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君，你的臉色很不好呢，不舒服嗎？”
坐下都點過餐後，米娜又復想起那個破君自認在她面前難以啓齒的弱點。沒辦法，在這之前看破君那麼正常和的小孩子們鬧成一團，她還以爲真的沒關係。可自來到海景餐廳後……不知是不是她太多心的錯覺，破君的臉都快綠了。
“沒事。”
不去注意就好了。嗯，這樣就沒關係了。多數時間，破君都在閉着眼睛故作深沉地喝東西而已。反正有來之前吃了那麼多蛋糕爲理由，這會兒就算什麼都不點也不奇怪。可是，難得來這樣氣氛好像很好的超級海洋主題餐廳啊……爲什麼還要有兩個小鬼非要和他們同桌？那個害羞的小女生也倒罷了，傻瓜蛋小子爲什麼也要湊熱鬧？這小鬼不是總和他犯衝嗎？
“姐姐，你們等會兒打算去哪裡？”男孩旁若無人地跟米娜說，還大方地叫她姐姐，和破君互稱笨蛋形成強烈的對比。“我們跟着你一起去吧。”
“你們的計劃呢？”米娜正經地問道，彷彿和她有約的是這小子。搞的破君在旁火都要竄出來了。不過，對方終歸只是小孩……是小孩……
“看海豚表演。”個子最低的那個女孩主動說道，她似乎很羞怯寡言。
“可是離表演不是還有一個多小時嗎……”飯都吃完了，在這裡坐一整個小時？看着導覽單，米娜感覺到是她的邀請打亂了這些孩子的計劃。在看海洋館和海豚表演之間，他們肯定有其他安排。
“可以到別處逛逛啊，”男孩有些裝模作樣地說道，又輕蔑地瞟了破君一眼。“與其和這種只知道教訓人的男人約會，姐姐，你不如跟着我們吧。”
“……小鬼，你找死啊？”只知道教訓人？這人小鬼大的臭屁鬼……破君暗暗握起拳頭，多少還保有點理智。沒錯，他很理智。倒是不是米娜小姐在場的緣故，而是人生里程數上的決定性差異。所以就算他再生氣，也要存有最低限度的涵養，絕不能真的去揍這小子。否則……別說米娜小姐了，連內心的自我形象都要毀光了。
“看吧，居然會威脅小孩子，好差勁。”男孩嗤笑一聲。似乎是找不到更有力的詞了，他沉默了一會兒。斜眼瞥着隔壁的女孩，見她彆扭的用右手拿着勺子，男孩氣呼呼地說道，“我跟你說過好多遍了，用左手啊！你不是左撇子嗎？誰要是敢嘲笑你，我會幫你把他們都罵死的！”
嗯……罵死……且不說態度，這小子倒蠻有種的嘛。只是不兇就不會說話啊？破君總覺得從他身上好像看到了……究竟是萬歲爺還是他自己的影子？沒差了，就是有點熟悉。
“看那邊！”破君突然一指窗外。一隻看起來很沉重很寬的魚緩慢地由遠及近游來，在距離不足二十米的地方兜了一大圈，很快就離開了。“很壯觀吧？”
“那、那是什麼？”男孩結巴着問道，大概是出現得太快，抓不好時機，這回他沒能逞強地牽強附會。
“那是曼波魚，Molidae。也就是翻車魚，魨形目翻車魨科……”見破君的天才講堂再度開講，孩子們紛紛丟下勺子圍了過來。“有時候可以在海面直接看到這種魚，有時它就會潛到六百米以下。能離這麼近地見到是很難得的哦？就像外表看起來那樣，它很壯實，身體也是一頂一的棒。它的魚皮下有層很厚的軟骨層，用來福槍都不一定射得穿。”
“警察可以拿它來當防彈盾牌！”一男孩立刻建議道。
“……警察要天天抱着它就沒辦法執勤啦。”抱得動嗎？說來，萬歲爺就跟曼波似的……哈哈。破君習以爲常地不受打攪繼續說道，“曼波會自己分泌一種抗生素抵禦各種疾病，是非常強壯的魚。要是把其他魚和它養在一起，連其他魚也會因爲水裡含有它的抗生素而變的健康，內外兼治。曼波被稱爲海里的醫生，就像SuperMan、超人那樣既強壯又正義。嘿嘿，是吧是吧？”
“是醫生？好厲害……”
“是超人……”
真的，很受小孩子歡迎……米娜略覺好笑地看着破君。雖然嘴裡一直在叨叨這些小孩子麻煩又吵死人，卻還是會認真聽他們的話並給予……態度惡劣但簡單易懂又細緻入微的回答。甚至還常常主動給他們講有趣的事。看來，他的個性本來就是如此吧。人是很溫柔很善良的人，嘴巴壞只是用來掩蓋不善交往……
不，也不對。她把他想得有點太過美好了。認識這麼長時間，米娜很清楚，破君是知道自己嘴巴有多壞的，大部分時候全是故意說那些惹人討厭的話來自得其樂。這個人真是……不自覺嘆口氣，米娜也快要懷疑自己的價值觀了。
但是，或許別人無論如何都無法理解……她是真的覺得他很好。總是會好似大刺刺的沒神經的損人，卻絕對不會殘酷。也不會無緣無故的罵人，說些難聽到令人無法接受的言語。更沒有以無知爲由嚴厲斥責別人……不對，這個恐怕和他自認天才而別人無知是正常現象有關……
可是即便如此，他的笑容還是最棒的。
確實……還是誇張了，也不能說是最棒的。他沒有林君那樣如山的穩重，也沒有藏人那樣如水的靜謐。但是，這兩個人就是太完美了。至少表面如此，常以體貼待人的林君纔會讓人有種無法觸及的感覺，彷彿越是想貼近，他就會越是不着痕跡地後退着躲開。總是面上一片柔和的藏人也猶如美麗無暇卻不會終止散發寒氣的冰，毫不掩飾自己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意圖，也不介意別人在他畫出的範圍外享受那盞清涼。
可能這麼說有些過分了，但在她眼裡，在這邊、在這個世界，只有破君……像個人。而且也只有他，只有他會讓人覺得，再糟的事情只要他還能笑出來，就一定還有解決的餘地。不管是在任何時候。即使是堪比世界末日的那一刻，即使是他全然沒有把握，也都能用一張不羈的笑臉來面對。
每個人，在內心深處應該都會有着怎樣都無法釋懷的不安……絕對不把它掛在嘴邊，絕對不示弱，絕對不妥協，絕對不把它當成上天的考驗或是倒黴的命運。自然而然地接受一切，從來不認爲只有自己是特別遭受到那種待遇。客觀的看待每個人的痕跡，由衷的肯定每個人都是一樣有很努力的活着。
所以……就是他了。
果然還是被想象所累，有些脫離實際了吧……目不轉睛地盯着他，也只看到一個長不大的孩子在和一個還不到十歲的小孩吵得昏天黑地的……米娜再度嘆口氣，心中也不禁有點奇怪這個“他”爲什麼不是第一印象極佳的林君或藏人。不過，不是有句話是這麼說的嗎？能受小孩子和動物喜愛的人，不會是壞人。但是他之所以會笑，卻從來不是因爲他自己……
糟、糟了……二話不說，破君立刻閉上嘴。一副大人有大量地不再理會那小屁孩，轉頭繼續平靜地喝他剩下的奶茶……唉，又習慣性地點了這種，應該要普通紅茶什麼的纔對。反正也來不及了，幼稚的形象怕是早就根深蒂固了。還有，不是錯覺？好像從剛纔開始，她就一直一臉無可奈何地瞪着自己？原本是想展現像萬歲爺把妹時慣用大氣浩然之勢的……級別太高模仿不來啊，一不小心就露出本性了……
不過有名言道是，亡羊補牢，爲時不晚。於是在稍後的行程裡，破君一反常態，處處顯現出溫柔大哥哥的一面……只能說，他是在竭力保持自己認識中大人該有的器量。
直到和米娜一起把那些小鬼們全數送上車，破君那面和藹的笑容纔開始逐漸融化。同時也深感仿若天生笑顏的藏人的不易。而在神經稍一放鬆，也不知是哪腳剎車沒踩好，破君嘰裡咕嚕地大規模爆發了……
一邊數落着那些小鬼大堆大堆的麻煩之處，一邊又邀功似的說自己如何仁至義盡，外加責備米娜小姐太過寵溺他們。在這雜七雜八的嘮叨中，米娜不時穿**來的笑聲開始還沒怎麼地，忽然就有些刺耳了。發泄得差不多了的破君也由此醒悟過來……這下可是沒得救啦！這下，他算是白容忍那笨蛋小鬼後來罵他那麼多次了……就是把腸子悔青也沒用了。這一抱怨，根本就沒器量可言嘛……算了。破君再一次想到。
“破君很受小孩子歡迎呢。”米娜微笑着把她想了無數次的話說了出來。
“是、是嗎……”破君不敢正視地隨便應道。
“嗯，那種東拉西扯的解說……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呢，”米娜毫無惡意地說，“你那樣一點都不像是在解說水槽裡的東西，更像是在由着那些孩子的意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了似的。縱容他們的根本就是你嘛。嗯……你順便提到的也都是些很普通很常見的呢。”
“我纔沒縱容他們。”破君想都不帶想地否認了，而後解釋道，“就算再早熟，小鬼終究是小鬼，理解力太有限了。水槽旁都有掛那種帶着詳細的學術性介紹的告示牌，他們要是想知道會自己盡力去讀的。但那就和別人給他們念出來一樣，沒區別。難理解的字太多了，就算讀上好幾遍他們也不見得能懂。正是對身邊好奇又記事的年齡，還不如說些平時常見的東西反而更能讓他們和水槽裡那些不常見的聯想到一起，一塊兒記住。”
“……你很瞭解小孩子？”米娜驚訝得不得了。
“拜託，誰一出生就是大人啊？”破君不以爲意地訕笑道，“都是從小孩子長過來的，當然是那樣了。他們既然能問出口，就證明他們對那些更感興趣。要是隻問牌子上說的，我就也只會念牌子上的給他們聽了。”末了，嘆口氣，破君又無奈地說道，“不過真是一代比一代難伺候，早熟得誇張啊。這麼下去，到未來會不會就有還沒出生腦袋裡就被輸入專業知識的那種超級怪胎出現？”
“你有時……好像杞人憂天的老頭子呢。”也像異想天開的少年人。米娜決定不說這後半句，不止是因爲有些矛盾。
“老頭子？”嗯，總比小孩子好。雖然不知道她怎麼會有那種念頭，但破君也覺得今次改變形象的計劃沒有完全失敗。
回到城區，眼見附近的景色越發熟悉起來，走至一轉角，破君想起這地方了。
“這兒有一家……”該如何介紹？擡着手遲疑了一小會兒，破君纔再度開腔。“有一家甜品店，某種程度來說是你們女孩子可能會很喜歡的那型。只是說外表啦……反正東西很好吃。要嚐嚐看嗎？”
“呃，還要吃甜點嗎？”米娜不知該怎麼回答。
“只是推薦，以後有空再來也可以啊。”破君隨意地說，“這家店是藏人介紹給我的，他和小白龍是這裡的常客。”
“小龍？”米娜有些難以置信地懷疑道。這種夢幻系的洛可可風格，那個白龍會是這裡的常客？
“她只是衝着吃的來的。”破君解釋道，“藏人則是跑腿的。”
“我記得這邊是……”沒有停留地走過那家店，米娜指着隔了幾位的一個攤子。“瞧！就是這間花店！我最喜歡這裡的花了。”
“花？”破君有點懵。動物還可以，植物他就不太行了。細微區別太多，沒法和圖譜完全對號入座。“你喜歡花嗎？”
“還、還好吧……”不知爲什麼，米娜顯得有些猶豫。“我是說，這家店很特別。他們的花不是那種泡在水或營養液裡的。你看，”走近了，米娜指着店外的架子說，“全都是土壤栽培，附帶賣的花盆也都很可愛。他們沒有一般花店那種插花服務，但會教人怎麼樣養花。”
“哦……這倒挺有意思的。”這樣確實要比在花瓶裡只開一次的花好很多。不過，究竟花瓶裡的花是怎麼回事他也不太清楚……養殖經驗，零。“你也有養嗎？”破君試着問道。
“有是有……”尷尬地笑了下，米娜不好意思地說，“是薄荷草。可總是不小心就過分照顧，或是一忙就忘記……感覺很對不起它哩。”
嗯，看起來就像是那樣的人。薄荷啊，倒是挺適合她的。破君直起身子想走。“既然是這樣，我就不給你買花了。”
“什、什麼？”太過意外，米娜怔住了。
“你已經有一盆了啊，而且我怕讓你給養死了。”破君直白地說，純是隨口一提。
“不會啦！”米娜忽然大聲說道，異常堅決。
“……真的不會嗎？”破君懷疑地回過頭，被那嗓子硬是震住了腳步。“真的不會？”
“絕對不會。”
認真且堅定地看着他，米娜略有期待地留在花店前。對視了半晌，哪想破君忽的就掉過頭了。
“還是算了。”
“你、你這個人喲……”
信不過。誰讓她笨手笨腳又總是慌里慌張的。謹記着不把理由說出來便不會惹她生氣，破君悠閒地邁開步子在前面走。直到發覺米娜在後面鬧彆扭似的就是不跟上來，他才意識到這事沒那麼簡單。待停下來，果然看見一個臉上充斥着不快的大小姐。這又怎麼了？女人怎麼這麼麻煩啊……
真拿她沒辦法……是花的緣故嗎？破君伸出指頭，示意米娜停在原地等他。自己反向路的另一邊跑去。不多時，卻又空着手回來了。“……知道我沒帶錢就別逼着我買東西啊。”態度惡劣地發出抱怨，明知是自己先提到的，也明知這樣很丟臉，破君還是把手心朝上伸了過去。活像個找家長討零花錢的小孩。
眼看着他剛去的方向是和花店無緣的街對面，米娜還是拿出一張面額頗大的紙鈔給了破君。她也弄不清他到底要買什麼，但還是多給些好，省的不夠害自己又挨訓……不是盆栽，難道是花束？
“真是錢多燒的了……”全然不理解人家的用心，破君接過的同時還不忘發出可惡的揶揄。
這個人啊……真是想就這樣乾脆把他打死算了。米娜氣呼呼地站在路邊，時而雙手插腰時而抱臂，除了不爽就還是不爽。她越發懷疑自己是不是昏了頭了纔會……到底誰纔是無藥可救的笨蛋啊？
“喏，這個給你。”
待回來，只見破君手裡拿着……一支包裝都被撕掉了的……棒棒糖。在他說害對方找錢找得很辛苦的同時，米娜愣愣地接過那一大把的零錢，徹底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糖……”
“讓你吃你就吃啦！你見過男人在大街上邊走邊啃棒棒糖的嗎？”也不管她究竟要問什麼，破君專斷地一句反問，不由分說地就把糖塞進了米娜手裡。
那就讓女孩子在大街上邊走邊啃棒棒糖嗎……幾乎是欲哭無力地含着那甜甜的棒棒糖，米娜的意志更消沉了。她是有想過破君在這些方面是個毫無疑問的笨蛋，但是……這已經不是笨蛋不笨蛋的問題了。以爲她是小孩嗎？不高興就給顆糖哄哄了事。看着那毫無人情味可言的背影，米娜真的快要哭出來了……這個人，這個人簡直……簡直不可理喻！
“我最討厭……”
“給你。”
……咦？
爆發的那一剎那，破君忽然回過頭來，伸出的手掌心隨意地攤着一朵紅得耀眼的……
花。
明豔的橙黃色花蕊邊均勻地簇擁着八個大大的花瓣，精緻可愛得……足以讓人爲之驚歎。是紙，紙折的花……他剛纔一直沒有說話，是在專注地折這個？
“你討厭這樣的？”搔搔腦袋，破君亂沒把握地問道。他心裡本來就有點沒底，可見她肯接過那朵花，還以爲能過關。“你又養不來真的花，要是死了不是很可惜嗎？還是這個更好吧，絕對不會枯萎。也比較划算。這個糖的包裝紙最適合拿來摺紙了，是很正規的正方形，紙質很棒，很不容易破……你、你怎麼了？”
眼看着米娜臉上的表情越來越暗淡，彷彿痛心到再也無法原諒自己……破君嚇得魂都快沒了。他是有想過要送真的花比較好，可是、可是她又不會養。以這大小姐的性格，到時花若是死了，她肯定會又難過又自責地哭出來吧……何況，那畢竟是她的錢啊，哪有送個禮物還讓人家掏錢的……
“我……我最討厭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