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宣離帝沒有起身,花銀沒有再回頭看他,撫着門檻邁過門檻,聲音低繞,“皇上要是想再坐會兒,妾身就不陪着了,妾身累了…”
院角的婢女趕忙小跑過來扶住主子的手腕,崔公公抖抖霍霍的直起身子,託着拂塵朝花銀深深鞠了一躬,恭敬道:“夜黑的緊,沈夫人慢些走。”
花銀像是沒有聽見,主僕二人無聲的朝後院緩緩走去。
書房裡,宣離帝耳邊迴盪着花銀的每一句話,臉色鐵青陰沉,深目難掩慌亂,崔公公探頭打探着也是不敢張口,捋了捋拂塵靠着牆壁,見花銀的人影拐過角落不見,低低的嘆了口氣。
千里之外,夏族
龍筱這一覺睡了很久很久,她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睡的這麼踏實,從沈煉領兵出征的那天起,她沒有一天不輾轉反側,再也沒有睡過一個安生覺。連她自己都沒有想到,她會在夏族一個男人的牀上滿足愜意的睡去,睜開眼的時候,太陽都已經懸在了正當空,早已經過了午時。
牀邊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人放置了一疊乾淨的衣裳,龍筱隨手拿起件,在自己身上粗粗比劃了下,雖然比不上自家頂好的姑蘇綢緞,也是柔軟的細棉布,摸着也是舒服的感覺。龍筱換上衣服,遲疑着推開了屋門。
院子裡的石凳上,夏夷歡也不知道已經坐了多久,龍筱忽然想到屋門都沒有栓上,夏夷歡輕輕一推就可以走近自己,不由得身子抖了抖,再一想這個人一路把自己帶到這裡,守護之餘也沒有不軌之舉,龍筱暗惱自己怎麼能存了小人之心低看了夏夷歡,深吸了口氣揉着髮梢輕咳了聲,“夏…夏大哥。”
他等了一夜,也就盼着這一聲“夏大哥”吧。夏夷歡擡起頭,見龍筱穿着玫粉色的棉布卦裙,領口處還垂蕩着府裡婢女繡着的如意結,乍一看去就像是夏族哪家的可人閨女,很是惹人喜歡。夏夷歡看的出神,嘴角情不自禁的勾起笑容,如暖意綿綿的春風掠過了沉寂已久的荒地。
從認識夏夷歡那天起,龍筱也沒見他笑過幾次,恍然看去,他含着暖笑的模樣也算是好看,龍筱又暗笑自己傻氣,誰不是笑比哭好看。
夏夷歡臉上的笑容讓龍筱也覺得好親近了些,不等她苦思着該和他說些什麼,夏夷歡薄脣微張,低啞着嗓音道:“我記得你說過,喜歡看我笑的樣子,如果我不總是冷冷冰冰,你是不是會待我親近些,不會…像是總要躲着我…”
——“不是喜歡!”龍筱急的脫口道,“是…是…笑總比拘着好,你不苟言笑像塊冰,也沒人愛和冰塊待在一塊…”
夏夷歡低笑了聲,“我是說不過你,你高興就好。”
說話間,婢女端來飯菜,龍筱已經兩三天沒有好好吃上飯,聞着菜香已經偷偷嚥了幾下口水,再看幾盤小菜也是色香味俱全的模樣,肚子更是不爭氣的叫了幾聲,婢女聽在耳裡,捂嘴偷偷笑着。龍筱臉一紅,也不去伸手拿筷子,搓着衣襟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
夏夷歡執起竹筷塞進龍筱手裡,“也不知道你的口味,嚐嚐?好吃就多吃些,不好吃就胡亂吃些,總比餓着強。”
龍筱也真是餓了,顧不得什麼矜持,瞅着好菜大口吃着,桌上的都是些尋常的菜色,口味卻不輸自家的廚房,龍筱點着頭又扒了幾筷子,夏夷歡靜靜看着,脣角含笑。
龍筱吃乾淨最後一口,放下碗筷滿足的嘆了聲,擦了擦嘴扭過頭去,羞惱道:“你這樣看着我做什麼?換成你餓了幾天,吃像還不如我呢。”
夏夷歡也不和她爭辯,揮了揮手讓婢女拾掇好退下,龍筱見院子裡就剩下他們倆人,大眼眨了眨,欲言又止。
“你有話要問我。”洞悉一切的夏夷歡篤定道。
“額。”龍筱也不再躲閃,“我想問你…”
——“歡爺!歡爺!!”金磐高喊着衝進後院,神色驚恐,“大事不好,族長,族長帶着幾個長老來了,就在你家正廳!”
龍筱嚥下話,聽到“族長”兩個字,身子也是怔了怔。夏夷歡面色未變,“昆鵬平日帶兵都不見這樣的神速,帶族長來找我興師問罪,步子倒挺快,也真是會挑時候。”
“他們來勢洶洶,族長臉色…很難看。”金磐壓低聲音,“歡爺…”
“到了還是能不見?”夏夷歡面無懼色的站起身,“走。”
——“不光是歡爺您。”金磐怯怯瞥了眼龍筱,“昆將軍說,把龍三小姐帶出去…族長要見她。”
龍筱半張着嘴,舔了舔脣沒有說話。夏夷歡握緊手心,扭頭看向發愣的龍筱,溫聲道:“既然族長他們想一睹龍家貴女的芳容,你就跟着夏大哥出去會上一會,有夏大哥在,你什麼都不用怕。”
夏夷歡剛邁開步子,又轉身道:“一會兒出去,不論發生什麼,不論你看到什麼,都不要怕。”
龍筱木訥的應了聲,順從的跟在夏夷歡身後,她還是有些怕的,可人家指名要見自己,就算躲着不出去,還是會被人捆綁着拖出去吧。倒還不如大大方方的跟在夏夷歡後頭,自己怎麼說也是龍家的女兒,輸人還不輸陣呢。
正廳裡,族長段陵端坐在正中間的紅木椅上,臉色陰鬱。昆鵬站在他身旁,彆着手環顧着偌大的將軍府,腰間的佩劍雖然還沒出鞘,但似乎已經冒起了殺氣。幾個長老竊竊議論着什麼,見夏夷歡大步走近,都收住話直立起身子,恢復了一本正經的模樣。
正廳幾人掠過夏夷歡澄定的臉,都定在了他身後那個粉衣少女面上,見她明眸皓齒,清麗靈秀,確實是讓人一見銘心的樣子。
爲首的長老指着龍筱嘆息道:“禍水,禍水啊,連累了夏將軍,還要來禍害我們夏族嗎!”
——“殺了她!殺了她!”其餘幾人齊齊高喊,“殺了她!”
昆鵬陰聲道:“殺了龍筱?夏將軍怕是不捨得吧。他辛辛苦苦把龍筱帶回來,怎麼會讓諸位長老取了龍筱的性命?”
龍筱見這幾個老頭高喊着要殺了自己,反倒是沒了緊張,幾步上前指着爲首長老的鼻頭道:“我龍筱犯了什麼罪,張口就說要殺我?夏族就是這樣草菅人命的麼?難道你們真的像別人說的那樣野蠻兇狠,連女人都要殺?”
長老們哪有被一個女人指着鼻子教訓,爲首那人拍着大腿怒道:“夏族從不胡亂殺人,但你和旁人不同,你,是姓龍的!姓龍的世代爲沐氏皇族的走狗,狼狽爲奸共享榮華,沐氏的人該死,你龍家的人也該死。”
龍筱怒氣上來,也顧不得面對的是一羣兇狠的異族人,大聲道:“兩軍廝殺,夏族軍士是死傷不少,可你們不也殺了燕國不少人麼?有哪個是死在龍家手上的?要是有一個,拿我龍筱給他償命就是。要是沒有,就不要一口一個殺了我。”
角落裡的金磐已經嚇出了幾身冷汗,腿肚子哆嗦着就要站不穩,暗罵龍筱這樣不要命的亂罵一通,如此看來,怕是夏夷歡也保不住她的性命了。
長老面面相覷,一時竟想不出什麼話去堵龍筱,忽然一人擡眼大叫:“燕國大勝咱們,還不是仗着你家冰窟那個鬼東西,你家先祖想出的法子,召來毒瘴毒害夏族軍士,這算不算是死在你們龍家手上?”
龍筱不屑的笑了聲,臉上也不見懼色,朝說話那人走近幾步,打量着他鐵青的臉,瞪着大眼道:“老人家,漣城方圓都沒有密林,哪裡來的毒瘴?歸根結底,這毒瘴也是你們夏族林子裡引來的東西,你們的軍士被自己地盤的毒瘴所傷,怎麼還怪到龍家頭上了?你可不能老糊塗了說瞎話。”
夏夷歡低頭垂眉一笑,又擡起眼注視着龍筱嬌俏的背影,眼裡滿是溫柔的粉色。
——“荒謬,荒謬啊。”長老顫着手指着龍筱,扭頭看向端坐不動的段陵,“族長,龍女膽大包天,滿嘴胡話,不可留,不可留。”
龍筱也是豁了出去,看着段陵道:“族長,如果不怕外人說你們夏族不分青紅皁白胡亂殺人,丟了您這個族長的臉面,您儘管殺了我就是。”
昆鵬當然不想龍筱死,她姓龍,龍怡悠也是龍家的人,死了龍筱這頭一個,他日自己帶回龍怡悠,也是落了別人的話柄,留下龍筱的命,日後自己才能光明正大的護下龍怡悠。
夏夷歡也正是斷定昆鵬的打算,他肯定,昆鵬帶着人到自己府上,並不是爲了要龍筱死。
——“昆將軍。”段陵冷冷道,“你說,龍筱該怎麼處置?”
——“殺了她,殺了她。”長老們又大喊了幾聲。
昆鵬沉默片刻,抱肩幽幽道:“龍筱這丫頭剛剛所言也有些道理,龍家的人世代守着冰窟,也都是男子所爲,龍家的女兒命定爲後,多是困在蒼都宮裡不見天日…倒也算是無辜可憐…”
長老們臉色有些發白,可神武大將軍昆鵬都這樣開了口,也沒人敢再大喊殺了龍筱,都低下頭不再吭聲。
“昆將軍是這樣想的?”段陵有些吃驚,“你的意思是…留下龍筱的性命?”
——“龍筱稀裡糊塗被帶來夏族,沒準也非她所願。”昆鵬不會好意的笑了笑,意味深長的掃了眼站立不動的夏夷歡,“也許是有人自作主張,寧可誤了大事也要爲一己私慾帶回這個女人,這纔是真正的不可饒恕。”
長老們齊刷刷看向夏夷歡,頓了頓指着他高喊道:“不可饒恕,不可饒恕吶!”
——“夏夷歡,你爲什麼要這樣做?”段陵呵斥道,“我對你寄予了多大的希望,你竟然功虧一簣,爲了一個女人棄夏族大業於不顧?”
夏夷歡拂開衣襟單膝跪地,“歡爺…”金磐心裡一揪,低低的喊了聲。
夏夷歡擡頭看向段陵,刀刻的眉眼沒有怯懦的悔恨,“夏夷歡有負族長所託,甘願受罰。”
——“重罰!重罰!!”
“你爲什麼要這樣做!”段陵在他臉上看不見半分的後悔,心裡的怒火又重了幾分。
“冰窟毒瘴,龍筱身重瘴毒命懸一線。”夏夷歡低緩道,“她就在我的眼前…我不能見死不救…她潛入自家的禁地,看見不該看見的東西,龍府已經容不下她,我沒有選擇。”
——“你有的選。”昆鵬適時補刀,“她和你是什麼交情?一邊是江山天下,一邊是如花紅顏,你爲什麼見不得她死?”
“昆將軍這樣問我。”夏夷歡挑釁的對視着昆鵬,“我也有句話想問你。爲什麼…昆將軍二十年孑然一身?不要說是什麼江山未定不想娶妻,要是你真這樣說,來日方長,在場每一個人都記在心裡,昆將軍日後不要讓自己難做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