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三小姐手腳又沒有被人捆住,爲什麼沒機會去?”夏夷歡冷峻的臉廓在提到龍筱的這一刻忽然柔和下來,皎潔的月色下,他臉上印刻的是對蒼都那個少女的牽腸掛肚,這份思念,沒有因爲自己的離開而淡去,反而由着時間的流逝越發濃烈,難以割捨。
龍絡張了張嘴欲言又止,甩着髮梢轉過身。夏夷歡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和龍絡在說——
“龍筱一定會去到夏族…”這一句,他是說給自己聽的。
龍府後院
龍希風咀嚼着口中的酥肉沫餅,父親龍戎老辣的打量着數月不見的長子,撫須不語。薛毓秀疼惜的看着兒子,倒了杯清茶推到他手邊,一臉慈愛。
龍希風吃完一個,又伸手去拿,龍戎低咳了聲看了眼身旁的夫人,薛毓秀迴避開夫君的眼神,輕聲道:“沒看希風又累又餓麼,明天再說就是。”
龍希風放下手,“娘,是有什麼事麼?”
——“也沒什麼大事…”薛毓秀支吾的看向龍戎。
龍戎朝身後的管事伸出手,打斷夫人道:“呈上來給大少爺瞧瞧。”
管事從袖子裡摸出一卷白絹,小心翼翼的攤放在桌上細緻的鋪開,白絹上描畫着一個妙齡少女,身段窈窕,眉目清秀。
薛毓秀不滿的嘆了聲,眼神也不敢直視長子,幽幽的低垂了下來。龍希風大大方方的看着白絹上的少女畫像,輕輕笑了聲隨手揀了個酥肉沫餅,一口咬下碎渣子掉了滿桌,還撒了些在畫像上。
龍戎眉頭一揪,沙啞道:“這是江北織造府孫家的女兒,年方十八正是待嫁的好年華,爹和娘也覺得她和你很是合適。你要是沒有意見,爹這幾天就讓人把聘禮送去孫家,過了年就把人娶回來…”
龍戎話還沒說完,龍希風已經哈哈大笑了出來,龍戎惱道:“好好的你笑什麼?”
“我笑爹…”龍希風嚥下口中的酥餅,“娶妻這樣的事,在爹嘴裡竟和去集市買塊料子那麼簡單,說娶就娶,說嫁就嫁,真是夠低賤的買賣。”
——“放肆!”龍戎怒拍桌子,“逆子,逆子啊!”
薛毓秀趕忙收起攤放着的白絹,緩和着道:“希風一路顛簸纔回來,你急着和他說這做什麼?算了,改日…改日再說…”
“遲早都要做的事,早些與他說也無妨。”龍戎厲聲道,“爹不是和你商議,只是和你知會一聲,這位孫家的小姐…就是你未來的夫人,龍家的少夫人。”
龍希風冷笑道:“爹,別怪兒子不孝無禮,你可以逼着兒子做任何事,偏偏娶妻生子這茬…爹只怕是逼不出什麼來吧,就算你真把這孫小姐娶進龍家…只要兒子不想…就不會遂了爹您的意思,爹和孫家有什麼深仇大恨,何必禍害人家的寶貝女兒呢,爹,您說呢…”
龍戎氣的齒尖作響,暗夜裡顫動的深目甚是駭人,薛毓秀看着也是有些怕,拉住他的袖口低喚了聲,“老爺…”
——“你就是這樣報復你父親麼?”龍戎閉上深目緩慢的擠出話來,“龍氏嫡子,死守冰窟;龍氏嫡女,世代爲後…希風,你執意不娶,是想靠一己之力斷了龍家和沐家的暗議盟約?” ☢TтkΛ n ☢¢O
“爹,你想多了。”龍希風鎮定道,“兒子報復親生父親做什麼?希風不過是閒散慣了,暫時無意婚娶爾爾。也許…等希風哪天收了心,或是…喜歡上哪家的姑娘…”龍希風垂眉一笑,“那時再風光辦一場,豈不是更好?”
——“你…”龍戎心口一陣絞痛,可看着兒子也是無可奈何,指着他遲遲說不出話來。
“爹的兩個女兒在蒼都皇宮裡前途叵測,希風千里迢迢回來,爹不問一句櫻兒筱兒在宮裡過得怎麼樣,竟張嘴就是給我籌謀婚事…”龍希風露出失望之色,“我真是懷疑…爹這一生,到底在爲誰活着。”
龍戎臉色鐵青,指着後院小徑悽聲道:“你出去。”
龍希風直直站起身,朝父母二人做了個揖,“那希風就先回去歇息了。”走了幾步又回頭道,“爹孃知道夏將軍也來了吧。他是希風和大燕國的貴客,我與他相談甚歡,怕是要留他在府裡多住些日子…”
——“出去!”
龍希風也不再和父親多說,撫了撫衣襟負手往自己的別苑去了。
龍府綿延的幽徑,夏夷歡已經踱步了許久,——“冰雪寒氣,迷障籠罩…冰雪寒氣,迷障籠罩…”他反覆默唸着這幾句話,不時閉目深思,又不時擡頭看着天上的圓月,像是希望月光給自己指明方向。
他忽然產生了一個極其大膽的猜測,大到他不敢擅自告訴任何人,大到他想再去冒險見一面龍怡悠,當面再問她幾句很重要的話。
夏夷歡想起了什麼,從懷裡摸出白帕包裹着的紅寶蝶簪,愛惜的攤放在掌心裡,粗糲的指肚一寸寸摩挲着簪子精緻的紋路,目露溫柔。
他堅硬的心腸驟然間有一絲絲痛楚,他一次一次的告訴自己,接近龍筱的目的只有一個,再無其他。他每每若即若離的剋制着自己待她的親近,就是生怕一個不小心墜入深不可測的情網,再難脫身。
可他越是剋制,就越是難耐。夏夷歡的指尖深深掐進自己的手心,手心的疼痛並不能緩解他的自責,他必須走下面的每一步,他別無選擇。
——“等夏族成事,我帶你走。”夏夷歡撫着簪子輕聲自語,“夏族是世外佳地,你也想去的。”
——你就要給龍家帶來禍事,就要害她家族滅她國土,事成之時你還怎麼見她?
夏夷歡心尖一顫簪子差點從手掌滑落,乾燥的脣抖動着失了平日裡寵辱不驚的沉着,還好屋裡只有他一人,夏夷歡深吸着氣迅速的恢復平靜,滴溜溜的轉動着簪子又穩穩的握住。
夏夷歡終於下定決心,踏着深不見五指的夜色朝龍怡悠居住的深院潛行去,一身黑衣的他和夜色融爲一體,靈巧的步子悄無聲息,如靈猿如鬼影,在守備森嚴的龍府猶如無人之境。
——“一百七十六,一百七十七,一百七十八…夏夷歡默數着幽徑上沿路佈下的金刀侍衛,果真和玉修羅進龍府那天說的一樣,總共一百七十八人,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夏夷歡腳尖輕點躍上深院的屋頂,挑開一塊金瓦片朝裡頭看去,已近子夜,可龍怡悠竟還沒有歇息,盤坐在牀褥上,蘸着牀頭的茶水,一筆一劃在褥子上書寫着什麼,隔得太遠夏夷歡也是看不大清楚,再俯瞰院子,不過只有兩個婢女守在寢屋外,正打着哈欠不時晃盪着睏倦的身子。
夏夷歡如雛鷹般忽的躍下身,不等兩個婢女擡眼,倆人已經後腦一沉軟軟的倒在了門邊,夏夷歡屏住呼吸,咯吱一聲推開了龍怡悠的屋門。
聞見門響,龍怡悠歪着腦袋好奇的去看,夏夷歡生怕她喊出聲,趕忙豎起食指貼在脣邊,“噓…”
——“噓…”龍怡悠學着他的模樣也豎起指頭,瞪着大眼滿是純真,“噓…”
夏夷歡提着的心終於放下,緩緩走近龍怡悠,“姑姑還記得我?”
“筱兒…”龍怡悠指着夏夷歡輕聲道,“筱兒…和你...”
夏夷歡脣角輕笑,朝她眨眼道:“姑姑說的不錯,我是筱兒的朋友,也是筱兒讓我來見姑姑您。”
龍怡悠垂下眼眸不再搭理他,指尖又蘸進茶盞,耐心的描着字跡。夏夷歡低頭看着她一筆一筆寫下的,分明是一個“昆”字,心頭頓時如刀割一般。
“昆將軍會來帶您走。”夏夷歡壓低聲音,“姑姑,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龍怡悠身子動也不動,仍是執着的待在自己的世界裡做着旁人看不懂的事,像是根本不知道夏夷歡口中的“昆將軍”與自己何干。
夏夷歡遲疑的把手伸進懷裡,摸出龍筱的紅寶蝶簪遞近龍怡悠的眼底,“姑姑看一眼,認不認得這東西?”
——“筱兒…”龍怡悠喃喃着又擡起頭,懵懂的看着盯視自己的夏夷歡,伸手去摸那簪子,看着夏夷歡的眼睛漸漸散去戒備,“是筱兒的,也是我的…”
夏夷歡又走近了些,點頭道:“姑姑說的不錯,筱兒的也就是姑姑的。我是筱兒的好朋友,也就是姑姑的好朋友,姑姑信任筱兒,也可以信我。”
龍怡悠抱着膝蓋朝角落挪了挪,擡起的眼眉怯怯看着滿臉真誠和藹的夏夷歡,又慢慢的垂下。夏夷歡咬了咬脣,狠心道:“他們要把筱兒留在蒼都宮裡,爲後爲妃…姑姑,筱兒想留在漣城家中…筱兒告訴我,姑姑會有辦法…是不是…”
龍怡悠啃咬着溼潤的指尖,歪着頭打量着每個字都像是誅心一般的夏夷歡,眼中沒有半分的恐懼,可她眼裡的無邪又像是壓根不知道夏夷歡在和自己說什麼。
夏夷歡脣齒微張,輕幽道:“冰雪寒氣,迷障籠罩,姑姑您看見了,又像是沒有看見…是不是?”
龍怡悠似乎被勾起了記憶,迷茫的眸子閃過一絲悸動,隨即又掠過恐慌,連呼吸都變得有些急促,夏夷歡生怕她一個失聲大喊出來,緩和着寬慰道:“姑姑別急着去想…要是想不起來…就算了。”
——“看見了…”龍怡悠綻開皓齒,聲音輕的猶如撲翅的飛蟲,“我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