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越。”她輕輕地喊了一聲。
陳玄越回過頭看她,目光很迷茫。
過了會兒,他縮到顧錦朝身邊,拉住她的胳膊小聲說:“嬸孃,弟弟醒了嗎……”
顧錦朝看他笑得傻氣,以爲是自己看錯了。
正好長鎖又哭了,乳孃正好去抱他餵奶。不一會兒就把孩子抱出來了。孩子穿着一件潞綢檀色無袖的馬褂,開襠褲,手腳胖胖如蓮藕,可愛極了。剛喝過奶,正躺在乳孃懷裡動着粉團一樣的小手。
陳玄越連忙湊過去看弟弟,握着他的手逗他玩。
即便是小長鎖太小,逗起來也沒有什麼反應,他還是樂此不疲地陪着他玩。小長鎖突然抓他的手,他嘴角就露出一絲童稚的笑容。這孩子眉眼漸漸張開,皮膚又白嫩了。五官更是有種靈秀的貴氣,哪裡能看得出癡傻?
顧錦朝心裡的疑惑卻越來越重。她原來就猜測過,陳玄越是不是裝傻?當時她還在心裡安慰自己,如果他裝傻也就罷了,他裝傻必然有他的理由。但要是有事情瞞着她不說,她又弄不明白是什麼事,要是這件事與他的安危,或者與陳家的秘辛有關……那該怎麼辦?她覺得陳玄越應該告訴她。他一個十歲大的孩子,實在不用裝得如此辛苦。
顧錦朝拿了桌上的一本賬本,隨意翻開,用毛筆蘸了墨寫字,笑着招手讓陳玄越過來:“玄越,弟弟該去睡覺了……嬸孃來考考你識字好不好?”
陳玄越猶豫地哦了一聲,才乖乖坐在顧錦朝身邊。
看到賬本上打開的那一頁,他卻渾身一冷。
顧錦朝在賬本下方只寫了幾個字:嬸孃不會害你。
顧錦朝感覺到他小小的身子僵硬了,才合上賬本,心裡嘆了一聲果然不出她所料。她恐怕是着了這小小孩子的道了。如此能演,會演,他心機該有多深沉縝密?這份忍耐和謀略。陳家這一輩人裡沒有人比得過他。現在想想其實一切都很巧合。即便是陳玄越從二房那裡逃出來,怎麼就偏偏到木樨堂附近的八卦亭裡躲着?
那是因爲闔府之中。只有顧錦朝敢和秦氏對抗,而且顧錦朝爲了揭發秦氏,也肯定會幫他。除此之外,整個陳家都沒有人幫他了。他在陳老夫人那裡假意說有人打他,也是要借題發揮,真正的把秦氏嚇退。甚至在這個過程中,陳玄越所表現出對她的依賴,也很可能是想給自己找一個靠山。顧錦朝雖然不是什麼良善之人。卻也肯定捨不得棄一個依賴自己的孩子於不顧!
他在秦氏的欺壓下不得反抗,只能想出這麼一個脫身的辦法,實在是很無奈。
顧錦朝心裡有些發冷,卻也有對這孩子能忍辱負重的佩服。
她摸了摸陳玄越的頭,輕輕地道:“玄越,嬸孃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是嬸孃待你好,卻並不是因爲要用你來打壓二嫂。嬸孃怎麼對你的,想必你也能感覺到。你要是有什麼事不妨和嬸孃說說……即便是我不能幫你做主,你三叔也能幫你。”
陳玄越垂下眼簾,一張清秀的小臉更顯得冷清。神情有種一貫沒有的成熟。
他的聲音卻顯得很無奈:“嬸孃,紙鶴飛了……我下午要回去上夫子的課,明天再過來玩。”
他滑下羅漢牀。抓過自己的玩具就像門外跑去了。
紙鶴飛了?這是什麼意思?
顧錦朝把陳玄越給長鎖做的紙鶴放進香囊裡,掛在暖房孩子的小牀頭了。
難道那隻紙鶴有什麼古怪的?
顧錦朝想了想,叫採芙去暖房裡把香囊解下來,她親自打開拿出那隻紙鶴。摺紙鶴用的是澄心堂紙,比一般的宣紙厚些。翻來覆去地看卻看不出端倪……紙鶴飛了?
顧錦朝試着學陳玄越那樣,扯住紙鶴的尾巴拉動它的頭,也要它做出飛的姿勢。
滿屋子的丫頭婆子看着三夫人做如此童稚的舉動,都覺得很奇怪。
長鎖卻被這東西給吸引了,隨着母親的動作。盯着目不轉睛的。
這樣一飛,果然看出端倪了。紙鶴的翅下隱隱看得見幾個小字,連起來讀就是‘寤寐甘苦十餘年。今嘗感慨救養恩。’
顧錦朝心裡一震,她把這隻紙鶴拆開,字卻凌亂不能得其意了。還只有按照陳玄越說的來,才能看到這句詩的本意。
……其實他早就想告訴自己了?只是自己並未在意而已!
顧錦朝卻笑起來,這孩子實在太精明,稍不注意就要被他騙進去了。讓自己先看紙鶴,是怕自己責怪他隱瞞吧!
長鎖一個人在羅漢牀上蹬着小腿,見沒有人理會他,哇的一聲就開始哭了。顧錦朝把長鎖抱在懷裡哄起來,心裡卻還想着陳玄越的事。如今秦氏對他並無威脅之意了,他爲什麼還要行事小心呢?
看來還得等明天才能問他了。
……
入了夏天以後,各地有澇災有旱情,災情文書雪片一樣的到京城裡來。例朝的時候,工部尚書範暉上奏了鳳陽發洪水一事,淮河水溢,牽連淮、濟兩處。鳳陽多有陵寢,淮揚又是漕運通衢,這等災情必得要及早治理才行。陳三爺今日在內閣議事了一整天。發洪水治理修浚雖然是工部的事,但是安撫賑濟災民卻少不了戶部的事。從內閣回來,他又找了兩個戶部侍郎商量,先撥下去三十萬兩雪花紋銀,五萬石糧食運往鳳陽。
等回到家裡的時候又很晚了。
陳三爺下了馬車,陳義接過他解下的披風。
接連聽了災情,又怕災情之中誘發時疫,淮河兩岸百姓如今流離失所,陳三爺也有些倦容。
他回來的太晚,錦朝已經在牀上睡着了。陳彥允看了她,又去暖房裡看孩子,守夜的鄒氏看到陳三爺過來,連忙站起來屈身行禮,陳彥允擺了擺手讓她坐下,孩子蓋着薄被,曲起的小拳頭放在頭側,睡得正香。他低聲問:“小少爺今日如何?”
鄒氏回到:“小少爺吃得奶,也睡得好。夫人下午抱着小少爺玩了會兒,小少爺困得很,一直睡到現在呢……”說着急擡起頭,看了他一眼忙低下頭。心想三老爺果真長得丰神俊貌,儒雅沉穩,這氣度卻又不凡,逼得人都不敢直視他。
陳三爺嗯了聲,又回了內室去。
顧錦朝卻已經被採芙小聲喊醒了,坐在牀上等他過來。
“你且睡着,怎麼醒過來了?”陳三爺走到她身邊,看到她醒着就皺眉。“誰叫你起來的?”
“亥時的時候您還沒回來,我就先睡下了。都這麼晚了,您該在內閣的值房裡歇息纔是,還回來幹什麼……”顧錦朝直起身幫他解開朝服的犀革帶、佩綬,右衽袍的繫帶。
她的手隨即被陳三爺按住,他俯下身看着她的眼睛,語氣低沉無奈道:“錦朝,你可還記得,咱們三個月內不得同房……”
顧錦朝臉一紅,他想到哪裡去了!不過就是幫他寬衣而已。“妾身只是伺候您換衣裳,想着您也累了。原來不都是這麼伺候的嗎……”
“我知道你沒那個意思。”陳彥允笑了笑,欲言又止。
禁慾已有半年了,便是偶爾有,也都從沒有真的要過她。她要是再撩撥些,就很難說了。
他直起身自己解開繫帶,脫下身上的朝服。顧錦朝收回手不再幫他,燭火的映襯下卻覺得他身材高大,手臂結實修長……她別開臉問:“您回來得這麼遲,可是有什麼大事?”
“鳳陽發洪水,那邊的陵寢多,又影響了漕運。所以災情不能耽擱,偏偏泗州又是黃河、淮河的交匯之處,洪水洶涌極難治理……”陳三爺跟她解釋,想着這些事她如何能感興趣,就問她,“你今日開始管事,覺得如何?可有人爲難你了。”
他躺到顧錦朝身邊來,周身都暖。顧錦朝一向喜歡暖,復又伸手小心地抱住他的腰,笑着搖頭:“二嫂帶出來的人,怎麼會爲難我呢!也沒有別的事可以做,要過幾天才能上手……”
她本來就困,頭靠在他肩側打了個哈欠。被他輕柔地摟到懷裡:“要睡便快點睡吧,明日我也要起早。”
顧錦朝擡頭就看到陳三爺的下巴,輕聲和他說:“下次要是太遲了,您就不要回來了吧!”
沒有聽到陳三爺回答,她就又說了一次。過了好久,才感覺到他在自己額頭親了親,嗯了一聲。等到他沒有動靜了,顧錦朝纔想起自己還沒有跟他說陳四爺的事。
她不想陳四爺借永昌商號幫她。
……
第二天去給陳老夫人請安,陳老夫人就問了管家的事。
顧錦朝笑答:“……兩個管事很能幹,也看得出二嫂的盡心。”
秦氏坐在陳老夫人旁邊,替她揉捏着手腕。聞言客氣地笑:“雖說是我提拔的,也是他們自己不愚笨。若要是遇到個愚笨的,怎麼調教也不好用……要是他們有什麼不好的,三弟妹只管和我說就是了!”
陳老夫人溫和地說:“你二嫂管這麼多年,經驗有得是,你儘管去問就行。”
丫頭端了早膳上來,一碟清炒的豌豆苗、脆嫩的鹹菜、黃餅,一碗白粥。陳老夫人的早膳一向清淡得很,顧錦朝服侍着陳老夫人用了早膳,纔回了木樨堂等陳玄越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