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爬上被風沙侵蝕得吭哧不平的石階。兩側默然無聲的僧侶雕像目光隱藏在兜帽後面,一路肅穆地望着他們,目送他們前行。瞧上去……李歐覺得這裡雖然死氣沉沉,但有種不可名狀的威嚴籠罩其中。李歐收斂起心神,板起了臉,做出莊重崇敬的模樣。
三個人正在大殿外等候。準確的說,是一箇中年男人和兩個男孩。兩個男孩裡有一個很年幼,至多不過九歲,稍年長的也僅有十一二歲的模樣,但他們的眼中都充滿了深深的敵意,拳頭攥的緊緊的。他們同那個中年男人一樣,穿着類似石階兩旁的雕像般的僧侶的紅棕褐長袍,袍子有寬大的鐘形袖口和尖頂兜帽,中年男人還用長長的黑巾布裹住臉的下半部分,只能看見眼睛。開口說話的是正是他。
“布蘭迪克。”他用一種低沉的嗓音說,彷彿是害怕驚動修道院裡的鬼魂。風沙幾乎掩蓋住了他的說話聲。“差不多一年沒見了。歡迎你,還有你的夥伴們。”
沙漠武士走上前去,用額頭觸碰對方的額頭。“馬里奧僧侶。我們需要休息。”他又作了另一個手勢,那個僧侶以一個同樣的手勢還禮。李歐猜想那是屬於寂靜聖所特有的禮節。“我們經過長途跋涉,已經很累了。”
“僅僅是休息還不夠。”馬里奧僧侶的目光一一掃過他們。“我能看出你們經歷過激烈的戰鬥,刀傷,創口,魔法的痕跡。還有死亡。”
“是的,那是一場我們從未見過——我保證就連亞希伯恩僧侶也無從想象的可怕場景。”沙漠武士顫聲說,“我只在聖所的泥石板上看到過類似的記載。它……我無法描述。”
“我們的眼睛沒瞎,耳朵也沒聾。布蘭迪克。”僧侶嚴肅地說,“我們都看見了,也聽見了。”這裡與龐貝德卡爾相距甚遠,李歐不知道他是如何看見的。他不禁流露出淡淡的嘲弄。但對方彷彿捕捉了他一閃即逝的懷疑。“大地告訴了我們,風聲也帶來了訊息。”
“你沒有親眼所見。”沙漠武士的眼中蘊含惱怒。“你們從來都只聽風聞。”
“你的信仰有了動搖,不再牢固不破。”僧侶失望地指出。李歐的嘴巴張了張,因爲諸神隕落是真真切切的事實,無法遮掩的真相。布蘭迪克只是認識到了你們灌輸給他的僅僅是看似甜蜜的謊言。但他努力閉上了嘴。“你在害怕?”
“不。”沙漠武士迴應。
“讓我看看你的手。”
沙漠武士在照做前吸了一口氣來舒緩臉上的慌亂和焦慮。他的手平直着伸出,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冷靜。
“捫心自問,你對你的信仰有何話可說?”僧侶放開了沙漠武士的手。“你是否感覺到了懷疑和恐懼?”他更靠近沙漠武士,並且更加放低了聲量。
“每個人都充滿了恐懼。懷疑則是尋覓真相的鑰匙,它只會令我的信仰更加堅定,而不是反之的結果。我的手能保持平靜是因爲我瞭解這真理。如果我選擇逃避它,我將會被情緒所控制。”沙漠武士迴應。他的話李歐感覺更像是在背誦某種誓言,全無情感可言。
僧侶輕拍着沙漠武士的肩表示認可。“諸神注視着你。布蘭迪克。你是寂靜聖所最出色的武士,我希望你不會走上令聖所和你的老師蒙羞的道路。牢記你剛纔的話。”
沙漠武士垂下臉以示接受訓誡。
“去吧。”僧侶告訴他,“亞希伯恩僧侶,你的老師正在等着你。”沙漠武士向李歐點點頭,在兩名男孩的帶領下先行離開。馬里奧僧侶轉過頭來,李歐等着看他如何安排他們這羣無信的魔鬼。“西大陸的客人。”他說,“瓦利亞人,諸神的信徒稱呼你們爲白魔鬼。你們毫無信仰可言,但是諸神不會將他的客人拒之門外。但是聖所有聖所的禁忌。”
“布蘭迪克已經對我們做出了說明。”李歐告訴他。
“那麼,很好,希望你們遵守寂靜聖所的規定。”
“我知道什麼叫做入鄉隨俗。”李歐口氣變得冷漠。寄人籬下的滋味並不好受。
馬里奧僧侶臉上的面巾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他讓到一旁,作出歡迎的手勢,“來吧,你們可以停留數日,好好歇息,這裡不會有惡魔襲來。這裡受神的庇護。”他的意思很清楚,不信神的人便沒有保障。“如果不介意,白魔鬼,我們也可以爲你們死去的同伴舉行祭禮。”
這種好意李歐無法推辭。“麻煩你了。馬里奧……”
“不必使用先生,也不需要用閣下來稱呼我們。”僧侶擺着手告訴他們,“在寂靜聖所裡,我們只有一個名字,那就是‘僧侶’,”
大殿裡沒有燈光,下山的夕陽無法照亮此處,李歐感覺周圍一團漆黑,隱藏着不懷好意的目光。“什麼都看不見。”羅茜的聲音從他的身後傳來,“我能施放魔法嗎?”
“很抱歉,不能,法師。”僧侶阻止了她,“這裡禁止施展任何法術。”
“也包括神術?”
“是的,同樣也包括神術。”
他們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直到眼睛漸漸適應黑暗的環境。大殿裡空空蕩蕩的,沒有裝飾,也沒有壁畫與雕像,樸實無華,就像是一個簡陋的石屋。但是他們的腳步聲,乃至他們的呼吸都清晰可聞。每一塊石磚都在放大聲音。聽上去雜亂無章,一團噪音在迴響。這下李歐總算明白這座修道院爲何會被叫做寂靜聖所了。
離開大殿走近後面的庭院,經過魔法加固的沙土契合成低矮石牆,圍着一大堆建築物:斷裂的老舊水車,葉片吱嘎作響的風車,僧侶們睡覺的迴廊、吃飯的大廳,祈禱與冥思的泥地聖堂。聖堂窗戶上鑲嵌玻璃,寬闊的門上雕刻着諸神的像,七邊形尖塔上有走道。聖堂後面是綠洲的一部分,一些較年長的男孩沉默地正在拔除雜草,種上蔬菜,擔起水桶。馬里奧僧侶帶訪客們繞過一株赤楊樹,經過另一條走道。
“你們不介意共用一間房吧?不大,但挺舒適。”
“不介意。”
“我們有些簡陋的小屋,專爲來訪的客人留出。”僧侶說,“它們不常使用,但我們經常打掃,保持其清潔乾燥。”
“好,謝謝你。”
他們住的小屋在修道院東側,面向綠洲的邊緣。照馬里奧僧侶所說,是緊鄰着一座龐大的流沙湖。“這樣我們可以抵禦外來的入侵。”也能防止客人逃跑。李歐心想。僧侶帶着他們穿過男孩們聚集的小塊空地——每一個男孩都對他們抱以好奇和驚訝的目光——然後在一個拐角處停了下來。“從這裡,你們可以看見寂靜湖上銀亮的波光,還有月亮爬上山丘時如霜一般的冷漠。一如這無情的沙海。”僧侶指點着說。
“我們每天晚上都能看見一模一樣的景色。”羅茜說。
“如果你能看見這片流沙湖的眼睛。你就不會這麼認爲了。”
“流沙湖曾經吞噬了很多生命?”李歐問。
僧侶哀嘆一聲。“很多很多。也包括我的朋友。”他伸出手無助地比劃了一下,然後繼續前進。“我很痛苦,但是現在我將這視作諸神對我們的考驗,生命中必經的磨難。在死亡裡我得到了不可言說的體驗。使得我更珍惜眼前的生命。這正是我們爲何會收留你們的原因。”然後呢?還有別的什麼嗎?將死亡視作饋贈,李歐很難表示認同。“它讓我意識到,劍術,乃至魔法的真諦,它們都不應該只是用來奪去他人的生命的工具。”他轉過頭來看着李歐,“我很疑惑,作爲白魔鬼的你們,是否明白這一點。”
他不用品嚐死亡滋味就已明白了這一點。“我同樣不解,既然如果珍惜生命,爲何還要訓練出如布蘭迪克這樣的武士。而你們……”李歐說,“你們的身上同樣蘊含神秘的能量。同樣危險。”
“是這世道。”僧侶說,“有太多的時候,唯有殺戮方能拯救生命。”
李歐認同地點了點頭。儘管這看似矛盾卻是赤裸裸地現實。
“我很慶幸我們達成了共識。”馬里奧僧侶話裡有話,彷彿夾帶某種意義不明的訓誡,就像他們是他的學生。
路拐了個彎,那些小屋就在前方。僧侶說它們很簡陋,確實如此,看上去就像石頭蜂房,又矮又圓,只開了個彷彿牢房般的狹小方窗。李歐進去時得彎腰才能避免腦袋撞到門樑。裡面是夯實的黃沙地面,乾草牀鋪,保暖用的獸皮和毯子,一盞燈,一盆水,一壺蘋果酒,一些麪包和奶酪,還有兩隻低矮的椅子。
“希望你們滿意。”馬里奧僧侶說。
“能有一個落腳的地方已經足夠好了。”李歐說,“我們沒法要求更多了。”
但是一間石屋的空間還是太小,容不下他們所有人。於是僧侶爲他們安排住房。男人們八人一個房間,女人們則享受某種照顧,她們三人一個房間。“出了門往右走,靠近那片灌木林的那棟石屋就是浴室。”馬里奧僧侶特意指出,“但是那裡只有一間,小姐們最好找些紳士……但是請別在綠洲裡洗澡,你們也不想明天的早餐裡有蝨子吧?”
“等等。我要跟李歐住在一起。”羅茜說,“我是說,領頭的煉金術士。”
“你和他在別處怎樣,那是你們白魔鬼之間的事。”馬里奧僧侶說,“但在寂靜聖所,男人和女人不能睡在同一屋檐下,除非他們結婚。”
“我們是他的護衛,追隨者。”陸月舞說。學士小姐翻譯了她的話。
馬里奧僧侶搖了搖頭。“那也不行,你們在這裡很安全,沒人會傷害你們。我可以以諸神之名發誓。”
“恐怕得令你失望了,”羅茜忽然說,“我是他的女朋友。”
馬里奧僧侶單獨爲他們準備了一個房間,最後扔下燈輕蔑地離去。
“爲什麼要那麼說?”
“難道我不是嗎?”羅茜斜起了眼睛。
“當然不是那個意思。”李歐說,“只是……”
“陸月舞的緣故?”她說,“放心,兩個廢物能幹出些什麼事來,走幾步路就氣喘吁吁,像是行將就木的老人。你忘記了嗎?”
他怎麼能忘記。他們的身體裡積累了太多的毒素,藥劑的副作用彷彿白蟻蛀蝕着他們的身體,讓他們變得虛弱且瀕臨崩潰。而爲了趕上這一段路,他們又不得不服下更多的刺激性藥物來激發潛力。他們是在飲鴆止渴。
“我只想跟你……死在一起。”羅茜在乾草鋪成的牀上坐了下來。
李歐說不出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心情,心中五味雜陳。“我們怎麼會死?呆在這裡好好養傷吧。”
“但是這裡並不歡迎我們的到來。”
“會的。”李歐向她保證。
“我不相信他們。”
“他們會相信我們的。”李歐拉着她的手。她的五指起着皺褶,滿是細微的裂傷,鮮血凝結成疤痕。不再光滑。“如果一個無信且瀆神的煉金術士在他們的感化下皈依諸神,他們就會相信,並且滿足我們的所有要求。”
“他們不會相信你。”羅茜不認同他的做法。“他們會輕而易舉地識破你的僞裝。”
“我是認真的。”
“不,不行。”羅茜冷冷地說,“你是煉金術士,不是討好和諂媚的羔羊。”
“生命遠比信仰重要。”他輕輕地告訴她,“何況是你的。”
一陣難言的沉默過後。羅茜垂下了肩膀,“藥效還能維持多久?”她問。
“到今天晚上爲止。”
“今晚恐怕別想睡個好覺了。”羅茜輕聲說。
李歐默不作聲。他沒法想象當壓抑後的毒素一下子爆發出來,他們將會承擔多大的痛苦。那絕對會讓他們痛不欲生,甚至……送掉性命。“但願這裡的諸神會保佑我們。”他說。
片刻之後,一陣敲門聲打破了房間裡可怕的沉悶。進來服侍的是一位八九歲的男孩,黑皮膚白眼睛。他是個盲孩。李歐意識到。然而他似乎能看見房間裡的東西,避開了桌椅,躲過了他們扔在地上的包袱,將一盆清水端放在了桌子上。
“你能看見東西?”
那男孩扭頭望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你忘了他們的規矩嗎?不準說話。”羅茜提醒他。
男孩熟稔地收拾了一下屋子,然後向他們鞠躬離開。羅茜在牀上撇着嘴巴。“我覺得還不如把這裡稱作苦難者學院。他們培養的完全是一羣被嚴重摺磨,壓抑了天性的苦行僧,說不定還會命令他們穿上帶有鋼毛內襯的衣裳。即使是……”她忽然住了嘴。
“即使是什麼?”
“算了,沒什麼。”羅茜擺了擺手,仰面倒在了牀上。“都已經過去了。我不想提它。”
她一定是想起了她的過去。
晚鐘敲響的時候,僧侶邀請他們享用晚餐。但是在此之前,馬里奧僧侶向他們詢問。“朋友們,在坐下來分享麪包、肉和蜜酒之前,你們願意跟我去聖堂,爲龐貝德卡爾善良人們的靈魂祈禱嗎?”
“樂意之至。”李歐說。
他無視衆人古怪且疑惑的目光跟隨馬里奧僧侶走進點燃蠟燭的聖堂。聖堂裡瀰漫青草的香氣,有好些男孩和一些灰色長袍的僧侶已經等在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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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先誦讀一段經書裡的章節,李歐不甚明白,於是保持沉默,盯着眼前的諸神像:既有戰士也有農夫,少女和男人分立兩側,陽光和陰影彼此對立。聖堂頂端的黑太陽圖案令他心悸。他們都沒認識到克萊格的真面目。他對此前的想法有了遲疑。
抑揚頓挫的誦讀結束之後,他們開始一一告解。當然,主角是那些捱打受罰了的孩子們,也有一名灰袍僧侶走到諸神像前,向另一位紅袍僧侶懺悔他心中的罪惡行徑。
“我以爲沒人可以說話。”李歐很疑惑。“那些灰袍僧侶,還有那些孩子們。”
“我們懺悔時允許打破沉默,”僧侶說,“用手勢和點頭很難說清罪孽。”
一個又一個的孩子接連上臺。他們懺悔的東西大致相同,無非就是心中的軟弱與退縮,還有飢餓與乾渴,乃至疲累,讓他們想要放棄,或是盜竊。
“李歐先生,你呢?你有需要懺悔的罪孽嗎?”僧侶問他。
有,而且很多。他心想,數不勝數。但他不想說,更加不想讓別人知道。“沒有。”他告訴對方,“一個人不會不犯錯。那是人生的一部分。我已經從錯誤裡汲取了教訓,我已經知道接下去應該怎麼做了。我已經用不着懺悔了。”
孩子們被帶去享用他們的一份晚餐。
李歐則在馬里奧僧侶的帶領下朝另一邊走去。在走向大廳的時候,李歐表示了自己的好奇。“我能知道他們的食物是什麼嗎?”
“當然能,”僧侶點了點頭,“土豆和魚肉湯,偶爾會有一些蜥蜴的肉。但是都索然無味,我們缺鹽。這裡畢竟距離城市太過遙遠了,而龐貝德卡爾也已經不復存在了,不是嗎?”他嘆了口氣,看着走道另一邊在月光下搖曳的水面。“你知道嗎,白魔鬼?綠洲也在縮小,寂靜聖所很快就會名副其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