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苻生

在這個夜晚,長安城裡有很多人都是徹夜不眠,有很多人都是密談到了深夜還不停止。有的甚至到了天明日出,纔打着哈欠回去睡覺。只是天已經亮了,屬於他們的休息時間,註定無法長久了。

天亮了,太陽出來了,街上的行人,也漸漸地多了起來。

太陽照常升起,該來的,還是會按照它原來的軌跡,繼續上演。

長安,皇城內苑,西宮,正殿。

皇宮裡的建築,大都是按照特定的風格建造的。大體上來說,大都是建造得高大宏偉,雕欄畫棟,彰顯皇家的恢弘氣度。而在室內,多使用金黃色的顏色作爲主色調,雖然還沒有黃袍加身的典故出現,但是在這皇宮中,最常見的顏色,就是明黃色了。

但是今天的西宮,它的主色調,卻不是名黃色,也不是其他鮮豔的顏色。在整個西宮,在所有鮮豔的地方,都被慘白慘白的白色,所覆蓋。

而在寬敞的正殿中央的地板上,擺放着一具碩大的棺材。雖然在這個正殿擺一具棺材很不協調,但是和上面的那個坐在椅子上的人相比,這具不合時宜的棺材,不過是小巫見大巫罷了。

不知道是因爲什麼,苻健非常喜歡這處西宮。爲此,他還特意把自己的辦公地點改在了西宮的正殿。雖然兩個地方並沒有什麼差別,不過按照以前的規矩,是要在正中間位置的大殿裡上早朝的。

但是苻健一句話,就讓這個不成文的規矩更改了。他就在西宮的正殿上早朝,把所有的東西都搬到了這裡。而此刻,他那張已經做了有十幾年的龍椅上,已經不見了他的身影。坐在上面的,是一個醉漢。

沒錯,坐在龍椅上的,就是一個醉漢。

只是這個醉漢明顯不是一個尋常的醉漢,身上的衣物上面,龍頭龍爪清晰可見,這穿的就是一件龍袍。有句話叫做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但是這句話,已經明顯不足以形容他了。

大殿內,鼾聲如雷。

大殿內,除了龍椅上面的那個醉漢,還有下面一口碩大的棺材之外,已經沒有了第二個人。

排除掉所有可能的因素,唯一一個會發出這種明顯聲音的,就只有躺在龍椅上的那名醉漢了。而根據他那一張一合的嘴脣,和那燻人欲醉的滔天酒氣,一個醉漢,打一聲鼾,實在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了。

只不過現在的這個環境,好像並不適合一個宿醉的醉漢,在這裡酣睡。

下面的那口棺材,再加上週圍各種裝飾物上的慘白色,這裡雖然不是在舉行正式的喪禮,但是看這情況,也差不遠了。而在這樣的一個本應該莊嚴肅穆充滿哭聲的環境中,卻突兀地有着一個極不和諧的,此起彼伏的鼾聲,就很有些刺耳了。

其實大殿之內,並不是沒有人在。在大殿外圍靠近門口的地方,也有着四名年紀不大的小太監。只不過他們並沒有要上前拉起那名對死者不敬的醉漢的意思,相反,每次當這名醉漢的鼾聲響起的時候,這四名小太監的腿肚子,都會隨聲附和一般,發出一陣陣有韻律的顫抖。

大殿內,龍椅上的醉漢,是太子苻生。

他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而且還大模大樣地躺在龍椅上呢?

昨天,苻菁的叛亂來勢洶洶,苻生在皇城牆上督戰。結果在苻健出現之後,一言即讓整個叛軍四散而逃。但是在叛軍崩潰之後,苻健就忽然暈厥了過去。在擡回去經過幾個太醫手足顫抖的診斷之後,一個時辰都沒過,苻秦帝國的開國皇帝苻健,就駕鶴西去了。

皇帝死了,之前當了兩年太子的苻生,就成了皇宮裡名正言順的主人。幾名白髮蒼蒼的老臣向他請教怎麼處理苻健的喪事,他大筆一揮,連看都不看直接通過。但是到最後,他又有了新的念頭。他居然把苻健的棺材,自作主張擡到了西宮的大殿,硬是要讓苻健見證一下,自己明日的登基。

苻生的荒唐舉動遭到了很多老臣的反對,但是在見識到了兩位被打得屁股開花出氣多進氣少的大臣被擡出去之後,所有反對的人都閉上了嘴巴,苻生,清靜了。

清靜下來的苻生,又覺得有些無聊。他穿上了新趕製出來的龍袍,從御膳房拿出了好幾壇的酒,讓人擡到了西宮的正殿。最後他又把所有的人都趕出去,自己一個人留在那裡。呆在外面的宮女和太監,只聽到裡面傳出幾句什麼“父皇,咱們父子倆從來都沒喝過酒,咱們乾一杯!”之類的語無倫次的話之後,裡面就漸漸沒了動靜。

過去了很長時間,幾名覺得不對的太監,壯着膽子進到裡面一看,就發現苻生一個人喝得醉醺醺的,躺在龍椅上鼾聲如雷。本來有這幾個人是打算把喝醉酒的苻生,給擡走送到牀上的。但是在睡夢中的苻生一腳將一個小太監踹出血來的時候,這幾個壯着膽子走進來的小太監,馬上像是見到了鬼一樣,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

就這樣,在這個晚上,苻生一個人,待在這個空無一人,不,還有他那個已經冰冷僵硬躺在棺材裡的死鬼老爹陪伴的大殿裡,酣睡了一夜。

天漸漸亮了,苻生的鼾聲依舊。東方天際的太陽漸漸升高,但是躺在龍椅上的苻生,依然沒有一絲甦醒的意思。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睡夢中的苻生,隱隱約約的,好像聽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嗯?”苻生緩緩睜開眼睛,睡眼朦朧的眼睛要睜開實在是一件很費力的事。在半睜半閉之中,苻生隱隱約約看到,好像,面前站着的,是一個自己從沒見過的小太監。

“什麼事?”苻生甕聲甕氣地問道。

苻生的聲音並不大,但是在見識到了昨天那名被苻生踹得到現在還沒停止吐血的小太監,再加上以訛傳訛添油加醋的重重有關太子的傳說。此刻見到這個傳說中的“獨眼魔王”,就已經耗費了他絕大部分的勇氣硬撐。只是這一句普普通通的話,就讓這個心驚膽戰的小太監,“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

“怎麼回事?”苻生從龍椅上直起身來,兩雙手臂從寬大的龍袍袖子裡伸了出來,張開大嘴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很明顯,在這張冰冷的龍椅上,睡上一晚,是不會很舒服的。

“太子殿下,時間已經不早了。今天的登基大典,你還需要做些準備。”那個小太監早已經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早就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此刻回答苻生的,是站在苻生身後的一名身穿朝服的老臣。看他的樣子,應該是一名禮官。

“現在……是什麼時辰了?”苻生從龍椅上站起來,伸出大拇指按了按自己的頭皮,宿醉一夜,今天早上,這腦袋可是還有着很嚴重的後遺症的。

“回太子殿下,現在……已經是辰時了!”那名禮官躬下身去回答道,只是他的聲音中,似乎隱含着一絲憤怒。

剛被叫醒,還沒有完全清醒的苻生,並沒有感覺到那名禮官的語氣有什麼不對。他大大咧咧地從龍椅上站起來,伸了伸胳膊腿兒,就要離開這裡。

“太子殿下!”身後的禮官又叫住了他。

“還有什麼事?”苻生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有些不耐煩地問道。

“太子殿下,先帝新崩,殿下身爲人子,更身爲未來的大秦君主,必須要時時刻刻注意自己的言行!先帝新崩,殿下身爲人子,不但不悲傷,反而徹夜飲酒,最後更是荒唐到在先帝靈前鼾聲如雷睡了一夜!如此不孝行徑,豈是人子所爲?豈是殿下所爲?”那名禮官就站在苻生的身後,似乎他那佝僂的身軀還有些因爲激動而哆嗦,就連這番話,說出來都帶着一絲顫音。

“說完了?如果說完了的話,那我就走了。今天,還有很多事,要我去做呢。”聽着那名老禮官的喋喋不休的指責,苻生毫無所感,從他那平靜的語氣中,聽不出一點點的怒意。

“朽木……不可雕也!”也許是這名老禮官實在是泥古不化,所以有些倔強的迂腐吧。此刻面對着苻生這句淡淡的迴應,這名老禮官全身一陣哆嗦,居然指着苻生的身軀,就直接罵開了。

苻生的外號叫做“獨眼魔王”,相信整個長安城,上至八十多歲的老太太,下到三歲左右會說話的小孩子,都應該聽說過這個“赫赫有名”的外號。一有小孩子不聽話哭鬧了,只要一說“獨眼魔王”要來了。馬上這個小孩子就嚇得不敢再哭了。

這個兇名在外的苻生,還沒有當太子的時候,就已經是殺人如草芥了。如今苻健已死,他馬上就是這個帝國至高無上的統治者了。這樣一個手握大權的人,會對這個手無縛雞之力,卻大膽到敢罵他的老禮官,做出些什麼呢?

真實的情況是,苻生,什麼都沒有做。

在聽到老禮官的這句點評之後,苻生先是一愣,隨後就是一陣冷笑。他一直這麼笑着,笑聲越來越大,最後演變成了狂笑。他那放肆狂狼的笑聲,在這個空曠的大殿中來回迴盪。在那裡本是一心等死的老禮官,卻被這陣笑聲搞得心驚肉跳。看着背對着自己仰天大笑的苻生,他的心裡,卻出現了一種比剛纔等死時,更加強烈的恐懼感。

再長的一口氣,也有用完的時候。在不知道笑過了多長時間之後,苻生的狂笑,終於漸漸低了下來,直至微不可聞,再到完全消失。

笑聲止歇,良久,苻生的腳步動了。只是淡淡地說了兩句話,他就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只剩下後面的那名老禮官,呆呆地站在那裡,許久,許久……

而那名老禮官一直站在那裡,直到一名尋找他的小太監走進去,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他才一下子從呆滯中,驚醒了過來。

在那段呆滯的時間段裡,他的耳畔,一直迴盪着苻生的最後一句話——“朽木?我確實是。不過在很久以前,我也不是的。只是這麼多年,他雕刻了那麼多的木頭,卻看着我這塊木頭一點點朽爛,他也一點都不在乎。他都不在乎,我爲什麼還要在乎!既然要爛,就徹底地爛個痛快吧!”

時間,在不緊不慢地流逝。

太陽越升越高,空氣的溫度也隨着漸漸升高。很快的,午時就這麼過去了。

午時過去了,也很快的,就到了未時。

未時,是苻生登基爲帝的時辰。在他的一意孤行下,宮中的幾位負責忙碌登基大典的大臣,他們可以勸說得動苻健改變主意。但是面對凶神苻生,他們的那些嘴皮子功夫,統統沒有了用武之地。

所以,在準備登基大典的西宮大殿正中央,很突兀地擺放了一具碩大的棺材。皇帝的喪禮要在之後纔會進行,在太子繼位登基的儀式上,是不用擺出先帝的棺材的。登基是喜事,卻擺一具棺材在這裡,實在很有些諷刺的意味。

時辰越來越近了,許許多多的宮女太監,都在大殿裡面忙忙碌碌。而苻生高高地坐在最上方的龍椅上,居高臨下地看着下面忙忙碌碌的衆人。

太子的登基大典,自然不可能一個人唱獨角戲。按照慣例,所有的文武百官,都要出席的。只是現在,距離正式的未時登基大典,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但是現在,原本應該是站了個滿滿當當的大殿上,卻只有十幾名孤零零的身影。放眼看去,居然連一個官職過三品的重臣都沒有。

魚尊、雷弱兒、樑安、毛貴……很好很好……

看着那些空缺了大部分的空位,苻生莫名一笑,也不知道他爲什麼而笑。

“太子殿下,一切都已經準備妥當了。”一名禮官走到苻生的身邊,小心翼翼地說道。

“真的準備妥當了?我怎麼看着下面的人,好像少了很多啊?”苻生向下面稀稀拉拉的人羣指了指,奇怪的問道。

“太子殿下!微臣有罪!微臣罪該萬死!”事實證明,這個世界上的確有一些不畏強權的硬骨頭。但是,那些人只是少數,大多數的人的骨頭,還是比較軟一些的。那名禮官,明顯就屬於那大多數人中的之一。

“起來起來,他們不來,是他們自己的事,你有哪門子的罪過?”苻生好笑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這名誠惶誠恐戰戰兢兢的禮官,和顏悅色地說道。

“呃……”那名禮官瞠目結舌地看着苻生,他居然沒有朝自己發火?居然沒有順勢揣自己一腳?這還是那個傳言中殺人不眨眼的“獨眼魔王”嗎?

那名禮官怔怔地看着和顏悅色的苻生,他從來都沒有想過,兇名在外的苻生,居然也會有這種溫和的表現。他實在是太過吃驚了,以至於他都忘記了謝恩,只是怔怔地擡頭看着他。在他的眼裡,此刻就連苻生那張醜陋的臉上,似乎都有些英俊瀟灑的味道了。

“你們——”苻生只是說了一句,就不再理會跪在自己面前,已經傻掉的禮官。他站起身來,指着在大殿正中央的棺材兩旁所站着的十幾個官員,平靜地問道,“你們可知道,你們的那些同僚,到哪裡去了?”

“殿下贖罪!”

“臣等不知!”

“臣等罪該萬死!”

“……”

隨着苻生的這一句問,整個大殿上,響起了一陣稀稀拉拉的“噗通”聲。在棺材兩旁站着的十幾名官員,呼啦啦都跪在了地上。一句接着一句,嗡嗡的有如蜂鳴,,誠惶誠恐地跪下了。

這些來到大殿的,都是一些沒有參加各個派系,官職低微毫無根基的閒散小官。從一開始來到大殿,發現來到的只有寥寥十幾人,他們的心裡就是雪亮一片。自己這幫倒黴蛋,只怕是站錯了隊,走錯了路了!

他們的心裡都是後悔不迭,只是現在,既然已經站到了這裡就只能硬着頭皮堅持下去。畢竟將來怎麼樣還不知道,但要是現在自己這幫人剛向外邁出一步,坐在上面的那個笑眯眯的太子殿下,就會用自己的行動,向自己這些人,詮釋“獨眼魔王”的真義。

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不知道爲什麼,這間大殿的正中央,擺放了一具碩大的棺材。衆臣雖說猜出了這是先帝苻健的棺材,但是看着那具陰森森的棺材,還有龍椅上十分反常的苻生,一股陰森森讓人脊樑骨發寒的感覺,就在每個人的心頭,不住地往外冒。

本來就是戰戰兢兢,結果苻生這一句問,一下子就把這些人僅剩不足的一些參與的勇氣,就給徹底用光了。所以這一句下去,整個大殿上,除了苻生之外,已經沒有一個站着的人了。

“這是幹什麼?我就是隨便一問,不知道就算了,這麼跪在地上,腿不疼嗎?”苻生有些奇怪地問道,他看着下面衆臣的目光,依然是平靜的,溫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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