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貝爾專屬醫院,ESP私人看護中心。
在二樓左轉第三間單人病房,一個讓創可貼和繃帶都快包成糉子了的木乃伊躺在牀上,臉旁是一心倔強硬被揭掉的氧氣罩,完全不管不顧呼吸機還正忠實地工作着。然後,牀邊還有一個幾乎暴跳如雷的高大男子與一個快要張牙舞爪的紅髮女孩。
“你又找什麼事啊?”
“難受啊。”
“你不戴更難受。”
“纔不會,是他們小題大做,就是這東西讓我不好受。我什麼時候能出院?”
“如果、你、想趕快、出院的話,最好、就、給我好好吃藥。”
用前所未有的低沉聲音,一字一斷地打斷二君幾乎一邊倒的爭執,米娜氣勢洶洶地將一個漂亮的玻璃杯放在牀頭櫃上。可由於用力過猛,本來才七分滿的杯子還是濺出了不少。
“……嗯。”
破君禁不住縮了縮脖子,他身上的創可貼就是被米娜小姐強烈要求才貼上的。那些本來都只是擦傷而已,現在卻搞的他像個二級殘廢。但氣惱起來的米娜活像是滿頭紅蛇的美杜莎,實在不敢忤逆……可眼下,就算是乖乖地應下了,破君還是不見動彈。讓他吃藥簡直敢比登天之難了,況且那膠囊吃到嘴裡還有股難聞的味兒……
“嗯還不給我趕快起來!”快沒耐心的小林差點上腳了。
“不要!不信你試試,很噁心啊!”
“什麼?噁心?你腦袋上那玩意兒才噁心……”小林聲音越漸小了下去,他指的是破君頭上的髮卡,天曉得破君是哪弄的……跟人妖似的,雖然把劉海別起來很方便利索。
“我自己也覺得很彆扭啊……”
“是我弄的,很好看吧?”米娜一轉臉樂滋滋地說,可下一秒又見冰霜。“吃吧,趁水還溫着。”
“不是我不吃,”破君絮絮叨叨地指着杯子旁。“這東西,這個白的是苦的,那個跟放了好幾天的臭雞蛋似的……”
“好吃就不叫藥了。”
“誰規定……”
“呃……”門被靜悄悄地打開了幾釐米,巴貝爾臨時記錄官,ESP特務代號——真珠一臉駭然地停在門口,躊躇不前。他細小的聲音突兀地穿插在爭吵中,奇蹟地沒有被淹沒,也好歹算吸引到了注意力。“我、我是來探病的。”
“哦哦!你終於來了!”一直苦着臉的破君大聲歡呼起來,高高地揚起雙臂。“今天是什麼?”
“夾藍莓醬的年輪蛋糕。”真珠邊說邊將手裡的紙盒放到破君身上。
“你怎麼給他吃這個……”米娜看着那盒高脂肪高熱量的身材毒藥問道。
“有什麼關係。”破君順手將紙盒移到牀頭。“醫院的伙食是不難吃,但也清淡過頭了吧?別說沒有飯後點心和下午茶,連正餐都沒點鹹味。”
“清淡飲食才能……”
“海綿蛋糕。”
晦暗,像是刻意壓抑才發出的假聲。白龍不知什麼時候進來的,驚倒了一堆人——難得一見的白色長裙幾乎要與醫院總是白淨的背景融爲一體了。仍是悄然無息的行走方式。除了那把總是蓬鬆着的黑色長髮,在這裡真的很難讓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怎麼不帶點豪華的?”破君嘟囔着抱怨。
“抹茶。”
“真的?”打開紙盒,兩塊苔綠色的方形海綿蛋糕並排坐在帶着花紋的廚房紙上,破君笑得眉毛都彎了。“你怎麼知道我喜歡抹茶的素蛋糕?”
“好吃吧。”
“你真美好。”破君有點詞不達意地說,邊拿邊問,“你們有帶紅茶之類的麼?”
“只有速溶咖啡。”白龍從兜裡抓出一把皺巴巴的小袋子。
“我拿的奶茶。”真珠說着,又從破君剛放到牀頭的紙盒裡拿出一個更小的盒子。“我去泡?喝哪個?”
“都行,如果份足夠就給這兩隻也來一杯吧,謝謝了。”
“……我說你們啊?”小林出聲了,捧着頭,想笑卻又只能露出苦笑。“都是你啊,把小白龍和真珠全帶壞了。”
“你這是斷章取義,不好吃我就算再帶也沒招吧?何況……”刻意停頓了下,破君鼻子裡發出不屑的哼聲。“以前你帶我逃課老師都沒武斷地說是你帶壞我的。”
……說不過就揭短?小林無奈了。“廢話,因爲明明就是你自己懶得寫作業才慫恿我跟着你去翹課。”
“胡說!我記得怎麼不是這樣?”破君一懵。“主謀是你!”
“是你好不好!”
“是你!”
“是你!”
小學生級別的吵架……米娜扶着額頭,猛地啪一掌打在牀頭櫃上。“夠了!吵什麼吵?!總之,你是病人啊,你吃這些東西能養病嗎?”
“哎呦……”破君自認就是對這位手比嘴快的大小姐沒轍。“沒關係啦。”畢竟他們只是很關心自己,破君只好發出哀求。“糖分可是促進腦部活動的能源哎?像本天才這樣常動腦的人當然是要多吃些甜食了……喂喂,別這種表情,你們有住過這裡的醫院嗎?是真的很清淡啊,清淡過頭了,只是拿菜在白水裡煮了一下而已。”
“等等……”想到了什麼,小林探手從破君懷裡扯出還沒來得及被掏空的盒子。“白片是要空腹吃的吧?”
“……不吃行不行?”破君很嚴肅地問,卻很清楚答案。
不知是出於什麼心理。越是看着米娜和小林那麼着急,他心裡就越是騰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滋味兒。煩躁、焦慮、暴虐,怎麼說都好。總之,他就是不想再在這裡呆下去了。越呆心情越糟糕,就算是再美味的蛋糕也安撫不起來了。儘管這私人病房裡沒其他老弱病殘以及或笑鬧或哭泣的探視者,儘管這裡壓根就沒什麼消毒水的味道。
“反正只是心臟有點小問題麼,沒什麼大不了的吧?”幾乎有點言不由衷,破君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說什麼。他的聲音真實的不像真實的,帶着如同假象般的虛幻,且滿面厭惡,一副快要吐出來的樣子。“又不是需要做手術的程度,爲什麼非要在這兒不可。”
“可是你……你和我們不一樣啊!”米娜急地叫起來,變得結結巴巴的。
“你難道不爲我的茁壯成長感到高興麼?”竭力讓自己脫出不快,破君笑着用兩根手指比劃出三四公分的距離。“還是說我要是比你高了你就沒辦法欺負我了?”
“怎麼可能啊?你在胡說什麼?”
“行了,不要管我了。反正只要主要日常自己注意一些就死不了吧?要真掛了也是猝死,那是命,沒辦法。對吧?”
好像一下回到了好幾年前,只是在那裡站着的人從所謂血親換成了邊境的同伴。但實際上,感覺卻沒什麼區別。破君默默地靜下來,感受自己的心跳。就算現在停止,他也不會有任何可留戀可抱怨的。生命是很脆弱的。他在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即便很想繼續和這些人一起活下去,他也清楚對於這點自己有多無力。要是不能坦然面對,就會變得很難看了。無論努力與否,還活着的每一天都只要覺得快樂就好。他,是這麼想的。一直都是。所以沒關係,一定沒關係的。
所以……拜託,別再用那種同情惋惜的眼光看着他了。
“林主任,給我辦出院手續吧。”
頑固不化,真是難以理解……米娜還想說什麼,卻被小林攔下了。這一攔,也讓她發現氣氛有變了。只是這氣氛太過陌生,和方纔破君死命拒絕吃藥時完全不同。
“只要院方許可。”小林說道,算是妥協。
“哦,早該這樣了。我已經陪你們玩了夠久病人遊戲了,膩了。”破君皺着眉頭說,有說沒有想。
“……遊戲?”米娜輕聲喃喃。
“是啊,也算是友情遊戲,終日探望病重的朋友,該照顧的也照顧了,時間久了會很無聊吧?你們快走吧,我也要離開這裡了。”
沉默。米娜盯着那杯不冒熱氣的涼開水。口中乾乾的,堵得慌,噎得慌。她想把整杯水灌進喉嚨裡,手腳卻不知道該如何動彈得好了。現在也只能說:
“我知道了。”
“不送了。”
是啊,快吧,快點離開這裡。不然,他就實在忍不住了……
好難過。
也許原本就是這個樣子。原本就該這個樣子。即使走狗屎運作爲永生般的活死人被扯到邊境……也不會輪到他。是啊,他不是邊境人,壓根就不是。充其量最多隻是個偷渡客罷了。連那個號稱萬能的還原系統也沒能把他還原到纔到來的狀態。本來就是嘛……又不是聖鬥士,怎麼可能會那麼幸運啊?根本就沒有被選上,怎麼可能會那麼巧的被選上。他早就知道了……
只是,只是自己一直假設自己是他們中的一份子而已。他希望他是,可結果他什麼都不是……算了,反正,自己不也已經努力過了?已經很努力了。明知道結果無法改變,自己也確實非常努力地嘗試不去在意這些了。可是,還是不行,果然不行……從以前就是這樣子了。從以前就沒改變過。一直都是,都是那麼的——是自我厭惡吧。
不,也許說是憎惡更準確些。
什麼都做不到,只能呆在這裡。只能默默承受着人們氾濫的同情心,映在他們滿是憐憫的眼眸裡。也只有那裡才能看到自己愚蠢的樣子。然後就這樣緩慢但持續地感受生命從自己體內慢慢流逝……除此外,還能做到什麼?還能怎麼做?要他怎麼做纔好?
擦地聲。
在這裡洗漱用的臉盆順力滑到牀旁邊。破君擡起頭,看見還是沒有表情的白龍。蒼白的臉和空洞的眼睛,纖細的手腕以及微微突出的骨節,黑色的長髮順着肩膀繚繞在白色的長裙上……一切都虛幻脆弱得彷彿一折即碎。她,一直都是這麼安靜地站在一旁。什麼都不問,只是在一旁……
“你還不走麼?嚇我一跳,我還以爲你是壁畫呢。”破君笑着問道,不過臉上有沒有笑就連他自己都不敢確定了,但他有那麼想。
“還沒走。”白龍理所當然地說,“吐出來會好受些,你臉色很難看。”
自嘲地乾笑幾聲,捏了捏下巴,破君順手拿起牀頭那杯水喝起來。已經有些偏涼了,可是……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那麼說的。”
“跟我道歉太Lang費了。”
“嗯?”
沒說什麼,白龍只是難得地輕輕嘆出一氣,提起一個怎麼不起眼、但一直都垂在她胸前的銀色項墜——ESP限幅器。6級精神感應能力者。他都把這給忘了……破君自嘲地笑起來,吐吐舌頭,將最後一滴水喝乾淨。
“真可怕哩。還有,謝謝你了。”
終於沖泡好了三杯奶茶和兩杯咖啡,終於從二樓值班室打聽,然後跑到一樓前臺借來了個餐盤端着這些飲品,再從二樓走廊中間回到最右邊的樓梯……可當勞苦功高的真珠儘可能禮貌的用手肘把門推開時,卻發現房子裡只剩一個他最喜歡的人和一個他最怕的人了……只是?
“「愛——情,不過是一種,普通的玩意兒,一點也不稀奇。
男——人,不過是一件,消遣的東西,有什麼了不起……」嗯……還有什麼來的?
「什麼叫情,什麼叫意,還不是大家自己騙自己。
什麼叫癡,什麼叫迷,簡直是男的女的在做戲!
是男人我都喜歡,不管窮富和高低。
是男人我都拋棄,不管你再有魔力……
你要是愛上了我你就自己找晦氣,我要是愛上了你你就死在我——手——裡!」”
被震撼了的真珠一時木在原地,一個護士掩着耳朵見怪不怪地從他身後走過。感覺到她,真珠扭頭看了看,半天才回過神兒。
“那個,這是什麼?”
這種扼住雞脖子似的嗓音他還是第一次見識到……音色驚人。還有種故意的感覺。
“我在教咱們家可愛的小白龍唱歌呀,”破君笑眯眯地說,“這歌名是卡門,很適合小白龍哦。”
“有嗎……”白龍幾近麻木地說。
“哎呀,不要這種表情嘛,誰讓你會吸引到萬歲爺那種花花腸子呢?我可是刻意教你的,反正你習慣就好啦,不是有人說,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是胖虎唱歌和核子武器嗎?爲了世界和平……”
“爲了世界和平,你還是不要再唱歌了。”白龍打斷他。
“啊啊……”第一次聽到這個人開玩笑,真珠不知道在這時他是否該笑。輕咳了聲,他問道,“林主任呢?”
“萬歲爺?他去幫我辦出院手續啦,我能回家了。”
“是、是嗎?”
“是啊,回去我們找個遊戲雙打吧?不過現在嘛,歌也唱了,樂也樂了,趁他們都不在,我們三個把這些蛋糕都分了吧?”破君快樂得讓人都有些摸不着頭腦。
“這樣好嗎……”
“沒什麼不好的。唔,這麼多奶茶,我的也是奶茶?”
“對。”
“那多出來的份……我喝兩杯好了,他的咖啡我也給喝掉吧。怎麼這麼黑啊?”
“黑咖啡。”
“什……嘔!小、小白龍!你怎麼不早說啊?!”
“你沒問。”
“爲什麼你總是這樣?哇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