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選章)第四章 2

由一個年長自己三歲的姑娘口中對自己叫出“弟弟”兩個字,使他內心裡油然萌生一陣感動。生平第一次有一個女性稱他“弟弟”啊!他覺得自己以後不但有了一位賢淑的好嫂子,還會同時有了一位可親亦可敬的姐姐。這雙重的特殊情感的獲得,使他後怕地想起了當年自己製造的那場慘劇——幸虧沒和那輛髒水車、那匹老馬一齊摔下斷壁,沒入污流。否則這一切幸福的感受怎能體驗到?

他懷着無比快樂的心情和哥哥一塊兒修房子,爲哥哥嫂子打傢俱。房子雖小,雖矮,雖缺少光線,但傢俱是一定要精工細做的。哥哥嫂子的傢俱,應是最新式最考究的,應是他親手所做。這是他的意願。還有那副對聯,是他央人爲哥哥嫂子寫的……

然而昨天,那三個“不速之客”的突然出現,像復仇三女神蓄謀降臨,將哥哥婚禮的喜慶氣氛一掃而光,將他已用想象勾勒出了輪廓的一幅非常美好、非常和諧的生活圖畫撕毀了。他仇恨而幻滅地預感到,她——那個他見第一面時就產生了親近感與敬愛的姑娘,那個叫他一聲“弟弟”就令他內心裡產生一陣激動的姑娘,將不再可能成爲哥哥的妻子,不再可能成爲他的嫂子。在這院子裡燒燬的花圈,難道還不足以宣告,沒有結束的婚禮不過是一場戲麼!

他們追悼什麼呢?

一個人不必有很複雜的頭腦也會得出判斷,她和那三個“不速之客”間,肯定有某種不可告人的,甚至包含着醜惡因素的關係。這種推斷徹底搗毀了她在他心目中已經佔有、已經鞏固的重要地位,使他對她產生了如同對他們一樣的仇恨。在花圈帶來的無法洗刷的恥辱之上,還要塗一層鮮血造成的驚人色彩!他郭立偉忍受了這個,還有何臉面出入家門?還有何臉面走在這一條衚衕中?

他要爲自己也爲哥哥雪恥。

他昨天跟蹤過那三個返城知青,記牢了那個“黃大衣”家的街道和門牌號。

他掐滅了煙,從沙發上站起身,朝門後瞥了一眼——他的手杖從前一向掛在那裡,如今牆上只有懸掛過它的釘子還在。

他走到門口,復又站住,轉身用一種眷戀的目光打量這小小的失去了真正意義的新房。每一件傢俱都對他進行着緘默地諷刺。他不能夠理解自己的哥哥爲什麼還要在醫院中守着她徹夜不歸?她步入他們兄弟倆的生活,不過像一顆有毒的果子掉落在孩子的衣兜裡。他心中產生了一個決鬥者離家時那種又是剛勇又是蒼涼的情緒。或者是他的血濺到那個人身上,或者是那個人的血濺到他自己身上,總之剛纔他磨過的匕首要飲血。兩種可能,一種結果——他今天不會再回到這個家裡了。也許,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難道他當年沒與那匹拉髒水車的老馬一同摔死,就是爲了再蒙受一次奇恥大辱,再進行一次血腥的復仇麼?

他幾乎要落下淚來。

人的命是很厲害的。他想:我逃脫不了它的擺佈,但我可以和它同歸於盡!

他猛轉身,邁出了家門……

他擠上了一輛公共汽車,人很多,彼此緊靠。一個與他貼身站在前邊的女人扭過頭,尖聲嚷:“你懷裡揣的什麼呀?頂在我腰上!”“刀!”他瞪着她,惡狠狠地回答。她哆嗦了一下,膽戰心驚地將頭轉回去,再也沒扭過來一次。緊貼着他的肥胖的後背,停止了擠動,變得像塊牢牢立着的面板似的。但周圍的幾個人卻向他轉過了腦袋。他的話產生一種效果,他的表情加強了這種效果,他周圍一陣膽怯的安靜。下車時,售票員伸着一條胳膊攔他:“票……”他彷彿沒聽明白,瞪着售票員。售票員見他那充滿殺機的神色,也像那個女人似的哆嗦了一下,立刻縮回手臂。光明街十七號——他牢牢記在心裡的住址。他跨過馬路,拐過一個樓角,朝這住址走去。他在一間鐵道旁的小泥房前站住了。這一帶的房子,都很矮很破,離鐵道很近,可以說就在路基下。墊枕木的碎石塊兒,滾到了每一家每一戶的院門前。這是一條不成其爲街道的街道,土坯的,木條的,鏽鐵片對付着圍成的小院,彷彿在象徵性地保護着那些破屋矮房。

他斜靠着小泥房的土坯圍牆,背風劃了一根火柴,吸起煙來。他一手夾煙,一手插在襖兜裡。帶鞘的匕首五寸長,他將露在兜外的匕首把掩藏在袖子裡,一秒鐘內他就可以刀出鞘。

小院裡的屋門開了一次,從屋內傳出一陣響亮的嬰兒的啼哭。屋門頃刻關上,嬰兒的啼哭被切斷了。有什麼人在院裡劈柴。劈幾下,喘息一陣;喘息一陣,又劈幾下。

一個揹着書包的少女突然出現在他面前,奇怪地問:“你找誰呀?”他看了她一眼,沒有回答。那少女疑惑地打量着他,推開小院的門,走了進去。“媽,咱家院門外站着一個人,我問他找誰,他不說話,可還守在那兒不走。”

“找你哥的吧?”一個老太太的聲音。

“誰知道!不進屋就讓他在那兒等着好了……”屋門又開了一次,顯然那少女進屋去了。“這丫頭……”老太太嘟噥着。吱呀,慢慢推開院門,問他:“你可是找我們志鬆?”他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那是找別人?這一片的人家沒有我不熟悉的,你若找不着哇,只要有個姓名,我領你去。”“我就是找你兒子的!”他本想暫時離開,可竟脫口說出了這句話。說了他也並不後悔。他想:明人不做暗事。“那還不快進屋?大冷的天,別在外邊凍着啊!”老太太沒聽出他的口氣不對頭,往小院裡推他。他身不由己地被推進了院子。老太太一邊拍打他身上靠的土,一邊繼續往屋裡推他。那少女從屋裡走出來,瞥了他一眼,抿着嘴一笑,蹲下身去,從地上拿起斧子,接替她的母親劈柴。他又身不由己地被老太太推進了屋裡。屋內光線很暗。他剛一邁進屋時,不能適應光線的反差,只覺得眼前黑咕隆咚,什麼也看不見。他一動也不敢動地站在門口,怕撞在傢俱上,老太太卻抓住他一隻手往前拉他。

雙眼很快適應了屋裡的光線。廚房和正屋子之間沒有門,只有門框。破舊的門簾撩在門旁。屋裡有扇窗,卻不知爲什麼用碎磚砌上了,還沒有抹上牆泥。屋頂開了一個天窗。天窗被外面的陽光所照,厚厚的窗霜正在溶化,往下滴水。天窗四周吊着幾個罐頭瓶接水。瓶中所接的水或多或少,水珠滴在瓶內,那聲音也就不無區別,奏着單調的音樂。

幾分鐘之前,他,這個專執一念的復仇者,是絕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會邁入這個人家的門檻。但是這會兒,他鬼使神差地成了“客人”。“他媽的這麼個老太太……”他對自己有點惱火。他神色冷峻地站着,右手仍插在衣兜裡,更加謹慎地用衣袖掩藏着匕首。“我們這個家呀,生人進屋哇,就像落在地窖似的!”老太太自言自語,用衣袖將唯一的一把椅子擦了一遍,對他說:“坐吧,孩子。”椅面並沒有灰塵。老太太不過是用那一分明習慣了的動作,表示待人接物的熱情和誠意。

他不坐。他心中暗暗命令自己:“趕快離開!”“坐呀!”老太太又對他說,並又用衣袖像剛纔那樣擦了一遍椅子,然後慈祥可親地瞧着他。“趕快離開!”他第二次命令自己。但他的意識卻違反了理智,在老太太那種母親般的目光的注視下,他身不由己地坐下了。一切都是身不由己。他不安地打量這間狹窄的屋子。傢俱很破舊,但擺得很齊整。他曾懷着各種復仇的動機,闖入過無數個家庭。他有着一種特殊的心理反應,凡是跨進那些和他家的狀況類同的人家,他心中就會自然而然地產生與這一家人的貼近感。他對生活的觀察經驗告訴他,誰家有女兒,誰家便乾淨清潔些。他不禁朝掛在牆上的那少女的書包看了一眼。她是初中生?還是高中生?他媽的什麼人都幸運地有個姐姐或妹妹,生活太不公平了!

他這時才發現了牀上的孩子。那孩子已將小被蹬開,兩條小腿輪番向空中踢,咂咂有聲地吮着指頭,吮得有滋有味。一個大胖小子。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說:“那不,原是有扇窗子的,街道要蓋一個公共廁所,蓋得離哪家近了,哪家就鬧事。後來就蓋在咱們窗前了,那時候志鬆還沒返城吶,家裡就我和他妹妹。咱們老實啊,不敢像別人那麼鬧事,我和他妹就撿了些碎磚頭,把窗砌了,街道上過意不去,給開了個天窗,還給了五十元錢。錢,咱們是沒要,咱們又不是圖的錢。不過想着有個公共廁所,街前街後,左鄰右舍方便些……”一邊說着,一邊從小櫥裡端出盤瓜子放在桌上,又說:“嗑吧,這是過年那每人一份兒。志鬆早回來幾天,還能多一份兒!”見他不去動,就抓了一把給他。

他只好用左手接過去。

“這小東西啊,一醒了就蹬啊踹啊的,沒個消停的時候!”老太太又去給孩子蓋小被。“趕快離開!”他第三次命令自己。老太太給孩子蓋好小被,在炕沿上坐下,雙手輕輕按住孩子的兩腿,望着他,問:“你和我們志鬆一個連?”看來她有不少話,想跟什麼人嘮叨。“哦……是……”他啞聲回答,覺得嗓子很乾,直想逃。他往起站了一下。

“你怎麼不嗑瓜子呀,是和我們志鬆一批返城的?”

他不得已又坐了下去。總不能像個賊似的逃掉,得走得體面點。他這麼想,便對老太太點了一下頭。

“唉……”老太太長嘆一聲,愁容滿面地說,“你們這些孩子啊,可真讓當父母的操不完的心啊!你們在北大荒的時候,當父母的晝盼夜盼,盼着你們有一天能返城。這不,你們呼啦一下全回來了,一個個老大不小的,家裡沒個住處,自己沒個工作,待業到哪天是頭哇?你們好幾十萬,城裡一下子也沒那麼多現成的工作讓你們幹呀!聽街道的幹部們開會時講,城裡還有十多萬待業的呢……”

那少女進屋了,打斷老太太的話說:“媽,你又叨咕,好像我哥返城了,倒給你添了愁根似的!”邊說邊俯下身去逗弄孩子。

“媽,您瞧他笑呢,他笑呢!你可真好玩啊!不許吮手,不許吮手,不許……”少女喜歡地想將孩子抱起來。

“唉呀煩死了!他又沒哭,你抱他幹什麼!”老母親推開女兒,望着他這位“客人”繼續嘮叨:“愁不愁死!我們志鬆還抱回一個孩子,說是和他同連隊一個知青的孩子,託他撫養的。他又不是個結了婚的女人,怎麼就能代人撫養孩子呢!我聽了就有點不相信。這孩子到底是怎麼回事兒,我真是犯疑啊!可兒子大了,也不好追三問四的了……”

“媽!”女兒制止母親說下去。

“別管我!對你哥一個連隊的人說,又不是對外人說。”老太太擡了一下手,那孩子又將小被蹬開。老太太連忙再給孩子蓋好小被,仍舊用雙手輕輕壓住,望着他說:“你大概準能知道點底細吧?要是知道,就明明白白地告訴大娘。無論這孩子是怎麼回事兒,大娘都不會責怪志鬆的……我這當媽的,天天給這孩子餵奶喂水,洗屎布洗尿布,心裡邊卻一片糊塗……我……我不好受哇……”老太太扭過臉去。

“媽,瞧您……”女兒摟着母親的肩膀,用自己的手去擦母親臉上的眼淚。

老太太輕輕推着女兒:“劈柴去,去!”

“斧頭讓木柴夾住了!”女兒小聲說。

“我幫你拔出來!”他一下站起往外就走。

他走到院裡,少女也跟到了院裡。他往院外走,少女叫住了他:“哎哎,你這個人可真是的!不幫我把斧頭拔出來了?”他猶豫一下,彎腰用雙手握住斧柄,連同夾住斧頭的那塊木柴高高舉起,狠狠砸下,幾下便將那塊木柴劈開了。他扔下斧子,直起了腰。

“看來劈柴你還挺行的呢!”少女對他大加誇獎,發現從他兜裡掉到地上的匕首,撿起來欣賞了一會兒,奇怪地問,“你身上帶着它幹什麼?我哥哥也有一把,從北大荒帶回來的,不過沒有鞘。”

他默默從她手中拿過匕首,一言不發,轉身便走。“你的腿,是在北大荒受了傷?”少女低聲問,跟在他身後送他。他還是一言不發。少女將他送出小院,依着院門又問他:“你叫什麼名字啊?我哥哥回來後,要不要告訴他去找你?”

他完全可以一言不發地就那麼走掉了。但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是爲了什麼,竟站住,回頭望着她,說了這麼一句:“不必告訴他,我會再來找他的……”

說罷,踮着腳走了。他剛剛拐過這條不成其爲街的街口,迎面碰上了他要實行報復的人。他們像棋盤上互相逼住的兩個卒子。他右手插入了衣兜。“我想到你可能會來找我的。”王志鬆直視着他,“我聽說過你從前大名鼎鼎的綽號。”

他心中的仇恨,剛纔在他完全沒有預料到的情況下,似乎被一個老太太嘮嘮叨叨的話和慈祥親切的對待平息了許多,由於面對面地遇到王志鬆,又倏然增強起來。他插在衣兜裡的右手緊緊握着匕首柄,踮着腳,一步步向對方走近。

王志鬆不動,直視着他,毫不畏怯地說:“離我家太近了。”他站住了,一時不明白王志鬆這句話的意思。“也許熟人看到,會跑到我家去告訴我母親和我妹妹,她們會受到驚嚇。”王志鬆鎮定地解釋。孝子之心無論在任何時刻都具有打動人的力量。郭立偉的心絃像被誰的手指輕輕撥動了一下。對方的母親剛剛還把他當作“客人”,嘮嘮叨叨地跟他說了那麼多不見外的話,他不能不考慮對方的話。“我們到路基那邊去!”他低吼了一聲。王志鬆朝路基望了一眼,點點頭,轉身踩着碎石蹬上了路基。“是好樣的你別溜!”他緊跟在王志鬆身後。一個正常人的蹬坡速度畢竟比一個踮足者的蹬坡速度快得多。王志鬆聽了他的話,等着他跟上來。他們差不多並肩蹬上路基,同時跨過鐵道,走下路基另一側。他腳下碎石滾動,差一點使他重重地跌倒。王志鬆伸出一隻手,及時扶了他一下,他纔沒有滾下路基去。當他們的雙腳都接觸到地面後,又開始互相盯視着,對峙着。一陣長久的沉默。他握刀柄的手出汗了。他無法忍耐這種沉默,終於爆發般地吼叫起來:“你他媽的動手哇!”王志鬆的眉頭聳了一下,說:“你打不過我,何況是你找到我頭上要打架的。”王志鬆的話剛說完,他便兇猛地撲了上來。他們像在戰場上殊死搏鬥的敵人似的,立刻扭打在一起。打了半天,難解難分,誰都沒佔什麼便宜。王志鬆是在讓着他。他完全可以將對方打倒在地,打得對方一時半會兒爬不起來。但他不願那樣。

如果我是他,我也肯定會像他一樣,找到一個什麼人頭上打這一架——這種想法從一開始就盤繞在他頭腦中,擺脫不開。他認爲自己的報復無可指責,對方來向自己報復也無可指責,他和對方都是在履行什麼。這種履行都不是目的,也不能稱之爲手段,一種行爲而已,一種有血性的男人們必然的行動。昨天自己有理,今天對方有理,所以他不忍傷害對方。昨天對方的哥哥表現出甚至可以說是高貴的讓步,今天他要向對方表現出同等的讓步。

郭立偉一開始並不想動刀。而當他明白自己只靠拳頭不可能擊倒對方,想動刀的時候,刀早已掉落在雪地上了。對方卻沒有發現。他又一次向對方撲去,碎石子被他蹬得滾動了一片,沒遭到王志鬆還擊,便絆倒了。他趁機從地上抓起匕首。他嗖地將匕首拔出鞘,像頭兇猛的獒犬似的,直朝王志鬆刺。

王志鬆機敏地閃過,順勢擒住了他的腕子,拼力一扭,匕首落地。這個返城知青被激怒了。他狠狠一拳朝復仇者當面打去,對方後退數步,還是站立不穩,倒下了。對方剛欲爬起來,他躍到對方跟前,擊出了更猛更狠的第二拳。第三拳,第四拳,第五拳,第六拳……他雙拳左右開弓,如同一個拳擊運動員,將對方的頭當成了練拳的沙袋。對方雙手撐在雪地上,又做了一次掙扎,站不起來了。對方的頭慢慢擡起。王志鬆吃了一驚。一張鮮血橫流的臉!王志鬆喘息着,面對自己雙拳“創造”的“傑作”,像一個孩子面對自己糊塗亂抹成的一幅可怕圖畫,目瞪口呆,對自己的恐懼超過了對鮮血的恐懼。我怎麼這樣狠?!……他的雙拳依然緊握着,卻開始不能控制地發抖了。在那張鮮血橫流的臉上,一雙不甘屈服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他。他心間一陣悸顫。“我不能被你殺死!”他望着那張臉喊叫道,“我不能被你殺死!我死了,我母親和我妹妹,還有那孩子,他們怎麼辦?!他們如何生活下去?!你這個混蛋!”那雙眼睛仍舊那樣地瞪着他。“你不是要復仇嗎?你他媽的捅我一刀吧!我可以站着不動,挨你一刀!但你不能殺死我!……”他繼續喊叫,並轉過了身去,“你這個混蛋!你他媽的捅啊!你復仇吧!你流了多少血,我用多少血還你!……”他身後一點聲息也沒有。他想象着對方正悄悄爬起來,緊握那把匕首,向自己一步步走近。他一動也未動。

“慢!……”他憤恨地高叫道,“你得讓我把我要說的話說出來!那個和你哥哥結婚的姑娘,曾和我在北大荒相愛了整整四年!我的父親是鐵路上的一名扳道工,三年前被火車軋死了。我父親的單位,爲了照顧我們的家庭生活,替我辦理了返城手續。可是我沒返城,我讓她頂替我的名義返城了。因爲她當時得了嚴重的肝病,我怕她會病死在北大荒。離別的時候,我要求她等我三年。三年後,我仍無返城的希望,她可以與別人結婚。她答應了。我們彼此立下了誓言:三年內,誰背叛了我們的愛情,另一方,將在對方的婚禮上送去一架花圈,表明我們愛情的死亡,也是對背叛愛情的一方的懲罰!我爲她留在北大荒!我心中只有她一個姑娘,我拒絕過三個姑娘真誠的求愛,我幾乎天天做夢都在想她!別人嘲笑我,說我想她快得了精神病。我日日夜夜盼望着有一天能夠返城,和她結婚,做一個無比愛自己妻子的丈夫。可是如今我返城了,她竟和你的哥哥結婚了!我們分別才兩年多她就變了心!我恨她!……”

他胸膛裡一股風暴在呼嘯,他還有許多話要說,但他什麼話也不想說了。

他期待着背後挨一刀。

卻經久沒感覺到什麼。

“你他媽的捅吧!”他忍耐不住,猛地轉過了身。

對方已不知何時走掉了。

雪地上留下一行腳印,還有那把匕首。

一列載着圓木的火車馳過。

他從地上抓起匕首,發泄地朝火車拋去。匕首紮在圓木上,被火車帶走了。

車頭噴出的霧氣,將他籠罩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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