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夜色靜謐。
醫院大樓亮着盞盞溫暖的燈光。
林母薛月萊讚許地看着林斐揚身後的黎秋,說道:“這次多虧了黎小姐,替咱們安排了這間病房,不然北京的醫院病房這麼吃緊,你爸爸連個安心養病的地方都沒有。”
被她這麼一誇,黎秋害羞地低下頭,臉上綻開多多紅暈:“阿姨,別這麼客氣嘛,我跟斐揚已經是老同學了。這點忙不算什麼的。”
薛月萊還想再誇她兩句,林斐揚卻轉身對黎秋說:“你跟我來一趟。”
醫院的天台上,林斐揚眉目深沉地靠在欄杆上,低頭抽了根菸:“你怎麼來了?”
“我聽說了林伯伯受傷的事情,第一時間就趕來了。”
見他不說話,只是點燃了煙放在脣邊默默抽着,黎秋又說:“你放心,我不是來煩你的。我舅舅是腦外科醫生,剛好就在你爸爸入住的醫院。現在看病這麼難,連個牀位都不好找,我就是想幫幫你。”
她說着,似乎是害怕他拒絕,又特別強調了一句:“作爲一個老同學,來幫幫你。”
“謝謝。”林斐揚並沒有看她,沉如深井般的目光始終落在遙遠的南方。
他根本沒有心情聽她說這些,他的一顆心還牽掛在譚惜身上。這次臨時回來北京實在是迫不得已。
那天,他剛從遠夏大樓裡出來,就接到母親的電話,說是父親出外勤時被工地裡的墜物砸傷了腦袋。
儘管,他還有很多問題想要找譚惜問清楚,儘管他離開得既不甘心也不放心!可他是一個孝子,無論如何也不能棄自己的父親於不顧。所以他只有來了北京。
看着這樣的他,黎秋的臉色有一瞬的黯然,但她很快掩藏起來,試探性地走進他,說:“對了,你知道嗎?”
站在林斐揚的肩側,她覷着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我聽別人說,譚惜傍大款了。現在兩個人都已經去國外度蜜月了呢。”
“是嗎?”林斐揚黑眸一眯,狠狠抽了一口,煙氣因爲太過用力而吸進肺腔裡,沒能週轉出去,把他嗆得臉色一陣暈紅,偏偏那神色卻清冷,“她傍的人是誰?”
黎秋抿了抿脣,似乎猶豫了好久,才低聲說:“就是那個周彥召啊,你原來的上司。”
胸膛裡驀然一窒,林斐揚用力攥住冰冷的欄杆,低啞着聲音說:“我知道了。我想獨自待一會兒。”
黎秋走後,天上下起濛濛細雨。
一絲一絲,細細密密地落下來,就像是他離開海濱之前那個夜晚。
他喝了許多酒,喝得酩酊大醉,也只有藉着醉酒的時刻,他才能說服自己忘記譚惜的冷酷,忘記她身邊那個叫做周彥召的男人。
可是,當他終於鼓起勇氣,重新敲開譚惜的家門時,迎接他的那個人,卻並非譚惜。
那個晚上,張雪茹的臉色灰白而疲憊:“你來幹什麼?”
“我要帶譚惜走。”林斐揚並沒有注意那麼多,只是自顧自地往房間裡走。
張雪茹卻猛然拉住他:“她不會跟你走的,你別再來了。”
恰巧他當時駐足,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桌子正中那張周彥召的名片上。
那些他以爲早已麻木的記憶似乎在一瞬間噴涌而出,他握了握拳頭,乘着醉意轉過身,攥住張雪茹的肩頭:“爲什麼!爲什麼要這樣對我!那天晚上,你明明已經答應我了,要跟我遠走高飛,跟我離開這個紙醉金迷的骯髒世界!你明明已經答應我了,我們去雪山旁邊,蓋一個小木屋,我們平平安安、快快活活過一輩子。我們可以坐在火爐旁邊,擁抱接吻,生兒育女,再也沒有悲傷,再也不用顧及別人的目光!你明明已經答應我了,爲什麼要反悔,爲什麼要跟那個周彥召在一起!”
張雪茹睜大了眼睛,臉色似乎在一瞬間變得雪白,她尖銳地質問他:“你說什麼?她要跟你遠走高飛?”
當時他搖了搖頭,恍然意識到眼前的人不是譚惜,就緩緩鬆開了那個人:“阿姨,你把譚惜交給我好不好?我會娶她,我會給她幸福。請你把她交給我好不好?她是你的女兒,難道你不希望她快樂嗎?”
“你出去……出去!”
可是張雪茹卻情緒激動地拿起掃把,將他連踢帶打地趕出去:“做夢都別想跟譚惜在一起!做夢都別想!”
太陽穴驀然一陣激痛,林斐揚將指尖的煙燼了,擡眸望着遠處灰濛的青空。
“我聽別人說,譚惜傍大款了。現在兩個人都已經去國外度蜜月了呢。”
“是嗎?她傍的人是誰?”
“就是那個周彥召啊,你原來的上司。”
雨又落在他的肩頭,就像是半年前的那個夜晚,那個分手的夜晚。
就像是沒有盡頭。
就像是一根根的針。
連綿不絕地落下,紮在心底那早已潰爛的地方,他以爲那些神經已經麻木死去,卻又翻出鮮紅的血肉來,痛得喘不過氣。
“斐揚……我們已經結束了。”
那日的話語,還歷歷在耳。
林斐揚驀地一拳捶到堅硬的欄杆上。
譚惜,這真的就是你想要的嗎?
曾經我們親密無間,你的一個眼神,一句話,一個動作,我都能輕易地瞭解。可是爲什麼,現在的我,好像再也讀不到你的心?
……
回到病房的時候,父親已經睡下了。只有母親一個人在輕手輕腳地吃夜宵,見他進來了,她還溫柔地拉住他的手,小聲說:“斐揚,剛纔那個黎小姐人還挺不錯的,你看人家多熱情,知道你爸爸生病了,還特意跑來幫你。”
眼見林斐揚的眉頭微微皺起,薛月萊便拍拍他的手背,惋惜地說:“不過聽說她得了那個布病,不能生孩子了,倒是挺可惜的,不然你們倆也挺登對。你媽媽我呀就是個病秧子,真不希望,你也找個病秧子。”
“阿姨,布病也是可以痊癒的。”
就在這時,未掩的門突然被人推開了,進來的是拿着一個保溫盒的黎秋,她笑容溫婉大方:“我的症狀不重,身體也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最近才做的檢查,醫生說各項機能都已經恢復得七七八八,應該不會有什麼大問題的。所以,您不必爲我擔心。”
沒料到她會驟然進來,薛月萊的臉上微微一紅:“不好意思啊,阿姨剛纔那麼說你,其實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
黎秋始終溫柔地笑着:“阿姨,我懂,您的這些顧慮我完全可以理解。如果我的身體不好起來,我也不敢來找斐揚啊。那樣,我會覺得自己配不上他的。”
她說着,若有所思地望了眼林斐揚。
薛月萊連忙拉着她的手,稱讚道:“哪會啊,你長得這麼漂亮,性格又好,跟我們家斐揚在一起,我還怕是委屈了你呢。”
“你們說夠了沒有?”
眼見她們其樂融融的樣子,一直沉默的林斐揚卻突然開了口,語氣並不和緩:“我什麼時候說過,要跟你在一起了?”
黎秋的心驀然一刺,她擡頭,怔怔地望着那張俊朗卻清冷的臉:“斐揚……”
“哎,斐揚……”
眼見兒子莫名發火,薛月萊有些窘迫,連忙柔聲安慰黎秋:“黎小姐,你別生氣啊,他最近失業了,家裡又很多事情,他心裡煩。”
“我知道。我不生氣的。”黎秋大度地搖了搖頭,一雙恬靜的眼睛卻不由自主地望向了林斐揚,帶着深深的哀傷。
胸臆裡一陣煩悶,林斐揚避開她的目光,轉身離開了病房。
黎秋的心裡莫名慌起來,她想也不想地,跟着跑到走廊上,剛要抓住他的手。
他卻一把
甩開了她。
“不過半年而已,布病真的可以那麼快就痊癒?”
他冷酷地盯視着她,漆黑的眼裡盡是憎惡和嘲諷:“到底是你在騙我媽媽,還是這半年來,你一直都在騙我,騙着學校的領導騙着譚惜?”
“你其實根本就沒有病是不是?”這一聲尖銳得好似控訴。
黎秋的胸口也似乎被人狠狠捶了一拳,她深深呼吸,好半晌才逼迫自己擡頭,正視着他:“我是沒有病,我謊稱自己也染了病,只不過是想博得你的同情,和你更多的關心,如果這樣也是錯的話,那麼對不起,我是做錯了!可你也深深地愛過一個人,你總該明白,愛一個人是會不計道德不顧常理一往無前的。我這麼做,都只是因爲我太愛你。”
她的慷慨陳詞,並沒有令林斐揚的眼中產生片刻的鬆軟:“那麼布病的事情呢,你爲什麼要誣陷譚惜?”
黎秋忍不住流下淚來:“我誣陷她什麼了?難道不是她打破了那瓶布氏桿菌嗎?難道讓同學們染病的人,是我嗎?”
林斐揚握緊了拳頭,憤怒地指着她:“可是,到處散播謠言中傷譚惜的人,難道不是你?”
黎秋微微一愣。
片刻後,又挺起胸膛。
“是,我是這麼做的,那又怎麼樣?”
到了這一刻,她忽然也不想再矯情了,她咬緊了脣,然後近乎是嘶喊般地對他說:“林斐揚,你還不懂嗎?你不懂譚惜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嗎?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爲了讓你明白,她不適合你,也不屬於你。跟她在一起,你是不會幸福的!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不是嗎!”
林斐揚卻攥住她的肩膀,將她的後背狠狠地摔在牆面上:“那是我的人生,不是你的人生,你有什麼權力替我選擇!”
後背如同炸裂般的疼痛着,黎秋都顧不得了,她的整片視野都被林斐揚那張憤怒絕望的面容所鋪滿,彷彿是錐子,狠狠地戳刺着她的胸口,讓她徹底怔住了,幾乎無法呼吸。
“你說的不錯,我也深深地愛一個,但是我知道,愛一個人不是不計道德不顧常理一往無前。打着愛的名義去做這種事,那不是愛,而是佔有!”死死盯視着她,林斐揚的目光如同鷹隼一般,又夾着盛大而焦灼的炙熱。
怔怔地望着他,黎秋一瞬間淚如許下:“斐揚,難道你認爲我並不是真的愛你嗎?我等了你這麼多年,如果可以的話,我還願意一直等下去。只要你開口,我甚至可以爲你做任何事,難道這樣也不是愛嗎?”
“你愛她,她也同樣愛着你,你做的一切才那麼閃耀,才那麼美好。否則,就只是傷人傷己、庸人自擾。”
腦中忽然現出譚惜的倩影,林斐揚拼命壓制住內心不斷噴涌的悲憤,緩緩鬆開她的肩膀,沙啞着聲音說:“黎秋,這次爸爸住院的事情,算我欠你一個人情,以後,我會還給你的。”
他說着,漠然轉身:“可我也希望你能到此而止。”
望着那個不斷走遠的落寞身影,黎秋忽然悲從中來,忍不住哭出聲來:“斐揚,你爲什麼就是不肯接受我。我到底哪一點比不上譚惜!”
聞言,林斐揚頓在那裡。
微微側首,他的聲音冷漠麻木,又夾着顯而易見的諷刺:“等你什麼時候,能對我坦誠相待了,我才能考慮要不要接受你。不過我想,應該永遠不會有這麼一天。”
猶如被人照頭澆上一盆雪水,黎秋怔怔地退回到牆面,從身到心灌滿了冰冷。
離開醫院的時候,她猶豫了好久,還是決定再去一趟病房。有些話,她突然很想跟斐揚講清楚。可是,當她走進來,病房裡卻並沒有那抹令她魂牽夢繞的身影。
“斐揚呢?”她恍然地問着薛月萊。
“他沒回來呀,可能是有事出去了吧。”薛月萊衝她溫柔地一笑,然後恍然想起什麼似的,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噢,對了,剛纔你舅舅來找你。”
“我知道了,謝謝你阿姨。”黎秋勉強笑了笑,轉身走進腦外科主任的辦公室。
那個號稱是她舅舅的人正在房間裡等着她:“怎麼樣?周先生的這個禮物還不錯吧?讓我裝成你舅舅,你也好儘快贏得林先生家人的歡心。”
“是很不錯。”
斐揚的話還歷歷在耳,黎秋麻木地從包裡掏出一個紅包遞給他,不知爲何,心裡卻一片絕望的冰涼:“你告訴周彥召,謝謝他的好意。祝他能早點讓譚惜忘記斐揚。不過我想,應該永遠不會有這麼一天。”
漆黑的走廊裡,沒有人注意到,主任辦公室的門口正立着一個男人的身影。
那是……
林斐揚。
……
夜晚。
譚惜覺得顛簸的厲害,好像是車子行駛在盤山公路上。又好像是那一年流星雨,林斐揚騎車載着她。
歲月忽然變得靜好。
他的頭髮被迎面而來的夜風吹得有些亂,寫意地拂在他的額頭上,濃密纖長的睫毛,澄澈漆黑的眼瞳,那是風一樣瀟灑的少年。
單車橫樑上,譚惜就像坐在他的懷裡,他邊騎車邊低頭笑着跟她說話,聲音很輕,隨風飄在空中,連笑容都溫柔極了。
譚惜貪婪地抱緊了他的腰,將臉貼在他的胸膛,只覺得從未有過的滿足和歡欣。
可是忽然間,車子又顛簸了一下。
彷彿有一道閃電筆直地劈下來,貫穿了她整個的視野。
回憶的畫面被寸寸震碎,身體也如同被肢解了般,寸寸割裂般得痛着。譚惜沒有力氣,也不想睜開眼睛,是誰圍在她的身邊粗喘着、不停地說着什麼?好像是很多人,又好像根本沒有人,這只是她自己的喘息。
譚惜驚恐地握住自己的手,眼前的漆黑被一簇快速閃動的光照亮,似乎是警車頂上的燈。
“小惜,你以後要好好學習,爸爸對不起你。”光的盡頭,是父親滄桑而絕望的容顏。
她的心猛然一抽,剛想追過去,有隻稚嫩的小手卻拉住她:“小惜姐姐,你別哭了。”
她愕然回首,還沒看清眼前的人,牽着的手就驀地被人打開。
“囡囡,快過來。她是強姦犯的女兒你知道嗎?別離她那麼近!”
這聲音如此尖銳刺耳,彷彿是最鋒利的劍,驀然間劈開了譚惜的臟腑。
她整個人僵在那裡,下意識地後退,想要逃開這個可怕的地方。黑暗中,卻有人握住她的手。
雖然握得不重,卻似乎給了支撐整個生命的力量和信心。
“別怕,我的手在這兒。”
剎那間淚如泉涌,譚惜回過身來,好像抱住那個令她魂牽夢繞的所在。
可是忽然間,另一隻手卻一把撕裂了她胸前的衣服。
“這可不僅僅是一場遊戲,這是討債、是報復、是佔有!”
她喘息着擡起頭,黑夜暗沉,周彥召的臉卻冷得彷彿浸了冬日的霜雪。
心,咚的一聲猶若跌入了寒潭,譚惜拼了命想要推開身上這個人,他卻反手給了她一個耳光:“譚惜,我要的東西,無論是誰,無論是什麼,都不可能逃脫我的手心!”
嗡!
耳畔開始轟鳴,細碎而尖銳的聲響,像是刀刃般緊緊地磨在她的耳膜,讓她不寒而慄。
所有的聲音,所有的人都在一瞬間消失,只這嗡鳴聲一寸寸地擴大,擴大,再擴大,直至侵佔了她的整個六識。
譚惜捂住耳朵,拼命地想讓自己鎮定下來。然而……
彷彿快要死了一般,她的身子輕輕地飄起來,有很多雙手按住她,緊緊地按着她,就像是要把她架上冰冷的絞刑架上。
她很想掙扎,可是偏偏沒有
半分力氣。
難受幾乎無法呼吸了,她皺緊了眉端,卻聽到有人在說:“血壓?”
“70-50。”
“心率?”
“130-140。”
“體溫?”
“36℃,正常。”
“左手腕有三處傷口,一處較深,已深達肌層,動脈、神經、肌腱均有不同程度損傷。”
有人低聲地喊:“血漿呢?怎麼還不到?”
“來了!”
她毫無意識地躺在那裡,忽然間,眼皮似乎被人擡起:“瞳孔已經開始擴散,快!先輸血。”
一把熟悉的女聲說:“有救麼?”
頭頂的聲音說:“不好說。”
“不好說?”那個女聲變得嚴肅起來,甚至帶着絲狠,“周先生說了,要是救不活她,你這輩子都別想再拿手術刀了。”
“可是病人幾乎沒有求生意識。”頭頂的聲音似乎無奈至今。
這時有人靠近她,熟悉的男聲,語氣卻冷酷殘忍、幾乎像是把刀,橫插進譚惜的胸口:“我說過,你敢死。我就讓所有你在乎的人生不如死!”
譚惜的心猛然一陣抽搐,她反覆深深呼吸,一瞬間再度灰心喪氣。
周圍的聲音變得嘈雜起來,手臂上一陣刺痛,她的意識也漸漸模糊,猶如跌進深淵,那麼黑,那麼沉。
……
夜,盡了又亮。
亮了又徐徐暗下去。
周彥召靠在牆上,沉默地看着幾名醫護人員將昏迷的譚惜從走廊推進豪華病房裡。
門口,是曾彤平緩又難掩焦急的聲音:“陳醫生,譚小姐的傷勢如何?”
“已經脫離危險,應該沒什麼大礙了。只是……”陳醫生褪掉臉上的口罩,一邊喘氣一邊說,“左手腕上有一處傷傷到了神經,恐怕會影響到以後的生活。”
濃重的夜色裡,曾彤看到房間裡的男人微微皺了一下眉。清遠的眉峰下,有一絲光緩慢地涌過,又漸漸變得晦澀。
一瞬間讓曾彤有些難以置信,難以置信向來漠然的他,竟也會擁有這樣似是後悔又似是傷神的神情。
但下一秒,周彥召已經淡淡擡起眸,黑瞳中柔軟盡褪,只餘清冷:“治好她。”
這語氣並不重,卻不容置喙,無法推卻,這是周少的作風。
“我會盡力的。”陳醫生擦了擦額頭上的虛汗,有些緊張。
曾彤又向房間裡瞟了一眼,便藉口需要進一步商量譚惜的住院細節,拉着陳醫生離開了。
病房的門,被輕輕地闔上了。
周圍又歸於寧靜。
走到牀邊,周彥召在牀沿坐下來,他擡手撫上她的臉。
窗外在下雨。
星星點點的雨光,透過半掩的玻璃窗子,落在她蒼白到近乎透明的臉頰上,更襯得平時堅強的她,有了一分從未有過的柔軟。
這樣的一個她,這樣一個如此虛弱的她……
周彥召的手微微頓在那裡。
彷彿又回到那個黑暗的雨夜。
記憶中的雨夜。
大雨淹沒了世界,白花花的水泊裡,他滿身鮮血的躺在那裡。
伸出手,絕望而無助地探向那個漸行漸遠的黑色車子,他一聲聲地吶喊:“爸爸!爸爸,不要拋下我……”
急簌簌的雨珠在地面濺起朵朵水花,喧囂的大雨中,那個黑色的車影漸漸消失在世界的盡頭。
有人一把提起他的領子,將他拎起來,惡狠狠地說:“野種!還叫什麼!你爸爸根本不管你的死活!”
“你纔是野種!”年少的他,拼命忍住腿上尖銳的痛楚,抵死掙扎着,“爸爸不會不管我的!你放開我!放開我!”
“不會?”那個人輕蔑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冰冷地望着他,“你知道你媽媽是怎麼死的嗎?”
他被望得心臟一縮,連身體上的劇痛都快要忘記了,只是本能地握緊了手心:“爸爸說,是生我的時候難產死的。”
那人笑了,笑聲如梟叫般刺耳:“你錯了,你媽媽不是難產死的。她是在生下你的當天,在衛生間,用輸液針的針頭一點一點劃破了自己的大動脈,然後血流不止自殺而死的!”
體內忽然涌起陣陣翻江倒海般的劇痛,他又恨又怒地嘶喊:“你胡說!我爸爸媽媽那麼恩愛,媽媽爲什麼要這麼做!”
“因爲你媽媽根本就不愛你爸爸,她是一個學生,也是一個夜總會的小姐,你爸爸強暴了她,用卑鄙的伎倆佔有了她。他弄大了她的肚子,又不肯娶她,還幾次三番的虐待她,懷疑你不是他的親兒子。你媽媽受不了,所以她只有一死。”
盯着他痛苦沉黯的雙眼,那個人逼近他,慢聲又惡毒地說着:“你媽媽,是被你爸爸活活逼死的!”
“你媽媽是被你爸爸活活逼死的!”
驀然間一個閃電,如同寒光透刃的刀,驟然劈開黑沉的暗夜。
十年前的那些日子,那些混有鮮血和淚水的記憶,他被關進城市裡最黑暗陰森的角落,他昏迷在滂沱大雨的血泊中……
那些記憶,那些往事,他以爲他早就忘記了。
可是此時此刻,卻如同蘸着血的鞭子般,一下一下狠狠地抽着他的心。
雨聲漸漸轟然,時間靜靜地走,彷彿在見證着一場艱難的抉擇。
周彥召坐在譚惜的身邊,白皙的手指滑過她的臉,停留在她的脣間。
她的脣很漂亮,淡淡的顏色,溫暖的觸感,每次吻上去的時候,她都會露出驚慌無措的表情。
可是現在,她的嘴脣卻是一片灰敗的青紫。
微微擡起她的臉,他低頭,好看的薄脣輕輕吻過她的脣。
“……爲什麼會想要死呢?”
他忽然低聲開口,明知她聽不到,還是靜靜地說給她聽。
“割腕自殺……你難道不知道,我最痛恨這四個字嗎?”
他不再說話,只是忽然低頭,兇狠地攥住了她的呼吸。
一寸寸撬開她雪白的貝齒,從溫柔到暴烈,從平和到驚駭,這深吻如同窗外的疾風暴雨,在她的湖心引起驚濤駭浪。
昏迷中的譚惜,終於有了反應,緊蹙着眉,她輕哼着掙扎起來:“不要……”
“不要逼我……”
手,瞬間僵在那裡,慢慢地伸開,又倏然間蜷緊。
“你媽媽,是被你爸爸活活逼死的!”
離開她柔軟甜蜜的脣,周彥召無聲地直起身,又拄着柺杖站起來。
走到窗前,大雨傾盆,盛大而又伶仃。
剛纔吻住她的那一刻,他的生命彷彿是滿的。
而她,卻毫無意識地掙扎,破碎恐懼的呢喃……
終於鬆開她,放開她,他的心頓時變得空空落落。
空空落落……
就好像,生命也變得空空落落。
這種感覺,在他二十五年的生命裡從未出現過。
好像她的到來,打破了他二十五年以來固守的太多東西,他的清心寡慾,他的波瀾不驚,他的不悲不喜。
這讓他闇然心驚。
一個男人最大的弱點,就是那個困擾着他的女人。
而他這樣的男人,本不該將這樣一個弱點暴露給任何人看。
周彥召微微蹙眉,清遠的目光從窗內飄向窗外的暗夜裡。
斜雨紛紛,槐樹花落的地方,依稀立着一抹男人的影子。那個身影並不陌生。
周彥召回眸,看了眼病牀上那個睡意昏然的女人。
“我只給你一次機會。”他垂下黑濃的睫,恍若淡漠地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