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幾分詫異下,青井無言而順從地讓赤間攙扶着,極力忍住腳踝上的疼痛,和他一起跟在破君身後。
像是在馱着重物艱難前進一般,那微微駝起的背看起來異常疲累。彷彿只要輕輕地推一下,他就會垮下來跌倒在地,再也無法站起來了。突然變成這樣,感覺真的很糟糕。就是明知道雪夜消失了的時候,他也未曾給她這樣的感覺。簡直就像是……沒有實體了似的。虛無飄渺漫無目的地遊蕩,一腳深一腳淺地蹣跚在柔軟的海綿上,幾乎整個人都要隨風散了去……
甩甩頭,趕跑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一邊注意着腳下,青井不安地看向赤間。但後者只是面無表情地搖搖頭,示意她什麼都不要說。
這條路,不是又往回走了嗎?再往前就又要回到理事長辦公區了。翻開手機蓋看了看,屏幕上依舊扎眼地顯示着Jobless-End。以前萌生過無數次的一個念頭忽然再一次無比明晰地涌上青井的腦海中——若是,她沒有這個能力就好了。可是想預先知道自己的事,以避過那些不快,不就是她一直以來的心願嗎?只是一旦明白自己無力去阻止這些事情發生的時候,她又不知該如何是好了。只能一再的選擇轉開視線,讓自己不要去看……
“這邊應該就比較安全了,你們留在這裡吧。”破君說道,聲音仍然平穩得令人難以置信。
“我們跟你一起……”
“我知道了。”攔住青井,赤間若無其事地說道,“我們就在這裡等。”
“嗯,就這樣吧。”
仰面看去,從白宮的落地窗投射出來的燈光灑在地上,鋪出了一條路。是在等他嗎?很像而已。
破君順着那條路,走進黑洞洞的大門。而在轉到樓上那個唯一有燈光的房間,破君看到……白龍正在打理藏人胳膊上的刀傷,而七海,也在這裡。
“你到這裡做什麼。”破君明知故問。
“我是來請求她,把我送回屬於我的世界。”七海轉開目光,淡淡地說。不用讀也明白,他能如此從容不迫地找來這裡,就足以證明他什麼都知道了。
“屬於你的世界?”破君像是沒明白,挑着眉毛問道,“你說的是哪裡?”
“……你知道的。”七海不願意多說。
“七海,你是水啊……”破君忽然說,緊緊地握着拳頭,慢慢地走近她。“是比金子還要貴重的水。是肯無條件包容我的水……我已經失去一切了,連你也要離開我?你明明……是屬於我的。你還想要回到哪裡?”
怎樣也沒想到終有一天會聽到他這麼說,本以爲若真有此時,也一定是在夢裡。可那副步步緊逼的樣子,卻好現實,使得她不由地有些害怕起來。七海驚恐未定後退着,直到碰到窗邊。
“哦……你是這樣決定的嗎?”
離得這樣近,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呼出的氣息。
低下頭,破君面無表情地注視着她那雙宛如深海般幽藍的瞳孔。漸漸的,目光柔和起來,接着卻猛地一拳砸到了她頭頂的玻璃窗上,以至還看到她禁不住的畏縮了一下。
此時的言行彷彿是脫軌了,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破君也不知道他爲什麼會說出這些話,爲什麼會突然覺得……悲傷。有點空蕩蕩的,有點……寂寞?是因爲失去了空氣嗎?不,悲哀的應該是,不想去確認這點,不想變成一個人的自己吧。
“讓開。”白龍冷漠地發出命令。
“哦?爲什麼?”破君斜眼看着她,手順之落下,抓住七海的肩膀。
明顯停頓了下,白龍瞥了眼七海。“再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
“我……”擡起頭看着破君,七海悽楚地笑了笑。“我始終……還是一隻妖怪啊。”
“那又怎樣?”破君立刻反問她。
“你遲早會離開這個世界,但又沒辦法把我一起帶走。不是嗎?”喜悅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七海斷斷續續地說,“就算你還會回到這裡,可到那時你也不會記得我了。而我,只能一直留在這裡,就算再次遇到你,也一樣認不出你了。這樣,還不如再也不見的好。”
“怎麼做?”破君輕聲問道。
“我早就知道了,她有執任的力量。”七海默然地說,“她可以把我的頻率調整到符合那個次元……”
“怎麼做我才能留下來?”幾乎是哀求的,破君唐突地打斷七海,反而向着白龍低下一貫傲氣十足的頭顱。“放過她,還有讓我留下來。打從一開始你就知道我的目的了吧?”
“你的目的……”白龍重複着。“沒有人可以永遠的留在這裡。”
“那她呢?”破君指着七海質問。
“她也不會永遠留在這裡。”白龍也用她一貫的語氣說道,“樂園裡面的事我本不該干涉,可不能就這樣放着她不管。妖怪存在於這邊是違反常理的,會對身體造成不良的影響。他們在那邊的世界裡沒有死的概念,但在這邊,會因爲力量的逐漸削弱總有一天死去。妖怪的死去,就等同於完全消失。所以也是爲了她好,我不能迴應你這個願望。”
“原來……你不是萬能的啊……”
原來,她真的是……一下泄了氣,破君順勢擁住七海,把額頭抵在她的肩上。也是,若是邊境的白龍能做到,他就不必這麼大費周章地和樂園裡的神玩這種一點都不好玩的遊戲了……想要留在這裡,在這裡變成合理的存在,還是得拜託那個惡質到跟魔鬼一樣的神才行。在邊境的她,充其量只是個守門人。即便有等同的力量,冷漠如她也不會越權地實現自己的請求。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藏人出聲問道,帶着淺淺的笑容。
“……早就知道了。”早在,林教官向天真爛漫的他們闡述太極陰陽黑白的調和之道時……真是博大精深啊,數千年的歷史。
臂膀間的力道似乎在不知不覺間加大了,從她身上傳來的溫暖逐漸讓已經麻木的軀殼恢復了部分知覺。意識到這點,破君忽然明白了自己有多狡猾。他猛地放開手,彷彿驚醒一般詫異地看着七海,看到她清澄的眸子裡也同樣是不解,破君很快就退縮了。這樣對她……在深淵中他連一根蜘蛛絲都不會放過,更何況是她?
“如果你想回去,就回去吧。”破君冷淡地說。
那像貓一樣又大又亮的瞳孔顫了下,在一瞬間變得狹長,更像妖怪了。不經意地轉身,七海看見映在玻璃上的自己。不太真切,卻足夠讓她瞭解自己與人類的本質不同了。本來,如果他肯開口挽留,她絕對……
“但在你回去前,我想知道一件事。”破君轉而緩慢地說道,正視着七海。“你爲什麼會突然做這種決定?把理由告訴我。”
“……我,我早就想過有這麼一天了。”
“是因爲我連雪夜都不放過嗎?你覺得我做得太過分了?還是我對和你近似的言葉所做的事,你認爲太殘酷了?”
“不,我沒有。”就算被追逼着,七海也還是能看到她知道的那個人。
“沒有嗎?”破君卻一提音量打斷了她。“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別的原因能讓你有離開我的念頭。或者,小七海,你其實不想離開,只是希望我能挽留你?”
“我……”無法否認……七海只覺得隨着破君的語氣,她全身上下變得一片冰涼。好冷。
“像剛纔那樣,我竭盡全力的擁抱你,然後對你說,七海,留下吧,不要離開我,留下來陪着我。還有……我愛你?”
明顯與說出來的話不符,破君臉上盡是戲謔的笑容。幾近喪心病狂。“你希望我這麼跟你說嗎?沒關係,這些話我無論何時何地都說得出來。只要你回答‘是這樣,主人。我想聽到你說你愛我。’我就可以深情款款的對你再說一遍。”
“你……”
像是走投無路了,七海顫抖着叫喊起來。“我簡直不能相信!你……你這個混蛋!”
“沒錯,我是個混蛋。你現在才知道嗎?”破君樂不可支地笑起來,突然趁機一把拉住七海的手腕,把她整個人都拽了過來,並重新擁在懷裡。
“放開我!你這個混蛋!你……你不能再……”七海試圖掙開他,卻可悲地發現自己無法拒絕他。
“是啊,我就是個混蛋。”好死不死的,破君還在惱人地笑着。“你終於知道我是個混蛋了……喂,小妖怪,讀讀我的心吧。我不止是個混蛋,還是個瘋子,還是個傻瓜……”
“……你?”
然而下一刻,毫無預兆的,破君再一次放開了手,並連着後退了數步,離她遠遠的。
“讀了嗎?是的。你對我來說,終歸還是一件奢侈品……可望而不可及。我沒辦法說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所以,我不會阻止你的。”
他是真的,要失去一切了。
到極限了。一個無底的深淵在腳下形成,四壁纏繞着無法承重的荊棘與藤蔓,每一枝都在墜落中被生生地扯斷,卻還是一下一下地挽住他不放。
像是終於待得一天,那些曾經無視下的針對這副軀殼的積怨和咒罵都一發不可收拾地迸涌出來了。所犯下的過錯、罪孽,全部變成了無休止的後悔、迷惘。罪惡感與無助感肆無忌憚的席捲上來,迫使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抓那些已經碎掉的殘枝。哪怕是一根蜘蛛絲也好。以尋求……救贖。
救贖?他需要被救贖嗎?
“你這個人……我真是,真是……”看着他,七海最終合上了雙目。當睜開時,她看向了一直在等待她回答的白龍。
沒有說一句話,白龍擡手對準了七海的方向。
“再給我一些時間吧。”卻不想,七海帶着敬畏與歉意說道,“我應該還有一些時間纔對,就算消失也沒關係……”
瞥了她一眼,白龍停止了動作,不再看她。
“沒關係,我會陪着你的。”七海輕輕地說,哀婉中帶着她固有的倔強。“就算你眼中的人不是我也沒關係,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已經不能說是單純的眷戀了……可恨之人必有可悲可憐之處,她眼中映着的就只是一個可憐到讓人心痛的人。不斷的破壞幸福,又拼命的想得到幸福。憧憬着幸福,又一再的懷疑幸福。甚至不惜爲此揹負上所有的罪與罰。即便明知道,這樣做是錯的。於是只好不停的譴責自己、唾棄自己。
“你會後悔的。”似乎是踩在了地上,但破君只是淡淡地笑道,“你被我騙了。我這個人很自私,打從一開始,我就沒打算真的放你走。如今,你可不要反悔了啊……你確定可以接受我的終結嗎?”
“Yes,MyLord。”
真是可怕的回答……破君忍不住嗤笑着搖了搖頭。
“那麼,我就要把你拖下水。”
“好。”
“直到我的末日來臨,看着我吧。”
“好。”
真拿這小妖怪……
“我會一直看着你的。直到最後。”將右手放與左肩,七海行下一禮。“不過,是你被我騙了。我是隻會讀心的妖怪。”
……沒辦法。尷尬地搔搔面頰不好再去看她,破君這時才突然想起旁邊還有倆看客……這人丟大了。
“嗯……”
遲疑一下,破君正色看着未嘲笑他的二人。有些慶幸又有些不適應,破君覺得若此時要是某人在場,一定會大肆調侃他的。“老實說,我是做得過火了,但我不後悔。”
似是知道他還有其他的話,白龍和藏人皆是安靜地聽着,沒有出言迴應他。
“我會急着找你,也不是爲了一定要你替我做什麼,我還沒那種資格,沒那麼有價值。”破君繼續說道,看了看掌心,又看着臉上一片平和的七海。她果然什麼都知道……這小妖怪,一派悉聽尊便的架勢,真是讓人爲難啊……破君坦然地笑了。
“你知道嗎?自進入這個主題我就發現,隨着媛星的逼近,我的身體越來越差了……白龍,我已經失去一切了。所以沒關係了……爲了你自己,還是儘快動手比較好。或者我應該叫你……白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