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城市的夜燈火輝煌。
三元巷裡,卻是一片黝黑的悄靜,彷彿跟這座城市是一個截然相反的鏡面。
好久沒有這麼早回過家了。
有些心不在焉的,譚惜開了家門的鎖,然後又打開門邊上的燈。
燈亮了,照亮一室的暗,也照亮了桌案上那盆在風中瑟瑟的花。
燈光清亮,映着潔白的花瓣,是一片絨絨,彷彿是雪,又夾着沁人的香。
譚惜不由得一怔,忽然就想到了今天下午。
那是飯前的事了。
菜已燒好,她去二樓叫周彥召。
那時,天已經微微暗,空氣有些涼意。
膝上蓋着一層薄薄的毯子,周彥召地靜靜坐着,望向木案上那盤始終未解的棋局。
夕陽,從南邊的山沿上,碾落下最後一縷光,映在他蒼白的臉上,有一種寧靜的美。
而他的眼神始終望着棋盤,纖長的睫毛一眨不眨,眼底是一片深沉的黑,彷彿他什麼都沒有在想,也什麼都不會影響到他。
譚惜只覺得那雙眼睛裡似乎蘊藏着什麼東西,在不住地將自己吸進去,再吸進去。
然後,彷彿是不由自主般,她朝他走了過去。
卻一不留神,碰倒了腳邊的盆栽。
那一瞬,周彥召擡起頭來。
像是被人窺探什麼秘密般,譚惜有點窘,匆忙低下頭,這纔看到自己打翻的是一盆香雪蘭。
日光柔似透明,映着潔白的花瓣,是一片絨絨,彷彿是雪,又夾着沁人的香。
眼看着周彥召已經起了身,朝這邊走,譚惜慌張着,忽然就福至心靈,張口說道:“你也種香雪蘭呀?”
“是曾彤買的,我都不知道它叫什麼。”
周彥召果然停下來,頓了頓,又問:“你喜歡?”
譚惜點點頭,裝作若無其事地把打翻的花盆重新擺放好:“我小時候一直很想養些花花草草,我爸爸給我買的第一盆花,就是香雪蘭。”
周彥召於是問:“可上次我去你家的時候,並沒有見到這樣的花。”
“早就死了。”
“爸爸走了以後,我沒再養過它,”說完,譚惜想了想,怕這話說的太刻意了,倒顯得自己矯情,於是又補了一句,“太忙,沒顧得上。”
那時候,周彥召只是淡淡點了點頭,沒再多說什麼,譚惜也就沒放在心上。
可是她沒有想到,她沒有放在心上的事情,他卻放在心上了。
心底,忽然涌現出一種複雜的情愫,譚惜咬了咬脣,走到桌子邊,神色動容地望着那盆小小的香雪蘭,接着又環顧四周。
窗明几淨,桌案整齊。哪還有一丁點昨日那般血腥不堪的痕跡?
其實回家之前,她心裡還是有些怕的。
畢竟那天自己走的匆忙,甚至都沒有來得及處理掉久久的屍體。
她害怕自己回來的時候,一切會更加不堪入目,她實在不忍心。
可是現在,當她鼓起勇氣推開了這扇門,她才知道,自己是多慮了。
扶着桌邊緩緩坐下,譚惜望着空落落的地板,心裡也空落落的,同時又很感激。
因爲她知道,這一切都是誰做的。
周彥召……
他真是一個心細如髮的男人。
這樣一個男人,到底還會做出多少讓她意想不到的事呢?
譚惜嘆了口氣,想到最後離開時,他問自己的那句話。
他說:譚惜,你願意陪着我嗎?
說沒有感覺那是假的,譚惜不是鐵石心腸,但她也不是傻子,知道什麼人該妄想,什麼人不該妄想。
所以她借了個由頭就急忙溜回了家。
可是現在,看到桌上的這盆香雪蘭,看到他爲她打造的這個短暫的安寧世界,她的心忽然就亂了。
她想到少時看的一部武俠小說。
那裡面有一個跛了腳的刀客,名叫傅紅雪。
傅紅雪一生都活在仇恨的陰影裡,不見天日,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花街裡同樣不見天日的翠濃。
他們短暫相逢,彼此慰藉,卻又終究是兩個世界的人,最終還是別離。
生別離,死亦別離。
他們豈非很相似?
周彥召和傅紅雪。
譚惜和翠濃。
可是譚惜不想做翠濃,因爲做翠濃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譚惜站起來,推開窗,風很暖,夾着花香,一陣陣地拂來,是說不出的溫暖安寧。
只是隔了一扇窗的距離,溫暖安寧的日子似乎觸手可及。
譚惜伸出手,是進還是退,她忽然沒了主意。
……
又在家休整了一天,譚惜就去會所上班了。
一進休息室,落落就陰陽怪調地開始嗆她:“這幾天你不來,我還以爲你被人包了呢。沒想到你也就這點斤兩,怎麼,還沒把自己賣出去呢?”
阿蘭聽得有些惱了,想替譚惜打抱不平,譚惜卻攔住了她,衝着落落輕輕鬆鬆地一笑:“那這麼說落落姐你更可憐了,你在這個夜場裡混了多少年了,不也一樣沒把自己賣出去?”
落落沒提防她還有這一句,一時間吃了個啞巴虧,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屋子裡,有看好的姑娘已經忍不住笑起來。
很多人都愛在面子上爭個高低。
落落也一樣,是以當她聽到大家的嘲笑時,有點咬牙切齒地在房間裡環視了一週,最終將目光落在化妝臺前的
夜宵上。
“呦?”
她眼珠子一轉,回過頭,花枝招展地笑了起來:“怎麼今天沒人搶我的夜宵呀?那隻不長眼的爛東西死了麼?”
這下冰冰聽不下去了,走過去沒好氣地罵她:“程落落,你嘴怎麼這麼毒呢!你才死了呢!”
阿蘭趕緊拉了拉冰冰:“別說了,久久它真的已經……”
冰冰一怔,下意識地看了眼正在補妝的譚惜,小聲地問阿蘭:“什麼時候的事?”
“前天。”阿蘭也不無擔憂地看了譚惜一眼。
冰冰想了想,忽然一拍大腿,怒衝衝地指着落落道:“我懂了,一定是你乾的!”
那天發現夜宵被久久吃掉之後,落落就曾經撂下過狠話要弄死它。不過當時誰也沒當真,誰知道她竟真的……
冰冰越想越覺得生氣:“你這人怎麼這麼歹毒呀!你有什麼不痛快的就衝着我們來,你對付一隻貓算什麼本事?你還是人嗎你?”
聽她這麼數落自己,落落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她冷笑一聲,也不畏懼,徑直走過來,將目光定在了譚惜的身上:“就算是我弄死了那隻貓又怎麼樣?有本事,你也來弄死了我呀?”
譚惜始終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坐在那裡描眉。
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落落羞辱不成,覺得怪沒面子的,看了眼周遭,就又咄咄逼人起來:“大家來瞅瞅,來瞅瞅,殺人犯的女兒,也想當殺人犯呢。真是什麼爹生出什麼閨女,什麼狗窩裡養出什麼狗!”
“說完了嗎?”妝成,譚惜擱下筆,回過頭來淡淡掃了她一眼:“說完了就好好聽着。”
這一眼明明很淡的,不知怎地,落在落落的眼裡卻像刀子似的,閃着清冷的光澤,讓她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
也是這一退的功夫,譚惜已經順勢抄起桌子上的酒杯,朝她用力的豁了過去:“程落落,今天你是怎麼對久久的,也許明天我不能同樣對你。但是你記住我的這句話,總有一天我一定會讓你跟它一樣慘!”
她說完,撂下酒杯,頭也不回地走出了休息室,留下氣得渾身發抖的落落和滿屋子面面相覷的衆人。
只有知了追了出來,走到譚惜的身邊,她欲言又止地問:“想好怎麼對付她了嗎?”
“想好了。”譚惜毫無隱瞞地點頭。
知了於是又問:“那想聽我說兩句嗎?”
譚惜駐足,扭頭看着她:“你說吧。”
知了笑了笑,秀美的眉眼裡流露出一種同齡人沒有的幽深:“要整一個人很容易,可是你要整就最好把她整死,否則你整我,我整你,這事兒……沒頭。”
譚惜搖了搖頭:“違法的事情我不會做。”
知了拍拍她的肩膀:“那就結了。你到現在心裡還有原則,可是,你以爲她有嗎?你以爲這裡的人有嗎?狗急了還會跳牆呢!今天死的只是久久,你把她逼急了,她不定幹出什麼事兒呢!”
這話譚惜聽得不舒服,她有點激動地回嘴道:“那你讓我怎麼做?難道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被人欺負到頭上了還要咬落牙活血吞,就這樣一天一天忍氣吞聲地過嗎?”
知了搖了搖頭:“我只是想告訴你,凡事別做絕。”
她說着,嘆了口氣,拉着譚惜走到窗邊。
窗外,一隻流浪狗正蜷臥在街上,神情慵懶地環視着周遭的世界,眼裡卻時不時地透出絲狡黠的光。
落落於是指着它:“就像你在路上追一條狗,你可以給它設套,循序善誘,但你不能把它的路都封死。因爲你在後面追着它呀,你把路封死了,它無路可走,就只能拐回來咬你了。”
譚惜不傻,也能從這話裡琢磨出道理來,可她心裡咽不下去這口氣:“那久久的事難道就這麼算了嗎?”
知了沒有立即回答,只是靜靜地靠在窗邊,望着川流不息的窗外。
良久,她忽然說:“那件事,不是她乾的。”
譚惜顯然沒料到她會這麼說,不禁詫然擡起了頭:“你怎麼知道?”
知了回過頭,看着她:“你不是說久久出事是前天?”
她嘆了口氣,若有所思地說:“前天我陪一個客人去度假村玩,當時她也在。”
譚惜皺了鄒眉:“你剛纔怎麼不說?”
知了回道:“我是想着她最近太囂張了,你殺殺她的威風也好,能讓她收斂一點。”
聽她這麼說,譚惜卻更迷糊了。
不是落落,又會是誰?
還有誰對她這麼恨之入骨,要用這麼下三濫的方式整她?
譚惜想不明白,知了於是又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小西,姐知道你厲害、有本事,但樹敵太多可不是好事。上次綁架的事,就是一個教訓,你說是不是?”
譚惜點點頭:“知了姐,你說的話,我都聽進去了。我知道怎麼做。”
“你一向都是有主意的,姐相信你。”知了終於欣慰地一笑,轉過頭時,她嘆了口氣,長睫下閃動的光漸漸有一絲意味不明。
……
又是一夜。
沒有月亮,星光寥寥。
偌大的娛樂城裡卻是一派的燈火通明。
譚惜正坐在屋裡補妝,驀地門被人推開了,阿蘭躡手躡腳地走進來,衝着她一通曖昧不明的笑:“小西姐,有人訂你的臺。”
心跳驀地快了兩拍,譚惜本能地擡起頭,隨即又白她一眼:“訂臺就訂臺,你笑得那麼奇怪幹嘛?是誰呀?”
“還能有誰,周大姐夫呀!”冰冰也
跟着從後面探出頭來,得意洋洋地說,“誰不知道,咱們以吻封緘的一支花,被他承包了呀?別人訂你,那不是拆他的臺嗎?”
譚惜急了,瞪着她說:“你再說我以後串場就不帶你了。”
冰冰沒再接話,只是吐了個舌頭,把背在身後的東西拿了出來。
那是一捧潔白瑩潤的小花。
一種叫作香雪蘭的小花。
甜膩的夜裡,花開至荼蘼,暗香隨風浮動,牽連着人的心跳,也跟着動了動。
譚惜接過那捧香雪蘭,只覺得那潔白的花瓣被燈光灑照着,皎潔得恍若有光芒。
就像那個人同樣皎潔的面龐。
想到那個人,她咬脣,極力忍着,卻還是忍不住微微彎了彎脣角。
“誒,笑了笑了!”阿蘭隨即指着她衝冰冰叫到。
冰冰也跟着起鬨:“小西姐,我可是好多天沒見你這麼發自內心的笑過了,你不會是愛上那個周彥召了吧?”
譚惜終於反應過來,飛快地把花捧丟在梳妝檯上,她臉頰緋紅:“愛你個頭,快換衣服跟我去串場。”
誰知冰冰竟背過身去:“我纔不去當電燈泡呢。”
阿蘭也擺了擺手:“就是,不去不去。”
“你們倆!”譚惜氣極,偏又拿她們倆沒辦法,想到周彥召還在樓上等着,也不再遲疑,轉身去了三樓的軒尼詩。
推開門。
燈火交疊的房間裡,周彥召就坐在那兒。
夜色將他整個人都籠罩住,面容藏在陰影裡,他看上去是極靜的,如深夜中的雕刻一般,卻又讓人看了說不出得安心。
譚惜想了想,藉着門框上的玻璃又整了整自己的頭髮,整完了又想,她什麼時候這麼在乎自己的打扮了?
心,不由得有點慌亂,她搖了搖頭,努力驅散了心中雜念,才緩步走了進去。
“謝謝你的花。”這是她進門的第一句話。
“不客氣。”這是他的第一句。
譚惜忍不住看他:“你怎麼每次都是這一句。”這時候再看他,已然沒有了初見時的敬畏,她已對他卸下了所有的防備。
“那我應該怎麼說?”
周彥召呢,他回過頭,目光也不再高深清冷,而是一派的寧靜溫和:“反正很便宜?”
“說你不解風情,你還真是。”譚惜忍不住笑出來。
周彥召順着問了一句:“那你解嗎?”
“我……”譚惜冷不防被他噎回來,趕忙轉移話題,拿起酒單子,她裝作漫不經心地問,“喝酒吧,你要哪種。”
周彥召也不逼她,大概掃了下酒單,便隨手點了最上面的那一款。
譚惜一驚,當下就把酒單撂下了:“你瘋了!這種多貴啊。”
周彥召看着她,依然是平淡溫和的神色,彷彿這些都無足掛齒:“反正記在你賬上的。”
譚惜被他看得有點臉紅了,偏過頭說:“你走吧,我不用你這麼打發我。”
周彥召當然沒有走,也不會走。
他想了想,又隨手在酒單上點了另一款:“那這種吧。”
這下譚惜直接把酒單子一闔,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行不行,這酒太烈,你身體不好,不能喝。”
眼底不由得泛起一絲融融的暖意,周彥召始終望着她,並且望得越來越深:“不給客人喝酒的陪酒,我還是第一次見。”
譚惜的臉色卻黯了黯。
陪酒……
是啊,她在這兒瞎操心什麼,她其實也不過是個陪酒的。
周彥召很快反應過來,收回了笑,他輕握住她的手,低聲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沒事啦。”譚惜爽快地笑了笑,卻並沒有推開他握來的手。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周彥召於是握得她更牢了一些,一面握着,一面從身後拿出一副畫。
其實這幅畫,譚惜一進門就注意到了,但這上面始終遮着一片布,她也不知道里面畫的是什麼。前兩天會所在搞裝修,她還以爲是哪個沒眼色的不小心把裝修用的壁畫落在了這裡,是以從進門到現在,她都特意地不去提這幅畫,免得周彥召注意。
也正因爲如此,當週彥召把畫布拿下的那一刻,她纔會徹底的呆住。
這樣的畫風,這樣的筆觸,她從學生時代起,就已經太過熟悉了!
可是她想也不敢想,有朝一日,能夠在這種地方、親眼看到它。
“你上次說你很喜歡莫奈,剛好上週有個慈善拍賣會,拍的是他的一部殘次品,也不值錢,我就拍了,”周彥召輕描淡寫地說着,又輕描淡寫地把這幅畫交到譚惜的手裡,“我這種人,買它也只是附庸風雅,還是放在你那裡比較合適。”
一瞬間,譚惜只覺得自己手裡沉甸甸的,下意識地就搖頭:“這不行,太貴重了。”
不是她裝清高。而是這畫絕對便宜不了。
莫奈是什麼人啊?
就算是一副殘次品,也夠她還債還個七次八次了。這東西她哪敢接,賣了她都不夠抵的!
可人家周彥召卻說:“我不是送給你,只是放你那裡而已。”
譚惜再次鄭重其事地搖頭:“要是丟了,我可賠不起。”
周彥召也搖頭:“誰說的。你賠得起。”
“我拿什麼賠啊!”譚惜有點急了,擱下畫,正想跟他講道理,誰料他卻一把按住她的肩,忽然就吻了上去。
一面吻,他一面低聲念着:“賠我一個吻就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