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霧氣打溼了騎車少年的頭髮,他微微仰起頭,迎接着一天中的第一道燦爛陽光。陽光的味道乾燥清淨而透明,就如同清晨的新鮮空氣一般,令人倍感舒適。
以前不曾珍惜過的,忽視過的,如同大自然的空氣一般寶貴的東西,在徹底失去之後,便想從現在開始,珍惜每一分每一秒,能活着,活在這個有自己愛的人的世界裡,就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
進入咖啡廳後廚的少年微笑着與每個工作人員打着招呼,載着滿滿的好心情,換上服務生的衣服,開始了一天枯燥的工作。即使是這種以前完全無法想象可以忍受的無聊工作,現在看來也是值得倍加珍惜的。微笑着面對每一個人,讓每一個人都能從笑容裡獲得力量,獲得新生。這也是少年所在的咖啡廳越來越受歡迎的緣故。
容顏明媚的少年,燦爛的笑容,周到細緻的服務,連店長都忍不住說他已經是店裡的臺柱了,若是被誰挖走,他們就損失慘重了。
少年聽到後,也只是淡淡地笑着,他對金錢的慾望並不強烈,住在簡陋的小房間裡,吃着簡單的食物,加班加點不能加薪也從不抱怨。看看書,聽聽音樂,他的一天就這樣翻過了。別人總說他安靜地過頭,甚至缺乏上進心,然而他還是笑着,說很滿足這樣的生活。
這天還是和往常一樣,清晨呼吸着新鮮空氣來上班,揣着滿懷的愉悅,少年一邊輕哼着歌,一邊打掃,直到第一位客人出現在眼前。
筆挺昂貴的西裝,沒有鏡片的金絲眼鏡,隱藏其中的眼睛眸光清澈,總給人溫柔錯覺的臉因爲見到他而抹出一朵笑容,眼底卻是深深的落寞。
“你來了。”少年說出沒有頭腦的一句話,沒有絲毫的驚訝,平淡地透露出瞭然於胸的狀況。反而客人略顯侷促與尷尬,淡淡地笑着:“芙林,這麼早就來打擾你,真是不好意思。”陌生又客套的說辭令芙林的眉頭微微皺起,輕聲說:“你一直都在,不是麼?”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從來沒有出過他們的監視範圍,或者說保護範圍。不論逃去哪裡,都是在他們眼皮底下。
菊生搔搔頭,這樣孩子氣的動作不知道多久沒做了,幾乎快忘卻自己的年紀。他坐在咖啡廳的沙發上,優雅地微笑:“給我一杯藍山,好麼?”
芙林說着“好”轉身離去,菊生微微失神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拐進後廚消失,他纔回過神,自嘲地笑笑,手腳卻不知該往哪裡擺,反而有點困惑地支起額頭。
“你的藍山。”直到芙林迴轉,將他點的咖啡放在桌上,冉冉的熱氣氤氳了他的視線,他才終於又清醒過來。
芙林卻已脫下了服務生的制服,手裡拿着一杯摩卡。他剛纔已經跟店長告過假了,他知道菊生這次來找他,一定有很長的話要跟他說。不如趁這個時間,暫時忘記工作,偷一個小小的懶,也算是享受難得的清晨與陽光吧。
“芙林,你還好麼?”失神地攪動着咖啡,菊生似乎還不知道如何開口。
“死過了那一次,終於懂得了什麼纔是應該珍惜的寶物。菊生,我現在真是太好了,從來不曾這樣開朗自在地活着。”芙林微笑着,望着陽光照射下的窗簾。
菊生一愣,不知味地喝着咖啡,驀然一頓說:“也許我不該來。”
芙林反而更加燦爛地笑了:“你始終都要來的,我還不能捨棄這個名字,還有屬於這個名字的那段人生。即使被毀壞了,也要繼續走下去。我已經作爲另一個人逃避的太久,休息得夠了,也獲得了面對一切的勇氣。果然最後來找我的只會是你,不管過去,現在還是未來,這一幅幅的畫面都是那樣的相似啊。”
菊生的眼神終於凝定,臉上換上同樣燦爛的笑容,彷彿見證着孩子成長的父親,說:“芙林,你變堅強了。”
“如果從那樣的地方爬出來,還不能讓我堅強的話,那我的人生,也在那一刻完結了。”芙林淡淡地說,腦海裡驀然迴響起那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還有鋪天蓋地的火苗,幾乎將他的人生焚燒殆盡的火焰,曾經作爲他的噩夢,困擾了他一年之久,如今也終於能以平常心面對。
菊生思量再三,終於鼓起勇氣說:“芙林,邵華哥要結婚了,他想邀請你參加。當然,還有我,我們一起去。”
即使自認爲自己心裡承受能力夠強了,驀然聽到這個消息,芙林眼中的神采仍然一下子分散了。菊生驚心動魄地目睹着這一變化,他很害怕芙林不知道下一秒會做出什麼事來。
然而芙林最後還是收束了心神,低下頭,輕聲說:“我忘記了還會有這麼一天啊,還以爲自己已經足夠堅強,真是幼稚……”雖然心中有着鈍痛,然而遠遠不如自己所料般強烈。
以前他曾以爲邵華哥結婚的那天,就是他灰飛煙滅的一天。就像是人魚公主變成的泡沫,漸漸飛散到遠空,消失不見。他想自己果然還是變堅強變冷硬了。如果不能面對,就沒有辦法繼續活下去,所以他選擇了勇敢面對,因爲他曾在那一刻選擇了活着。
“我會去的。”即使面容依然有苦澀,芙林的容顏卻真誠了不少,不再是過去失魂一般的狀態,現在的他,就像一隻展翅欲飛的小鳥,已經自己給自己插上了翅膀,可以獨自面對風雨。
菊生居然有了一種面對成長後的孩子的家長的失落感。但他依然平靜,“那好,我去準備護照和飛機票,明天我們就飛去紐約。”說完就要打電話讓人安排。
“等等。”芙林攔住了他,將一個信封遞給菊生。芙林沉靜地說:“這是我的機票錢,不用你請了。”
“什麼?”菊生愣愣地張大嘴,“什麼時候與我這麼見外了?”
“不。”芙林有些促狹地笑着,“我只是覺得,孩子長大也不能繼續理所當然地用父母的錢吧。我的部分還是讓我自己出,我現在把我自己養的還不錯哦。”
“都瘦了。”菊生喃喃,緊抿下脣,眸底閃過心疼,“就當是我最後一次爲你買單吧,今後,你都要靠你自己努力地活下去。答應我!”
芙林笑着,大聲地應道“是”,然而依然將錢塞入菊生的西裝袋裡。“到紐約的生活就全靠你了,我的臨時翻譯先生,這是你的酬勞。”
菊生驚訝地望着第一次意外的酬勞,無奈地笑着,也同樣無奈地意識到,對於芙林的成長,他已經無法再掌控了。
原以爲你永遠都是需要我的,現在看來,你很快就不需要我了,你已經長出了足夠飛翔到高空的羽翼,離我漸漸遠去……
飛往美國的航程很長,一上飛機,芙林乾脆先睡覺,也許到了那邊,會頭疼地根本睡不着。他的睡眠早不如過往般安穩,因爲只要一閉上眼睛,便能看到那鋪天蓋地的火焰,還有那個人呼喊自己的聲音,一遍遍地回放着,攪擾着,令人不得安寧。
“芙林,下輩子,我還會來找到你,一定找到你!”
當那個骯髒下作的圖片與視頻風靡網絡的時候,芙林選擇了不聽不看不思考的鴕鳥法子,用酒精拼命麻醉着大腦。不管身邊珍愛自己的人多麼努力地爲自己平息這場風波。他只覺得完了,完了,他的人生徹底完了。什麼學校,什麼家庭,都是回不去的地方,他已經徹底被那片看不見到的黑暗埋沒了。所以他選擇來到更加黑暗的地方,選擇更加徹底地埋葬自己。而冼濤,就是這片黑暗帝國中的王者。
第一次吸食毒品,芙林心中還是有着些許恐懼的。可是那時他已經認爲這個身體不是屬於自己的了,這個身體,屬於那些拼命爲他努力的人。屬於母親哭昏過去的眼淚,屬於父親一夜花白的頭髮,還有菊生乾澀浮腫的眼睛,龜裂起泡的嘴角,甚至易南頹然崩潰的肩膀,那曾經令他以爲永遠都會挺直腰驕傲的活着的人,在那一刻失控了,像瘋了一樣砸了電腦,砸了目所能及的一切。
崩壞了的一切,芙林再也不想看,不想聽,不想思考。所以,他選擇閉上眼睛,最好能徹底永遠地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