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白龍與藏人十公里開外的樹林裡,一個正在飛快前進的影子突然停了下來。隨着一聲重重地落地聲,影子上下解體。一段彷彿失了魂般倒在地上,一段則不停亂動,併發出慘痛的哀嚎。
“靠……你是不是打算摔死我啊?”
“沒。不是,我得休息一下,三分鐘……”
“等會兒我自己走吧?沒問題的。”影子停止悲鳴,認真地說道,同時將手中的東西扔了過去。
這倆就是另一組一路都馬不停蹄的邊境人——小林無奈地點了點頭,接住破君丟過來的水壺。怎麼說他都只是個普通人類,連續地奔跑,再加上這個約五十公斤的重物……如果再這樣持續下去,真的會把體力全部耗光的。更何況,毫不誇張地說,他根本就還沒有緩過勁兒——心臟像雷聲一樣打在肋骨上,甚至連肺葉都要衝破喉嚨鑽出來了。
“我真能自己走,趕得上……大概吧。”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破君說道,半邊臉上依然沾着點點淡紅色的印記。
在平和的光線下,那淺淺的痕跡顯得無比扎眼。小林放下水壺,看着破君良久,下意識地探手上去擦了一把。結痂像劃痕一樣割在他手上。心情一下變得惡劣,於是又順勢捏住了一大塊肉晃來晃去。
“成……你看啊!”
“你想說我幹什麼?”小林緊皺着眉頭說,“你知不知道我剛纔至少折了二十年壽?你還好意思跟我喊疼?”
“我怎麼了我?”好不容易脫臉,破君儘量讓自己離小林遠了一些才說道,“萬歲爺,老臣我又哪兒惹着您了?”
“把臉洗乾淨!”小林惱怒地把水壺扔了回去,沒有再看着破君。
即使是用雙手緊緊地把臉捂住,眼前的紅光依然沒有半點退卻的意思。剛纔的一幕已經像是噩夢般烙在記憶的深處了。高高噴灑出的鮮血漫過視線,那種混雜着失意與不甘的眼神停留在最後的印象中,像盞燈似的突然就滅了。默不作聲的破君穩穩地站在那背後,沒有絲毫猶豫,手中的白刃也是……
自己的手、連同整個人明明都已經不再完整了,爲什麼卻讓破君也變成了這樣?挑動一個人的頸動脈並不是一件多困難的事,因爲它要比靜脈好找得多。再加之破君多少也算個半瓶子咣噹的蒙古大夫,這種事對他來說只要下定決心便是輕而易舉……可就算是自衛,也太離譜了!究竟是什麼改變了這傢伙一貫的想法?
是他的錯嗎?還是存在於樂園的必然結果?林君恍然地想起,在最初說要留下來的人,不是破君,是自己。
“你到底在生什麼氣啊?”破君很不情願地說,“不就死個人麼,又不是沒見過,何必……”
一掌重重地扇了過去。
這是第一次,第一次他會動手打他。右手在微微顫抖,心臟也是。慢慢地蜷起來,指尖摳在掌心。疼痛不已。林君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出於什麼理由,又爲了達到什麼目的。他只知道,破君變了。變得,很該打……甚至該死。
“你……”破君被一巴掌打懵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你問我要二百分,就是爲了換這鬼東西?”林君輕蔑地問道,揚起一張卡片。反面印着碩大字母S的卡片上在正面清楚地繪着一套瓷制手術刀具。純白如雪。而在它們的角落,還有一個擁有半黑半白髮色的男人——夠扯的。他早就該想到了纔對,因爲這是破君唯一能運用自如的……尚可算做兇器的東西。
“是啊,不然怎麼辦?我分又不夠。”破君捂着半邊臉,有點豁出一切似的沉聲說道,“怎麼?現在後悔了?無所謂,反正遲早還是要換。”
“爲什麼?你最好給我個好理由。”林君壓着火氣問道,面色鐵青。
“只是不想死罷了。”破君直白地說,“在你死掉之前,我不想死。這個理由夠不夠?”
像被狠狠地回擊了一記耳光。半晌,林君沒有回話。只是木然地看着腳下的土地。那些泥土似乎是變軟了,讓他直覺頭重腳輕,無法站穩。
“若不夠,那還有。”破君咬咬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更是理直氣壯地說道,“要是你比我先死了,那我遲早也是一死。根本就沒區別。總不能一直什麼都不做吧?”
“你這是咒我啊?”林君嘴角古怪地抽動了兩下,他想笑,但失敗了。
“不是咒,是現實!我知道你不想讓我殺人,不想讓我變得跟你一樣,對吧?”破君激烈地喊道,滿目悲愴。他始終認爲無論是殺人也好還是小偷小摸也好,都不能代表一個人的根本。更何況……這邊的只是過失之罪。可偏偏當事人就是耿耿於懷,介意的不得了。
“林大少爺,N年了吧?本天才一直跟你說一直跟你說……”破君繼續苦口婆心道,“誰說踩死一個蟑螂鞋底就會臭一輩子了?沒可能!至少我就不覺得你哪不乾淨哪污穢不堪!除非你……除非、除非你幾年不洗澡那就另當別論……他媽的我到底再說什麼啊?”說到最後,終究還是無法提起勇氣重拾那過往的破君反倒自己倒頹然地靠在樹幹上,哭笑不得。
“你啊……”林君終於笑了出來。破君居然把那老傢伙比作蟑螂?無奈地搖了搖頭,林君多少釋然了些,在他眼裡,破君已經變成了一時撞進死衚衕裡的迷途羔羊……不,小貓小狗吧。那麼,基督在哪裡。上帝在哪裡。神在哪裡。
“反正就是說,”破君迷茫地眨巴幾下眼睛,倉皇地結巴着,“我是說,你、你根本就不……我沒覺得你哪有問題,換作我我也很可能會那麼做……也許還會比你更過分。現在,既然在這種世界,我是說,那就肯定遲早也還是要這麼做了。唉……總之,如果我在你之前死了,我肯定會後悔八輩子的。”
“彼此彼此啊……”林君默默地看着自己左手掌心中間的一塊圓疤,這是驗證破君是個大混賬的有力證據之一。那年他倆還都是個小不點呢,他還不會抽菸,破君卻懂得用菸頭灼人了——只爲讓那時仗着己身的力量張狂跋扈的他感受到被傷害有多痛。可現在卻……難道這就是現實?
“你後悔,你後悔個屁啊……”破君啞着嗓子罵道,他怎麼都沒想過有朝一日會被萬歲爺掌摑。有些頭暈眼花,破君用力地甩了甩腦袋,看着眼中全是愧疚的林君漸漸變爲兩個交錯的重影。
“我的天……你把我打了你還委屈的不得了啊?”破君神志不清地說,這會兒他才感覺到疼痛,耳朵裡還嗡嗡直響。“我的神啊,你也下得去手……就算扔進舊社會給補腮紅也沒這麼個補法吧!聾了怎麼辦?你真的有把我當兄弟死黨嗎?”
“是啊……兄弟、家人,唯一的……”禁不住滿是惆悵,林君發出疲累的嘆息。他現在只後悔一件事。那就是,爲什麼自己沒有注意到破君的變化。不過現在,說什麼都遲了。順手拍打了下額頭,他幾乎都要給自己一巴掌了。看着憤憤的破君,林君努力地釋然下來,抓過他的胳膊,扳開那隻手,一邊對着不算清楚的日光查看。“應該沒大事,都儘量避開了。”
“你那會兒真的有想着避開嗎?有大事就晚了!我曰你個……”
“這玩意兒我先還給你。”不等盛怒下的破君罵完,林君先平靜地說道,“下次再有這樣的事,如果我在,就讓我來。懂不?要是隻有你一個人,隨便你怎麼瞎折騰。”
“我一點都不想再有下次了!”破君憤憤地一把奪過卡片。
“等等……”
懷抱着半暈不迷的傷員,藏人用較爲均勻的速度快步前進着,但沒走多遠就招來了一聲示意他停下的話語。
“怎麼了?”藏人第一反應是去看她腕上的紗布。
“有人跟着我們。”白龍依舊一臉淡漠,說出來的話卻截然相反。
藏人立刻警覺起來。“61號?”
“不是。”白龍略微晃了下腦袋,她不認爲被牢牢綁在臨近樹冠位置的61號能這麼快掙脫開來。
“我們都沒有太多時間……所以,閣下請出來吧!”藏人忽而喊道,聲音震耳欲聾。
“你……”
“哎喲,抱歉抱歉。”藏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臉上帶了少許調皮。除了熟識已久的白龍外,恐怕誰都無法見到如此自然的藏人。儘管他一向也是笑眯眯的,但給人感覺……好像總少了些什麼?對,用破君的話來說,就是他少了些人情味。
“請出來吧,我們肯定不是您的獵物,您跟着我們也沒什麼用。”藏人再次喊道。雖然話是這麼說的,但他也很清楚,單就自己和白龍的號碼牌就在任意一考生手裡值2分,更何況他這會還懷揣了另外三分。
在他的聲音落下後,樹林迴歸沉靜。除了偶爾的幾聲鳥鳴,只剩蜥蜴或什麼昆蟲爬行時纔會發出的沙沙聲而已。清風撫過,人體的溫度冷卻下來不少,這無形中加大了潛伏者的沉穩和耐心。
“這樣下去,您的獵物怎麼樣也沒關係嗎?”藏人不耐煩地說道,“您現在這樣,只會Lang費我們大家的時間而已。”
“我沒惡意。”
踏着枯葉的碎裂聲,隱藏在暗處的人突然出聲了。雖然還看不見人,但聽到對方陌生又熟悉的聲音時,藏人還是吃了一驚。只要是看過Hunter的,就沒有人不認識這個人。
“你們爲什麼不將襟章藏起來?”
“爲什麼要跟着我們?”果真是大名鼎鼎的403號酷拉皮卡啊……儘管很想近距離的一睹真容甚至小試身手,但藏人還是冷靜地回覆道,“跟着我們對您沒好處的,您的獵物應該是16號纔對。”
“我知道。”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樂園暫時沒給他們太多空閒去招惹劇中人物。藏人擡頭看了看天,透過樹葉縫隙可以清楚的望見那些閃着紅光的點點橘色——時間不多了,他們耗不起。必須趕在天黑前與另外二人匯合。畢竟,在黑暗的森林中行進是極不明智,極其危險的行爲。
“你要是再跟着我們,你的朋友404號可就要倒大黴了。”意外的,白龍叫了起來,聲音清脆明朗。“那個16號的獵物剛好就是他。”
“……你們爲什麼知道這些?”對方遲疑地問道。
“我就是知道。”白龍用蠻不講理的語氣驅趕。“趕快走開。”
一時間,悄然無聲,對方沒再傳來回答。藏人也沒立刻閃身跑路,而是閉上眼睛細細感覺着。直到腦海中那個腳步越走越遠爲止,纔再度睜開了雙目。
“他走了。”
“嗯。”白龍從藏人雙臂中一躍而下。
“沒事了?”
“差不多。”白龍撫了下背後淤青的部位,忍不住疼得微皺眉頭,有些後悔地說,“真應該殺了他。”
“沒必要吧?”藏人苦笑。
“可是很痛……”
“能堅持嗎?這回時間是死的,想復原的話……”
“沒問題。”白龍冷淡地說道,率先朝東南方向移去。爲避考生,白龍連招呼都不帶打地便翻身上了樹,選取了密林中最不易被發現也最難行進的道路。
“你……好像在生氣?”藏人謹慎地問,臉上是尷尬的笑容。
“嗯,很生氣。”白龍淡淡地說,不過這無關61號,而是……
雖然丟臉的事情沒必要一提再提,但白龍怎麼都想不通自己居然也有被人一招秒殺的一天。不,應該說是秒倒吧。她還活着。對,還活着,而且還活得很好,沒有任何大礙。可就算是這樣,他居然還要和那個人公平決鬥?真是不可思議……怎麼會有那麼無聊的想法?好吧,爲了所謂正直,那就再退讓一些——如果藏人在這時拐回去殺掉61號,她就原諒他。可惜萬般無奈的是,她知道他不會。所以……算了,這樣也不壞,他就繼續保持下去吧。也就只有這樣的他,才能稱之爲藏人。
“對不起。”藏人突然說道,依舊面朝前方,腳下毫無停頓。
“什麼。”
“嗯……”藏人猶豫了下,最後只剩溫和且略帶苦澀的微笑。“不,沒什麼。”
再來便是無話,只有那張卡片形態的複合弓差點被捏爛而已。
距離五公里處,兩個影子依舊好死不死地停滯在原處。偶爾起身晃晃,沒幾秒就又一屁股坐在樹下休憩了。根本沒有半點時間緊迫的樣子。
“其實,應該不遠了。”小林反覆看看通信薄,合上書,轉頭對破君叫道,“你不走了啊?”
“我要自己走!”
“你能跟得上我?”
“呃……我用板子?”
“撞樹上我可不管。”
“嘖……那還是算了。可是我……”
“好吧好吧,怕你了。”小林搖着頭笑道,“看你心不甘情不願的,就在這兒等他們吧,反正也不遠了。”
“慢慢走也可以。”破君提議。
“那還不如不走呢……”
自一個多小時前就沒再收到過藏人或白龍任何消息了。二君一面算是自我安慰,不住地誇讚着那二人的身手,一面猶豫着要不要主動聯絡。可同時又更怕干擾到他們的行動。在搶奪過程中分心導致的後果,毋庸置疑的皆是不堪設想的……
如此,約摸又過了忐忑不安的一個小時,隨着一聲溫和禮貌的問候,一個物體從天而降,緊接着又一個。二君在驚嚇之餘,也算放下了心。
闊別了幾小時的邊境人終於重新聚集到了一起,好不思念。
“你們怎麼……從樹上?”破君擡頭看着離地四五米的樹枝,“爲什麼是樹上?”
“半路上白龍發現有其他考生,我們只好取別道了。”
小林先看了看安然無恙的白龍,這才急忙問道,“牌子呢?”
藏人從口袋裡拿出一個牌子,順手丟給破君,接着歉意地點了下頭說道,“三個,61號在白龍那,178號在在下這裡。”
“啊……是啊。”小林一臉恍然大悟,一屁股坐在地上。“是啊,那個221究竟去哪了……”
“唉,對不起,這回是在下計算失誤,被178號拖的太久了。”
“很厲害?”破君有些懷疑地想起了那個58號,連狗急跳牆都用不上,充其量只能說兔子急了也咬人。
“是挺厲害的。”藏人認真地肯定道,秀出左袖口,一道破口很是顯眼。“如果不是制服夠結實,在下可就要掛彩了。”
“這能修復麼?就是敲敲打打或縫縫補補?”
“可以,不過是要分數的。”藏人無奈地說,而後又奇怪地看着破君。“臉怎麼了?怎麼老捂着?”
“沒、沒事……”
破君躲躲閃閃地回答更招來了好奇心,存在感薄弱的白龍突然毫無預兆地擡手,拉着破君的手肘硬是把他的胳膊扯開了——醒目的可怕淤青蓋過了半張臉,說是被毀容了也不爲過。真夠狠的。
“天啊……”藏人驚訝地叫起來,亂翻着卡片書不知道該找什麼藥。“被打了?”
“是啊,被一王八蛋打的。”破君勉強笑道,嘴角牽動肌肉又引來一陣疼痛。
“沒大事,就是看着不咋樣。”小林不尷不尬地說。
“那也不能這麼放着啊……”藏人邊說邊有意無意地看了小林一眼。婆婆媽媽地旋開一個白色的小盒,他用手指從裡面點了些粗粗的暗茶色粉末,用力地抹蹭在破君掌心裡。“自己感覺着擦,在下可不敢碰。”
謝過,破君小心翼翼地往自己臉上抹藥,清涼的感覺使得緊繃的神經也一下鬆散開來——果然是邊境出品,必是珍品。要是以後有機會真得搞搞出口,四個字,邊境製造,就足以打響全世界。
“如何?”藏人關切地問道。
“好多了。”破君忍不住白了小林一眼,完全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做了什麼孽了,在邊境被米娜打,到樂園被他打。
“你們那邊怎樣?”
“基本上沒難度。”小林自認誠實地回答道。
“那現在就是221號了。”藏人緩緩地說,又遲疑了一下,對白龍點了下頭。
“61號很像一個人。”白龍很直接地說道,猛一下讓二君有點摸不着頭腦。
“什麼像誰?”破君不明不白地問道。
“61號很像一個人。”白龍重複了一遍。
“像誰?”小林順話問道。
“你。”
“啊?”小林愣住了,茫然地看向其他人。“61號?他哪兒像我?這世界……會有長得像我的人啊?”
“又開始臭屁了……”破君惡意地嘀咕道。
“不是長相。”白龍拖着長音說,把那怨氣壓了壓。“61號和你的力量相當,速度相當。”沉默一會兒,又補了一句。“178號很像我。”
破君和小林對看一眼,都沒吭氣。藏人也沒有插話,示意白龍繼續說下去。
“178號速度很快,對右側的反應很慢,又一直沒跟藏人說話。嗯……很像我。速度或是……不說話。”
“右側反應慢是?”
明顯遲疑了下,白龍瞄了眼藏人,隨即很快地撩起額前的頭髮,平聲說,“我的右眼是看不見的。”接着又不等二君反應,她放下手,趕點趕趟地繼續解釋道,“61號的綜合水平很高,放下武器後的攻擊方式也以踢技和關節技爲主,這都很像你,所以……我想,這些人可能是以我們自身爲根據安排的。”
不等聽完,破君心中就已是一震,並不是因爲白龍的推測,而是因爲那隻眼睛。單就外表而言,無論如何都看不出白龍的眼睛有什麼問題。她說的看不見……是指,瞎了嗎?這樣的人……
另一邊,小林一直沉默着,對白龍說出來的話沒有做任何表態。白龍則在說完後,就又退到了一邊,彷彿沒有必要再贅述下去了。見狀,藏人輕咳一聲,將注意力集中過來,對白龍的猜測做補充。
“61號是與在下直接相對的。”藏人說道,“他的攻擊很直接,沒有任何花哨的動作,踢技尤爲厲害。更奇怪的是,很多攻擊方式都和在下與你晨練時很像,混雜了很多種流派似的……”
“那就沒錯了。”小林無奈地訕笑道。
“嗯……對啊。白龍認爲,這可能是系統將我們的能力,或許連性格和思考方式都複製下來了,然後交叉着作爲我們各自的對手。”
“……複製?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