗的花。這花兒是他們愛情的見證,他們不捨,就把她帶回了自己的家鄉。他們的家鄉大雪延綿,沿途,花兒被風吹落,一朵朵地散落在雪地上,就連那萬年封凍的冰雪都染上了它的香氣。這是愛情的芬芳。”
“你就像冰雪,冰封萬年,默然無聲,但你不會永遠都只是你自己的,對嗎?總有一天,你會染上它的味道,然後……”她眼神亮亮地看着他,忽然就踮起腳尖,在他的脣上輕輕一吻。
那吻是如此的甜蜜,甜蜜得就像是毒,躥進他的血脈之間,無聲無息地蔓延。
周彥召驀然閉上眼睛,房間裡很靜,外面也久久地沒有任何聲響。
好像她已經走了,好像她根本不曾來過。
夜風吹動窗紗,他將手蜷在柺杖邊,片刻後,才握緊了它,緩緩睜開了眼。
一步步走向傍晚她來過的那間房,然後推開門。
房間裡卻空無一人。
沉默着站在那裡,周彥召的雙眼忽然間變黯。
愈來愈黯。
就如同在那一刻,所有的甜蜜都被人抽走了。
也是在那一刻……
“我沒走。”
門口處,譚惜靜靜地走過來。
握着柺杖的手掌微微一顫,周彥召站在那裡,卻並沒有回頭。
“既然捨不得我走?”
譚惜在他的身後駐了足,從後面擁住了他,貓兒般甜膩溫順:“爲什麼剛纔對我那麼兇、那麼冷淡,就好像你很討厭我一樣?是不是因爲那個陸雲沙?她想要嫁給你,所以在你面前中傷我了是不是?”
手在柺杖上無聲地攥緊了,周彥召依舊沒有回頭,薄脣卻微微抿成一條線。
“一定是這樣。”
譚惜似乎有些憤恨地哼了一聲,手在他的心口緊了緊,她將臉貼在他的後背上,聲音委屈得像是在撒嬌:“可是,不管怎樣,你都不會讓她得逞的對不對?”
握在柺杖上的手,忽然間鬆開了,周彥召閉了閉眼,像是在揣摩她聲音裡的真實。
片刻後,他忽然說:“你不想我跟她結婚?”
“想!”
譚惜在背後憤憤地瞪了他一眼,然後驀然一口咬在他的肩胛。
她咬得那麼重,似乎恨極了他,咬得他的皮肉都綻開了滲出點點的血跡。終於鬆了口,她踮起腳,又吻上他的耳垂,依舊兇惡地威脅着他:“你說我想不想!你可是在神父面前對我宣過誓的,這輩子除了我,你別想娶別的女——”
再也說不下去。
周彥召驀地轉過身,按着她的肩膀,吻住了她。
他吻着她,夜風吹來香雪蘭的花香。在淡淡花香中,他吻着她,如同徐徐融化的冰雪般,緩而深地吻着她。
譚惜似乎被他吻得怔住了,她睜大了眼睛,愣愣地看了他半晌。像是想到了什麼般,她又忽然死命地推開了他。
“不許你吻我!”
她兇巴巴地瞪着他,用拳頭狠狠地捶着他:“不許你用剛剛吻過她的脣,來吻我!”
周彥召就一把抓住了她的腕,將她壓制在門框上,他居高臨下地盯着,像是要看進她內心深處一般,深深地盯視着她。
他好像忽然又看懂了她的內心。
溫軟的香氣依舊在空氣中流竄着,夾帶着她身上的味道,一寸一縷地沁入周彥召的鼻息。
望着她近在咫尺的容顏,望着她漆黑的迷離的眼,他忽然什麼都不願再想。
不管她有幾分真心,不管她有什麼目的。
這一刻都不重要了。
或許原本就不重要。
再一次被他吻住的時刻,譚惜一下子就失去力氣無法再推拒,長長的手臂如同是雪白的蔓,情不自禁地纏在周彥召的脖子。
她也回吻起他。
她的吻,奇異的綿軟,溫潤,連那雙顫抖的、溫暖的手,也勾住了他的脖頸,夾雜着溫情的味道。
體內彷彿焚起了一把兇猛的火,周彥召驀地頓住了,微微喘息着,他將她推倒在旁邊的沙發上。
混亂的沼澤中,譚惜抱緊他的脖子,莫名地竟流出一滴淚:“剛纔我問你的話,你居然一句都沒有否認?你知道我有多傷心嗎?你怎麼可以是爲了沈卿卿,而不是……單純地爲了我呢?”
手指撥開她額頭汗溼的碎髮,周彥召低頭,吻住她眼角的淚。
驀然間,譚惜的身子像弓弦一樣緊緊地繃起來,她咬了咬脣,夜霧般的雙眼不知何時竟蒙上了一層水光:“你不會跟她結婚的,是不是?”
層層糾纏間,她的聲音微喘着,啞得像是在哭泣,又像是請求。
是真,還是假?
早就已經分不清了。
無論是他,還是她。
深深地呼吸,周彥召驀地解開自己的領口,重新覆上來時,聲音已落在她的耳邊:“你會知道答案的。”
夜色深沉。
耳側是他均勻的呼吸,譚惜靜靜地聽着,一雙眼睛卻始終心不在焉地盯着頭頂的天花板。
半個月前,她明明已經離開了他。
她知道這一次是必定可以回去了,回到她熟悉的世界,回到那個等待着她的人的身邊。
回去之後,也再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來擾亂她,她的生活又能平靜下來。這本來就是她所企求的,她本應覺得很滿足。
但現在,她又回來了。
她回來是爲了報仇,報斐揚的仇,報自己的仇,可是報仇難道就不累嗎?報了仇又能怎樣?斐揚難道就會醒過來?
倘若她真的如願粉碎了陸雲沙的美夢,她又該如何自處?萬一……周彥召又要她嫁給他?
心裡悚然一驚,譚惜咬緊了脣,鬼使神差地,竟又暗暗地想:倘若他所做的一切,並不是爲了沈卿卿,而是爲了她?她又會不會真的爲他而留下來?
她會不會真的嫁給他,放棄她曾經堅守的道德,放棄尊嚴和人格,放棄那個爲她拼命的人,放棄一切?
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知道人的心有時候很堅強,有時候又很脆弱,她不敢試探自己。
她甚至不敢再想他今夜的吻,不敢再想他那雙明亮的眼睛,眼睛裡暗藏的陰鬱。
現在,她只想林斐揚。
她不該忘記自己回來的目的,她的心只能是林斐揚的,因爲……
譚惜疲倦地縮在周彥召的懷中,她是真的覺得倦,明明有很多事情、很多情緒都等着她去抽絲剝繭,可她卻偏偏倦得不能再想。
轉眸,細細凝看着他的
面容。
清俊的輪廓,微闔的睫毛,有些病弱的神色,以及那始終堅毅的眉宇。
她看着他,頭一次這樣靜而深地看着他,忽然之間,她的心也彷彿變得和緩下來。
握住他的手指,她趴在他胸口,漸漸睡着了。
沐浴後的他,身上散發着一股清冽的味道,清冽得好像海的浪花。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個夢裡。
夕陽斜照的海灘上,斐揚靜靜地站在那裡。
她原想走過去,緊緊擁住他,就像記憶裡那樣。
可是驀然間,一把刀從他的心口橫穿而過,鮮血迸流,流在細沙中,汨成一大片血泊。
斐揚……
驚恐攫住了她的全身,她向前跑,想要去抓住他。
一道海浪卻襲過來,將斐揚的身子整個席捲進去,再也消失不見。
她跌坐在地上,哭泣着,一遍遍地喊着他的名字。
終於,浪花混着猩紅色的血,緩緩地褪去了,細白的沙灘上顯露出一個男人的身體。
她雙手顫抖着,翻開了他,人卻跟着猛然一驚。
這人……竟然變成了周彥召!
鮮血從他的身上狂涌,一點一滴,粘稠着,窒息的,在她的腳下鋪成了深淵。
恍然間,她說不出話,移不開步子,也聽不到周遭的聲音,唯一能聽到的是從胸腔裡發出的轟隆隆的心跳聲,然後是清脆的碎裂聲,一種措手不及的劇痛直直地插入她的心中。
恐慌變成一陣颶風從身邊毫不留情地刮過,她全身顫慄,呼吸緊窒,想哭又哭不出來,只是無比驚恐地在心中吶喊:不,他不能死,他不能死!
啊!
譚惜驟然驚醒。
額頭上早已汗水淋漓,她微喘了幾口氣,發覺自己還死死地握緊着周彥召的手。擡起頭,周彥召也已經醒了,正靜靜地看着她。
窗外也靜得很。
漆黑的夜空裡連一片燈火都無。
幸好天上還有星星,襯着窗外的夜色與星光,在她眼前的周彥召就顯得更孤獨、更寂寞、也更讓人心悸。
譚惜望着他溫雅的容顏,就好像一隻失了羣的孤雁,在風雨中忽然看到一棵大樹似的,心裡覺得忽然安定了下來。
並沒有鬆開他的手,她順勢又躺回他的懷裡,胸膛還在微微起伏着。
“做噩夢了?”頭頂,是他月光般清寧的聲音。
“是啊,很可怕的噩夢呢,不如我講給你聽,也許我說出來之後,就不那麼害怕了。”
她有些失神地靠着他,良久也聽不到他的答覆,她忽然又擡起頭,滿不在意地笑了笑:“不過不行,我聽老人說如果把噩夢講出來,會成真的。”
她說着,故作小女孩般地抱住他的手臂,將臉依偎在他微涼的肌膚上,近乎是嬌嗔地說:“那這樣好了,你進來我的夢裡吧,這樣你就可以一直陪着我了,好不好呢?”
帶着一絲不可名狀的探究,周彥召久久地凝望着她,半晌過後,他緩緩鬆開了她的手,坐起來,從牀頭櫃裡掏出一支菸盒。
點燃了,煙夾在指間,他剛要抽起來,譚惜卻一把將煙奪過了。
“曾彤說你應該戒菸的,以後你再吸一根菸,我就吸十根。”
譚惜看着他,烏黑的眼珠子骨碌碌地一轉。
“怎麼,你不信嗎?”
她將煙放在自己的脣間,眼簾微微一眨,下一秒,他便奪了她的煙,吻狠狠地落了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