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被拖到這鬼地方用來懲罰對方的,恐怕是雪夜纔對。
以前因爲風花都不肯和他好好對話,破君僅憑雪夜單方面的說辭,從來就沒有這麼想過。但要是將這點當成真實……青井說過,他們都認爲雪夜是個危險分子。對於這樣的想法,破君也能理解。確實,儘管不太想把話說得這麼難聽,但雪夜確實從來沒有表現過絲毫對萬物生靈應有的敬畏心。對自己所做下的殺戮,也從未有過最低限度的罪惡感……毫無疑問,在這方面雪夜的感情是欠缺的,空白的。
那麼……說不定,不拿刀便無法作戰這點很可能只是受到風花的影響,畢竟他就連偶爾會出現的愧疚也全只是針對風花所言而已。而在這樣始終未能察覺到人間倫理的情況下,作爲身爲千人斬萬人斬的試刀人,實際上,雪夜根本就沒有贖罪的機會……
沒錯了。絕對是這樣。破君在雪夜那裡聽到耳朵都要長繭了,他的妹妹是多麼溫柔多麼善良的好孩子。是啊,也就是太好了,風花纔會做到現在這個地步。如果說雪夜是主體,那她在自己的刑期結束後肯定就會抱着自我犧牲的心態選擇離開雪夜,好讓他不再內疚並也不再佔用他的時間。但換過來,她纔是主體的話,刑期一旦結束,雪夜就沒用了。她的重生之時就等於是他的終結之時。爲了不讓雪夜回到地獄的深淵或是就此徹徹底底的泯滅……
那位署長,不好對付。破君慎重地考慮到。風花想許的願望,應該就是向神討要雪夜贖罪的機會吧。利用這兩人的感情跟自己玩捉迷藏,那位署長的個性還真是惡質哎……不過,和自己有點像,連會不由分說的給喜歡的東西重新命名這點也是。破君自嘲地笑了笑,突然很想抽自己一巴掌。
“——老闆!”
適時的,赤間匆匆地叫了一嗓子。
順着他所指的看去,嵐像岩石一樣的身軀在空中輕盈地跳躍,如影隨形地緊纏着藏人,看來無論是靈活性還是速度都佔了上風。而隨即,沒有任何預示,仿若自然而然的,它表體隨光照而變化的晶瑩亮點開始閃爍,像山澗繚繞的雲霧,又如水波般,時而輕緩時而急促地流動。
然後,在面向藏人飛撲過去下一瞬間……貫穿他。
沒有任何外傷,藏人微微張開口,倒吸着冷氣,臉上的表情像是整個人都被掏空了一般。但在下一秒,他忍了下來,緊緊地咬着牙,卻做不出有效的反擊。那隻叫嵐的子獸偶爾會變成好似沒有實體的鬼魅,在空中恣意地奔跑,無視所有障礙。有時又像是不受風花的控制,它會停下來,懶懶的旁觀,沒有任何想要真正去攻擊的目標。
“……嵐的屬性,可能是空,天空的空。”破君輕聲說道,只覺嵐的性情太像雪夜了。
驕傲、自由、快樂,對任何事物都漫不經心,單純無邪氣。但這充其量只像曾在現世的他。風花的記憶只到此嗎?因爲它根本就沒有把保護她放在第一位,根本就不能和現在的雪夜相提並論。贗品,終究只能是個贗品。尤其是對於這種連邊都擦不上的贗品,破君提不起絲毫興趣,更別說善意了。
“我見過一次,它和伊莎……和光屬性對峙,它的外表也起過這種變化,但當時沒能看到它是怎樣攻擊的。”
“我看他們快撐不下去了,被它穿透好像很難受的樣子。”赤間不無擔憂地說。
“是啊……”已經不是能不能毀掉那隻子獸的問題了。最低限度的自保都加大難度了。稍候了下,破君回頭叫青井,“小葵!日記怎樣了?”
“沒變。”青井簡短地說,她只知道世界末日就快要來臨了。
“那就好。看我怎麼顛覆未來吧。”破君亂有把握地說道,“我一向不太相信,所謂公平呢。”
那胸有成竹而頑劣不羈的笑容像顆定心丸,落在她的手中。青井合上手機,不再去看它,只把目光鎖在他身上。
“你在跟我開什麼玩笑?!”
一聲怒不可遏的大吼下,隨着林君猛然的手起掌落,擺着一個裝飾漆器的小木臺在不自然地振顫中傾斜了。底部支架出現了幾道斷痕,再也支撐不起來了。盛放着滿天星的瓶子晃了幾晃,隨之翻下來,嘩啦一下摔壞了。乾枯的小白花小心翼翼地灑了一地。
“我沒有跟你開玩笑。”一邊,福爾圖娜只是平靜地說道。“我說過了,老闆很少會做無意義的事情。畢竟是難得的機會,也很可能是唯一一次機會,老闆會把它讓給我,可不光是因爲剛好白頭翁就會在那時出現……我對他而言還沒有那種價值。”
看着福爾圖娜,林君深呼了一口氣,擡起手重重地抹了把緊繃着的臉,沒有再說一句話。他徹底折服了。
“除了誘惑你和米娜外,”平淡地說話間,福爾圖娜隨意地翻手,使右手的四隻指尖多出了三顆骰子。“我還必須保證藏人不會死在德雷克的手上。否則,回來就會接到作爲我直屬上司的他的處罰。”
“保護藏人?”如果反過來是保護他們而去誘惑……那該多好。林君再次深呼吸,不知自己是不是快要被氣死了。
“是,我的骰子是用來占卜的,準確度幾乎百分之百,這可是很多人都夢寐以求的能力。再加上……”好似隨意地拋出,骰子在翻滾下顯出了三個一點。福爾圖娜接着說道,“賭博用的骰子爲保證精準,點數都不是用刻的,而是漆在表面上的。以我擲骰子的技巧,我想讓它出幾點就能出幾點。所以按理說,我既可以做預知,還有機率改變歷史。但是德雷克那個人……很難說他會不會違規遷怒你們,所以我也算是要保護你們全部人。分身乏術啊,何況我本身就不太擅長做護衛。不過後來我才知道,因爲和老闆交情甚好的言葉也剛好要在裡面出任角色,爲以防萬一,老闆也拜託她們了。當然順帶着,也是要她們監視我……”
“那個王八蛋……”林君忍不住罵道,“他到底是在做什麼啊?”
“……雖然是他自己拜託的,可老闆似乎也不認爲你或米娜能立刻迷上我。”福爾圖娜全然沒有一絲不好意思地說道,“事實是,我確實對他還不夠忠心。我果然還是把我自己的事放在第一位了。”
“他處罰你了?”林君想到在這之前福爾圖娜幾乎銷聲匿跡的日子。
“沒有。”福爾圖娜回答道,“不過我還是脫離T.E了,但這和老闆無關。事實上……我是被迫離開T.E的。新科學班認爲我對他們威脅太大,用阿曼達的模擬記憶體要挾我……她是白頭翁的女人。真糟糕,明知道不是真的卻還是被制住了。不過後來,老闆說服記憶體的製造人把她回收了……反正沒落在壞蛋手上就是好的。到頭來,就像我說的,實際上我現在算不上是T.E的人,會繼續聽他的命令只是有人情關係在了。我的最後一個願望在我剛離開邊境時就完成了,我已經沒什麼可留戀的了。”
“那你……”
“可是我在臨走前又有了個在意的事,就稍稍拖延了下。”見林君氣好像消了些,福爾圖娜狡黠地笑道,“我很在意你和米娜的結局。我想知道你們過得好不好,尤其是米娜。所以我就又留下來了。可緊接着就出現了內亂,人事司亂成了一鍋粥,也就沒人有空來催我趕快上路啦……”
上路?難不成還有黑白無常啊……林君嗤笑了聲,真不明白自己是被氣笑了還是被逗笑了。那麼離譜的事……就算是想讓他們忘了他,爲此還專門找個人去誘惑他們?這種做法,簡直不可理喻。
“其實我覺得,我知道老闆的做法有點過頭。”何止是過頭啊?但福爾圖娜還是儘量揀好聽地說道,“他可能是想要你們不要再老想着他的事,希望能轉移你們的視線。可如果你們要真是就此愛上我了,恐怕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怎麼說?”
“嗯……這個心態蠻微妙的。”福爾圖娜略顯困擾地嘆道,“老闆嘛,能在短短時間內打出T.E的局面,厲害是夠厲害了。但撇開他的實際年齡不談,你不是最清楚嗎?畢竟他的心智上還是個小孩子啊,對很多事情都感到不安。既然保護工作他還安排了言葉,那他派我去,倒不如說就是爲了測試。試探你們。說白了,就是故意搞了個惡作劇,然後他自己就躲起來看你們反應。要是你們真的移情別戀,先不說你們會被他怎樣對付,最起碼我是保不住嘍。唉……真是個不成熟的大孩子。”
“……福爾圖娜,”沉思了少許,林君似笑非笑地問道,“你不是常說,任何壞小孩你只要兩秒就可以幹掉了嗎?”
“幹、幹嘛……”福爾圖娜下意識躲閃了一下。
“那你爲什麼會一直姑息你眼前的那個壞小子呢?”
沒錯……無奈地搖了搖頭,福爾圖娜哧哧地笑起來。他是早就看出來有個冥頑不靈的壞小子在不停搞鬼了,可是……他就是這個樣子嘛。破君就是破君,就是這樣纔是他,纔是老闆。不然,反而怎麼都覺得不對勁了。
“大概是我習慣了吧,我始終不覺得他很壞。雖然他做的事……”笑罷,福爾圖娜卻流露出了一絲惋惜。“如果能阻止他,就太好了。可是又覺得不應該阻止他……阻止他的話,他就太可憐了……在這個沒什麼基準可以用來衡量的世界,有時真的很難分清誰對誰錯。大概真的是當局者迷,是他教會了我說對不起,可他自己卻……”
“他一直在做的,果然是錯的嗎?”林君低聲道,原來福爾圖娜和他想法一樣,都對那個壞小子無可奈何了。
『月曜日出生;
火曜日受洗禮;
水曜日結婚;
木曜日得病;
金曜日病加重;
土曜**去;
日曜日被埋在土裡。
這就是……所羅門?格蘭蒂的一生。』“他以前給我念過這一首,還是MotherGooseNurseryRhymes裡的殘酷童謠。”福爾圖娜輕緩地說,但依舊很肯定。“不,林君,我不認爲他錯了。”
“是嗎……”林君苦笑着說。
“只是他這樣下去……”猶豫了下,福爾圖娜也露出了同樣的表情。“不管阻止不阻止,都好可憐。所以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或許等到某一天出現一個結局的時候,才能知道他究竟是對是錯了。可能他是對的,因爲我根本想不到他所想的,所以纔會兀自地認定他很可憐吧。就像在他眼中,沒能遇到他時的我們很可憐一樣。”
“他纔不會有那種自以爲是的想法呢。”林君卻以否決說道,“我認識他那麼長時間,他從來沒有在真正意義上覺得什麼人、包括他自己可憐不可憐過。你要真對他這麼說了,他絕對會滿臉莫名其妙地跟你生氣。”
“……嗯,是哦。”福爾圖娜抿着嘴笑了。“同情真的是個會讓人很難過的詞。沒有人是可憐的。沒錯,就是這樣,我們才更喜歡老闆啊……林君,能在最後再見你一面,能知道米娜選擇了和平的生活,獲得了屬於自己的幸福,我真的很高興。”
“說這些……”
“GradeFinale。”
“赤間,麻煩你把那個不聽話的小妹妹給我趕到角落裡,不是要你把她關起來,只要讓她覺得礙手礙腳的施展不開就行了。”
“好。”一邊應下,赤間謹慎地照他所說的排列周圍的物體。
憑空乍現,一道牆隔到了風花和白龍中間,春風在半途就被迫改變了軌跡,撫向別處了。幾近暴怒的,風花扭頭便瞪過來一眼。看得赤間直接在喉嚨裡發出一聲模棱兩可的乾笑,和青井一起萌生出了老闆是在主動找死的感覺。
果不其然,下一刻,風花就放棄捕捉白龍的身影,轉而朝他們奔來了。
還有一分鐘。
“擋住她。”破君不必要地說,赤間正在那麼做。
不得不躲閃或劈開沿路的障礙風花倒覺着沒什麼,可一再拉開的距離卻着實讓人萬分惱火。再加上……也不知赤間是怎樣做的,忽然從半空生出了揮舞着匕首與利斧的哥布林?那些醜陋的小怪物張牙舞爪地衝過來,可在剛觸及刀身就消失了。索性猛然站下,風花先在身後揮下一縷春風,以防也許會跟過來阻撓她實則站在遠處沒再動的白龍,又殲滅了最近一撥幻影般的怪物後,風花舉起春疾。
伴隨着不知何處傳來的叮鈴噹啷的風鈴聲,她輕輕地喚出它的名。
“「春疾」……”
像潮水般急速退去,赤間在驚駭中無力無助地看着他一手建成的迷宮一一融落。鋼筋水泥的牆壁鑽到地下了,蜂巢樣的天窗化作薄霧飄蕩開來,外圍的松柏和藤花靜悄悄地回到了它們本來的位置上。月亮和星星漸漸裸露出來,靜悄悄地閃啊閃的。一切都安然無恙,仿若什麼都沒發生過。
看着他們失去可依賴的屏障,看着赤間驚慌失措的表情,風花將春疾拿下,掩着春風,再一次送上……
“「結」、「滅」!”
突然喊進來的聲音,把什麼破滅了。
春風春疾……不見了?恍然間變得空落落的,風花怔怔地愣在原地,沒有抓住任何事物的雙手微微顫抖,重得幾乎擡不起來。彷彿熬過了一千年,她才緩慢地轉過頭。
那是怎樣如夢似幻的情景啊……
漫天的星星墜落下來,閃着蒼金色的光,像細雨一樣,像螢火蟲一樣,飄散得整個世界都是。使得所到之處,盡是明媚的光輝。
“……嵐?”
試探地輕喃,有一點虛幻。揚起頭,風花呆呆地看着天空。
“「隔離」。”
風花消失了。取而代之走出來的人是琉璃,他靠近剛纔她所站着的位置,輕撫着那塊被他隔離開的空間。在這個玻璃棺中,有他傷心欲絕的公主。
“妹妹,就拜託你了。”走過去,破君平靜地說道,他眼中的未來,就是這樣。不小心踢到什麼,破君低下頭,看見散落的黑色八股繩下倒着一本書。
一切變化得太快,直到破君撿起書,又走到藏人身邊後,赤間才緊跑起幾步跟了上去。在路過琉璃時,赤間看到一張有些陌生的臉。似乎是有點明白了什麼,赤間轉過頭,看向青井和七海。她們幾乎和琉璃同樣——落寞、傷痛、憐憫、悽然,更多的是無奈,來佯裝輕描淡寫。自己的表情,也是這樣嗎?
“辛苦了。”
赤間聽到破君對藏人這樣說。而後者只是擺了擺手,附上了一個淡淡的笑容,沒有說一句話,也或許是說不出來話了。接着,白龍走過來,不由分說地扶起藏人,對破君點了點頭後,那兩個邊境人便走了。又回頭看看琉璃,赤間顯得有些猶豫。
“我們走吧。”破君叫他。
“琉璃……不用管他嗎?”赤間下意識說道,末了又忍不住掩口,直覺自己說錯話了。想改一下,卻不知怎麼改,只好順從地跟在後面。再遲疑,赤間不解地看到,與他們不同,老闆臉上什麼也沒有。和他的迷宮一樣,什麼都沒有了。
“嗯,沒關係。”破君淡然地說,“這是……我和琉璃的約定。到了這個時候,就由他親手殺死風花最重要的人。”
“……迷宮不是防備他的嗎?”赤間小聲問道。
“是啊,我以爲風花可以聽到我們說話。”頭也不回的,破君一直朝前走。“所以本應該……是她聽到我那麼說,寧死也不會把子獸叫出來纔是。我太高估這些超人了,他們的五感也沒有強到跟無線電似的……枉費我冒險站那麼近。想要順利地殺掉風花,必然得擋住琉璃。可她居然沒聽見……還把子獸叫出來了。既然如此,就乾脆叫你把迷宮撤掉,放琉璃進來好了。但她能用春疾,可以破壞一切僞裝表象的春疾,我就決定讓她自己動手了。”
“這樣對她不是很殘忍嗎?”赤間難以置信地問道,“老闆,你說你答應過雪夜要照顧她……”
“那是真的,我答應了。”破君無謂地說,“但是赤間,我啊,當然還是希望活下來的人是雪夜了。可是她死了雪夜也活不成,那就沒必要了。她對我太壞了,對雪夜也太壞了。不過若非我們三個必須要分個你死我活,我也不會做到這地步。總而言之,反正他們也無法捨棄對方,那就讓唯一不用和他們之間的誰同歸於盡的我活下來,不是更皆大歡喜嗎?”
“皆大歡喜?”七海輕緩地出聲。“你還不知道嗎……你哭了。”
“什麼?”
停頓半步,用指尖輕拭下眼角,破君若無其事地摩挲染在上面的水滴。
“只是不小心罷了。”
只是……這恐怕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因心底間生出的什麼而流下眼淚。也許,也是最後一次。
『即便我已消失在這塵世中,我仍記得與你一起共度的每一天。』『在你的有生之年,我亦會永遠存留於你的心中。』“老闆,你在看什麼?”
“初次呼喚你之名,寶寶熱衷的小說。”
“寶寶?好看嗎?”
“嗯,還算可以吧。不過我剛翻的那頁說是男主角死了。”
“不會吧……半中腰就死了?愛情故事?那男主角死了之後……女主角她應該怎麼辦纔好?”
“我哪知?男主角都能死了,我也懶得看下去了。喏,自己翻吧。看看後續故事,該怎麼辦纔好……”
『我在這個初次呼喚你名字的地方,惦記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