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晉諾頓了頓,回憶,卻敲骨吸髓般地粘附着他的神經。
不禁攥緊了掌心,他咬牙切齒地說:“他要我親眼看着阿召死在我面前!倘若我交出了那份合約,他當場就會撕票。我只能一面裝作對阿召毫不在意來拖延時間,一面去聯絡警察部署營救。我以爲對頭公司的人對合約的貪戀,會牽制着他的行爲。沒有想到的是,他居然那麼狠,居然……真的對阿召開了槍,而後,他甚至把自己和阿召反鎖在地下室裡,看着他的傷口一點點發炎惡化,卻不做任何的醫療措施。”
當年,警察本已部署好了救援計劃。可是季明昌卻突然失蹤了。
整整一個星期,警察和他手下的人對全城進行了地毯式的搜索。最終,他們在海邊一家工廠的地下貯藏室裡找到了他們。
那個時候,阿召的傷口已經潰爛不堪,餓得只剩下皮包骨頭,甚至已經因此昏迷了過去。
也因爲如此,阿召錯過了最佳的治療時機,所以他的腿傷纔會延誤,一直貽害至今。
這是阿召心底最深的痛,也是所有憎恨的根源。
他又怎會不知?
那也是他心底的痛啊!可他又該如何解釋?
眼中微微膩起澀意,葉輕迎風冷笑:“如果當年你多關心阿召一點點,別人又怎麼可能有縫隙可尋,綁架了阿召?走到今天這個地步,難道你一點錯的沒有嗎?”
“錯?我當然有錯,從可嵐離開我的那天起,我就已經大錯特錯了。可是有些錯,即使有心更改,也再也無力迴天。”
轉過臉,周彥召看着窗外飄落的秋葉,自語道:“誰說冥冥之中,不是自有命運呢?也許這世上真的有輪迴這一說,阿召是我的兒子,他身上流着我的血,他會恨我、哪怕他真的要殺了我,我也一點都不奇怪,一點都不怪他。這不就是我曾經走過的老路?可我這一生,又究竟得到了什麼?”
是啊,這些年,他又究竟得到了什麼?
一個人若是不能和自己真心喜愛的人在一起,那麼就算將世上所有的榮耀和財富給了他,等到夜深夢迴,無法成眠時,他也同樣會流淚。
即使他眼睛裡沒有流淚,心裡也會流淚。
他這一生,又流過多少淚?是否流成了血,慪在心裡,汨不出,只能寸寸凝結,最終成毒成瘤?
微咬住下脣,葉輕抑制着心中的痠痛,啞聲說:“所以你不配得到可嵐,更不配得到她的愛。她是這世上最善良的女人,哪怕她心中的冤屈再深,恨意再濃,她也從來都沒有想過去傷害任何一個人。她甚至從來都沒有想過去傷害你,你那樣子對她,她也只是去傷害自己,用死來解脫這一切。可你呢?你卻一直傷害她,傷害阿召,你以爲這樣就是愛了嗎?你一直都只是自私地爲你自己而活罷了。”
淚水驀然間涌出,葉輕閉了閉眼,霍然而起:“你欠可嵐的,用這一輩子,哪怕是下輩子去還都不爲過。不過我想,倘若真的有下輩子,我寧願可嵐不要遇到你,永遠永遠都不要再遇到你。”
下輩子?
可嵐,下輩子你也不會原諒我了嗎?
在被子裡緊緊地攥住了自己的手,周晉諾閉上眼,有什麼閃着光的東西在他的眼角瞬息而逝。
深深呼吸,葉輕平復着自己的情緒,過了好半晌,才一字一句地對他說:“你聽着,阿召是可嵐的遺孤,是她曾經活在這世上的唯一證明,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把他逼到了非要跟你作對的地步,我一定會站在阿召這邊。就像當年跟你聯手扳倒周百雄一樣,我也一樣會和阿召聯手扳倒你。”
……
陽光漸漸收攏入雲層裡,這個城市的黑夜來得特別得早,也特別的快。
夏天已老,漫長的秋日覆蓋了整個人間。
相比秋日,譚惜更喜歡夏天。
夏天是屬於孩子們的。
白天,扎着小辮在巷子裡跳方格,踢毽子。到了晚上就坐在院門口的那株老槐下面瓜吃着用井水鎮過的西瓜,斐揚的媽媽路過時,總會給她塞幾顆甜甜的糖果,有時候,還會是一個酸溜溜的冰棍。
她常說:“如果不是一場意外,我也該有一個你這樣的女兒的。”
譚惜就在心裡說,如果命運不是既定的,我又多麼羨慕斐揚能有你這麼個
媽媽。
差點忘記了,那些夏日裡,還有斐揚。
每次她坐在槐樹下做功課,他都會溜着擠過來,巷子裡的人們看得多了,偶爾也會拿他們打趣,故意問:“斐揚,你的小女朋友呢?”
剛開始這麼問的時候斐揚總是會愣一下,後來日子久了慢慢的也習慣了,再有人這麼說起他便嘿嘿地笑一笑:“你說譚惜啊?她在家呢。”
那時候,躲在門簾裡的譚惜,總是羞澀的笑着,白皙的臉燒出了朵朵彤雲。
還有一次,她被媽媽追着打,打到院子裡被斐揚迎頭趕上。她又羞又氣,躲在後院的牆邊,蹲在那裡,縮成小小一團,低低地啜泣。
斐揚就跟過來,拿着紅花油一面幫她擦着,一面溫聲細語地安慰她說:“我跟我媽說了,她拿了這個給我,要我給你塗上。媽還說了,你媽要是再這麼打你,就去跟居委會的人說。你放心,有我在,沒人敢欺負你的。”
譚惜抽噎着擡頭,他的眼睛烏黑得像夜空裡的星星,亮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那樣一個少年,一個眼睛裡閃着星光的少年。
在那一瞬間,似乎照亮了她整個黯然的生命。
她看着他哽咽着哭,哭得上氣接不過下氣,他就伸手攬住她瘦小的肩,讓她把頭靠過來。
黃金般的夏日,黃金般的童年,永遠只有歡樂,沒有悲傷。
她以爲,他們能永遠歡樂下去。
她以爲,他們能永遠擁抱下去。
可爸爸入獄後,她就再也沒有過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夏天。
她記憶中的夏天,不是在哭泣,就是在流血,不是躲在學校的樓房裡逃避着那些鄙夷輕蔑的目光,就是在暗無天日的夜總會等待着男人們的眼神垂幸。
等待。
一次又一次,永無休止地等待着。似乎等着等着,就總能等到命運的垂青。
可是這一次,她等來的又是什麼呢?
走到醫院的門口,秋風乍起。
一片片紅葉在風沙中打着滾,既不知從哪裡吹來,也不知要被吹到哪裡去。
人活在這世上,豈非也都正如這些紅葉般,又有誰能預知自己的命運?
可是她多麼的不甘心!
那個發誓會永遠保護她,給了她最純初戀和最暖記憶的少年,居然是她的親生哥哥!
那個在醫院走廊裡一字字地咒罵她是野種、讓她滾讓她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男人,居然……會是她的親生父親!
如此的殘忍,如此的荒唐!
這世上,還有什麼不能發生的事情?
這世上,還有什麼更錐心刺骨的笑話?
一步一步地走進住院部的大樓,譚惜面無表情地坐進電梯裡,又從裡面走出來。
推開病房的門,今天真巧,陪房的人就只有林沛民。
他今年都已經五十了,再也不復年輕時的風采,伏在病牀邊的時候,他的脊背甚至都有了些微的佝僂。
就是這樣一個男人,讓張雪茹爲他神魂顛倒,就是這樣一個男人,毀了她的整個人生、毀了原本應該幸福的兩個家!
隱約聽到腳步聲,林沛民扭過頭,看到她時,眉頭微微一皺:“你怎麼又來了?”
他的語氣,雖然比以往溫和些。可是那雙漆黑的眼睛裡,依舊是遮掩不住的嫌惡。
可這樣一個男人……
也是她的爸爸啊!
爸爸……她倒寧願自己沒有這個爸爸!
心在無聲地滴着血,譚惜抿了抿脣,走近他,仔仔細細地盯着他的眼睛:“我來是想通知你,我媽媽她自殺了。”
“誰?”耳朵裡轟隆隆地響,林沛民似乎懵在那裡,愣了好半晌才呆呆地問:“你說誰自殺了?”
“張雪茹。”
陽光細碎如剪,譚惜緊盯着,聲音也如同剪刀般,一字一句猛然戳進林沛民的胸口:“曾經跟你偷情的張雪茹,曾經被你辜負的張雪茹,臨死之前,還要偷偷再見你一面的張雪茹!”
“你說什麼……”
一瞬間如遭雷擊,林沛民站起來,難以置信地望着譚惜。
莫名地竟笑出來,譚惜壓抑着眼中的淚水,也一併壓抑着心底的恨意,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她死了
!她永遠地離開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我聽醫院的人說了,她臨死之前來找過你,難道不是嗎!”
胸口劇烈地起伏起來,林沛民捂住心臟的位置,撐在牆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閉上眼,彷彿還能看到那個晚上,小茹凝望着他的眼,她對他說——“沒事。想最後看看你。”
最後……最後看看你。
難道從那一刻起,她就已經決定要離開了嗎?
瞳孔因爲驚怖而微微張開,林沛民握了握拳頭,忽然攥住譚惜的肩膀:“她……她現在在哪?她在哪!”
譚惜漠然地看着他:“醫院停屍房,明天,就要去送去火葬場了。”
火葬……
“沛民,如果有一天,你不要我了,我就恨你一輩子。”
“萬一是你不要我呢?”
“那就罰我屍骨無存、灰飛煙滅!”
記憶。
那些湮沒在歲月裡只鱗片爪的記憶,突然間又回來了。
曾經的滾燙的誓言,一字一句像鐵烙般老烙在林沛民的胸口,他渾身巨顫着,鬆開了譚惜。
腦子裡一陣熱氣上涌,他轉身飛奔,彷彿那個記憶裡爲了愛情不顧一切的青年也又回來了!
可是,剛走到門口,他的腳步又倏然間頓住。
……
夜深沉,葉飄零。
醫院門口。
一輛黑色的賓利默然矗立着,車子裡,周彥召同樣靜默地坐着。
擡頭,望着窗戶裡星星點點的光,他的腦子裡卻不斷迴響着父親的話。
“我相信阿召,這件事跟他無關。”
“因爲那包茶葉,除了上次和你共飲過一次外,我根本從未喝過。”
“這件事情到此爲止。我的決定,從未改變,也根本不會改變。”
這些聲音如此尖銳,像是金屬碰撞的鳴響,尖銳而延綿不斷地撞擊在他的耳中。
砰——!
砰——!
砰——!
好像有什麼賴以生存的東西,在心裡轟然間崩塌,周彥召疲倦地閉上了眼。
“周先生。”
冷然的黑暗中,有人打開了車門,坐進來,在他耳邊輕聲喚着。
知道來的人是曾彤。
漠然擡起眼皮,他靜靜地問:“她在那?”
“在。”曾彤垂下眼眸,將脣抿了又抿。
緩緩地握住手心,周彥召一瞬不瞬地望着那間窗戶,只覺得手心一片冰涼:“怎麼不帶她下來?”
曾彤張了張脣,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低低地說:“她趴在林斐揚的牀邊睡着了,我不知道該不該叫醒她。”
薄脣微微抿緊了,周彥召慢慢地轉過臉,不再去看那扇窗。
“還要繼續等嗎?”曾彤柔聲問着。
“走吧。”
淡漠地說着這句話,周彥召將脊背靠在椅子上,重新闔上眼睛。
車又行駛在路上。
望着那幢慢慢消失在霧靄中的醫院大樓,曾彤深深呼吸,忽然開了口:“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見身邊的男人沒有反對的意思,曾彤頓了頓,猶疑着說下去:“茶葉是在您的書房搜查出來的。書房一直是您最重要也是最隱私的空間,沒有您的允許,誰也不能進入,就連阿晴都沒有其中鑰匙。唯一能有機會接近您書房的人,就只有譚小姐了。”
“你想說,她出賣我?”始終闔着眼睛,周彥召淡淡地說着。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曾彤的目光裡透出一絲憐憫和怨怪。
她咬了咬牙,忽然鼓起勇氣說:“您不覺得,這段日子她很反常嗎?從前她對您一直虛情假意冷冷冰冰,爲什麼突然之間就熱情似火了呢?”
深吸一口氣,曾彤緊抿着脣,聲音憂切而誠懇:“我很希望她是真心對你的,可是我忘不了,車禍那次,就是她和蕭文昊聯的手。我害怕,同樣的事情,根本還在繼續。”
一言不發。
周彥召擡起眼睫,深深地凝望着窗外不斷褪去的流光,只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也在不斷地褪去。
難道說,你還是忘不了他?
難道說,這些日子以來的你的溫柔,也都只是爲了騙我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