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

【十五】

八石的格弓,弦膠特硬,檀竹的弓身上施了朱漆,兩端犀角描金,這種弓稱爲“朱格”,向例唯宗藩親王、皇子方許用。微微吸一口氣,將弓開得如一輪滿月。兩百步外,鵠子的一點紅心,在烈日下似一朵大而豔的血色之花,濺起醒目的顏色。

箭鏃穩穩地對準鵠心,五歲那年學箭,父皇手把着手,教他引開特製的小弓。白翎的尾羽就在眼底下,太近,模糊似一團雪白的絨花,整個人都似那弓弦,絞得緊了,彷彿隨時可以瞬間迸發出力。

“王爺,”夏進侯躬身而立,聲音極低,“宮裡剛剛傳了鐘鼓,皇長子病歿。”

羽箭疾若流星,帶着低沉的嘯音,去勢極快,“奪”一聲深深透入鵠心,兩旁侍候的幾名心腹內官,都聒噪着拍手叫起好來。他望着正中鵠心、兀自顫動的那支羽箭,脣畔不覺勾起一抹慵懶的淡笑。沒有一樣可以苟且,他是最驕傲的皇子,他本應擁有的一切,都會再次重新擁有。

夏進侯卻欲語又止:“王爺,還有……清涼殿另有消息來,淑妃娘娘小產了。”

只聽“啪”一聲,夏進侯全身一顫,卻是睿親王狠狠將手中的朱弓摜在了地上。他氣得極了,反倒沉默不語,四周侍立的內官都嚇傻了,夏進侯側臉示意,內官們方纔急忙紛紛退下。睿親王緩緩仰起面,眯起眼來看天上的流雲,盛暑陽光極烈,眼前一片燦爛的金,像是有大蓬大蓬的金粉爆迸開來,萬點碎粉撒進眼裡,刺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她竟敢,她竟然敢……倒沒想過她會有這樣的心腸,他幾乎是惡狠狠地想,倒是小覷了這個女人。過了半晌,他重新迴轉臉來,面上已經重新浮現慣常的慵懶之色,聲音也如常懶散:“好,甚好。她這樣擅作主張,自毀長城,可別怨我到時幫不上手。”

夏進侯道:“王爺息怒,依奴婢淺見,此事未必是淑妃擅作主張,只怕是娘娘素日所用‘寒硃丸’藥性積得重了,方纔出了事。”睿親王沉吟道:“此藥總得六七個月時方顯大用,按理說不應發作得這樣早。倘若僥倖能將孩子生下來,亦會是個白癡智障。如若她已然知曉‘寒硃丸’的藥性,故有此舉,那本王倒真是小覷了她。”他口角雖微蘊笑意,夏進侯卻不禁心底生寒。

天明時分,清涼殿在滿天曙色中顯得格外靜謐。守更的宮女躡手躡腳地來去,吹熄掉燭臺上紅淚累垂的燭。當值的御醫換了更,交接之時語聲極輕,竊竊耳語而己。如霜從昏睡中醒來,整個人四肢百骸寸寸骨骼都似碎成了齏粉,再一點點攢回來。神智並不甚清明,但剎那間就已經想起發生了什麼事——有一種奇異的痛苦,從體內慢慢纏綿而出,像是腐蝕一般,一點一滴地蝕透出來。她就如同在夢魘中一樣,整個人像一尾羽毛,輕浮得連睜開眼睛的氣力都沒有,拼盡了全力,才發出含糊不清的幾個字節,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從脣中顫抖而出的,是什麼聲音。

宮女的聲音輕而遠,像隔着空屋子,嗡嗡作響:“娘娘,萬歲爺纔剛出去了,是豫親王來了。”

豫親王聞報宮中出事,昨日下午已經入宮請見。而如霜瀕危一息,情勢兇急,皇帝因此未離開寸步,所以未能召見。至今日天明時分,淑妃稍見好轉,皇帝方纔召入豫親王。

皇長子雖然才三歲,因爲是皇帝眼下唯一的兒子,極得鍾愛,暴病而卒,皇帝自然極是悲痛。更兼淑妃之事,皇帝一日之內連夭二子,慟心欲絕,而淑妃命懸一線,他整夜未眠,俊逸的臉龐蒼白得嚇人,眼底盡是血絲,憔悴得整個人都脫了形。

豫親王見皇帝如斯模樣,心下焦慮,叫了聲“四哥”,便不復說話。皇帝有些怔怔地看着他,過了半晌,方纔道:“此事我交給你。”豫親王稍一遲疑,皇帝咬牙切齒,面孔幾乎猙獰得變形:“皇長子與淑妃都是被人謀害,你要替朕將這個人找出來,哪怕食其肉,寢其皮,亦不能消朕半點心頭之恨。”

豫親王掌管內廷宿衛,事雖涉宮闈,但出了這樣投毒謀刺之事,亦屬他的職守。所以默然行禮,意示遵旨,皇帝在殿中踱了兩個來回,猛然止步,性躁如狂:“一旦追查到主使之人,即刻回奏,朕要親自活剮了他!”

事實上豫親王已經着手追查此事,昨日他趕進宮來,首先即命內府下令,將昨日侍宴的所有宮女內官,全部看管起來,御膳房的御廚,亦都一一軟禁。然後宴上撤下的每一道食物,尤其是淑妃與太子都曾用過的青梅羹,盡皆取樣,送往太醫院驗毒。追查下來,經了徹夜審問驗毒,卻都一無所獲。

今日清晨,豫親王自御前退下,聞得負責此事的內府都總管烏有義這樣回稟,沉吟片刻,忽問:“青梅羹裡不是用了冰,冰呢?可曾驗過?”青梅羹乃是一味涼甜之物,取食時方加入冰塊。烏有義恍然大悟,連連道:“虧得王爺指點。”立刻命人去追查當晚所用冰塊。御廚所用之冰皆出自內窖,毒不會是事先下好的,只有可能在取冰中途做手腳,於是追究取冰之人。

去取冰的是御膳房的一名內官召貴,未用嚴刑拷打,已經嚇得瑟抖不已,磕頭如搗蒜:“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奴婢取了冰塊,路上絕沒敢耽擱。”烏有義倒是十分耐心,問:“莫怕,莫怕,有話慢慢說,你仔細想想,路上可曾遇見過什麼人?”那召貴想了半天,囁嚅道:“沒遇上什麼人,我們當着差事,旁人都知道取冰要速速回去,都不敢上來跟我們搭話的。況且那日淑妃娘娘忽然說要用青梅羹,御膳房裡原沒預備,胡師傅急忙打發我去,我一路上緊趕慢趕,哪敢去搭理旁人說話?”說到這裡,突然“啊”了一聲,說道,“奴婢想起來了,賢德殿的張其敏,那日他也是去取冰的,見奴婢着急,便將他先取的那份冰讓給了奴婢。”

賢德殿爲華妃所居,烏有義臉色一沉,問:“你可別記錯了,胡說八道,說錯一句話,你脖子上那腦袋就沒有了。”召貴幾欲哭出來:“烏總管,這樣的事情,我哪裡敢胡說八道?”烏有義安慰他兩句,立刻去回稟豫親王。依烏有義的意思,應該立刻將張其敏拿問,但豫親王有所顧忌,他只答:“既然事涉華妃,此事需慎重。”

於是由豫親王親自去回奏皇帝,皇帝未曾聽完,已經勃然大怒:“朕饒過她一次,她竟還不知悔改。”

豫親王道:“華妃身份特殊,請皇上且傳了張其敏來問得明白,再作處置。”這句話說得壞了,因爲他本意是華妃暫攝六宮,體同國母,應該慎重。但皇帝以爲他意在提醒自己,華妃之父乃是定國大將軍華凜,華凜鎮守宏、顏二州,朝廷頗爲倚重。皇帝怒不可抑,道:“朕安能受此種脅迫?”拂袖而起,立時傳令起駕去賢德殿。

華妃卻不在賢德殿,因爲涵妃自皇長子出事,不飲不食,尋死覓活,形若瘋癲,華妃只得陪她在靜仁殿守靈,竭力安慰。天亮時分皇長子小殮,涵妃又哭又鬧,直欲觸柱自盡,好容易勸得她下來,門外內官已經一聲迭一聲地通報進來:“萬歲爺駕到——”

華妃忙命人替涵妃理一理妝容,自己迎出殿門去接駕,遠遠已經瞧見內官簇擁着皇帝,疾步而來。見着她由宮女相伴跪在階下,皇帝睚眥欲裂:“你竟還有臉往這裡來?”華妃見他目光如寒冰,冷不可測,聽這口風,大覺驚懼,顫聲道:“臣妾……”皇帝已經驟然發作:“你這蛇蠍心腸的歹毒女人,毒殺皇長子,謀害淑妃,朕今日不將你碎屍萬段,對不住枉死的杼兒。”華妃嚇得面無人色,連聲音都變了調:“皇上,臣妾冤枉,臣妾再愚昧無知,亦不會去謀害皇長子。”

皇帝的聲音忽然冷下來,他整個人雖立在豔陽之下,聲音卻冷得如數九寒冬:“朕一忍再忍,念着你是朕居藩時的側妃,亦算得糟糠之妻,所以存了一念之仁。皇貴妃是怎麼死的,你以爲朕真的不知道麼?”

華妃眼中露出驚恐萬分的神色,雙脣顫動,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便在此時,忽聞身後有人哇一聲大哭起來,原來是涵妃掙脫了宮女的攙扶,奔出殿門來。見皇帝佇立階前,涵妃撲下玉階,跪倒抱住皇帝的腿,只是放聲大哭。皇帝本就煩躁暴怒,聽她哭得慘烈,口口聲聲喚着兒子的乳名,心中更增悲慟。內官們忙去攙扶,哪裡扶得起來。皇帝冷冷望着華妃,道:“縱不是你的骨肉,亦喚你一聲‘母妃’,你如何下得手去?”

華妃道:“臣妾冤枉,臣妾絕不會去謀害皇長子。”涵妃神智混亂,指着華妃,尖聲大叫:“是她!就是她!她原就想毒死淑妃,誰知道一併害了我的杼兒,我可憐的杼兒啊……”說完便嗚嗚咽咽,又哭了起來,“杼兒,爲娘對不住你,爲娘鬼迷心竅,聽了這女人的話,任由她去下毒,誰知那天殺的淑妃會給你也吃一碗羹,爲娘怎麼知道……”她邊哭邊說,形如瘋癲。華妃厲聲道:“涵妃!你可真是瘋了,我何嘗下毒謀害淑妃?”涵妃咬牙切齒地道:“你纔是個瘋子,你勸我說,淑妃有孕,如果生個兒子,只怕皇上會立爲太子,勸我早作計較,所以在宴中下毒……皇上,當日她和臣妾說的話,臣妾記得清清楚楚……”她又嗬嗬地痛哭起來,“杼兒啊,都是爲娘害了你……”

皇帝眼中如欲噴出火來,隨手拔出身邊近侍所佩長劍,“嗆”一聲擲在華妃足下,說道:“你好生了斷,朕會依皇妃之禮葬你,不讓你父兄蒙羞。”華妃身子一軟,昏了過去,宮女內官雖然黑壓壓跪了一地,竟無一人敢去攙扶。皇帝道:“命烏有義來監刑。”便再不回顧,轉身而去。

豫親王見皇帝大怒而去,已經知道不妙,但他雖是親藩,亦不便擅入後宮內殿,只得憂心忡忡,在清涼殿候旨。好容易遠遠望見輅傘招展,內官前呼後擁,簇擁了皇帝返來。他直挺挺地跪在那裡,長身而拜:“臣弟請皇上息怒,此事疑惑之處甚多,請皇上允定灤查明後再作處置。”

皇帝並沒有答話,因爲烏有義已經趕回覆命,他手捧一柄雪亮長劍,磕了一個頭,聲音有幾分僵硬:“萬歲爺,華妃娘娘自裁了。”

豫親王萬沒料到短短片刻已經驟然生變,不由神色大改。皇帝見烏有義跪在當地,所捧劍鋒刃上鮮血兀自滴滴滾落,他緩緩嘆了口氣,悽然道:“宮中連遇不幸,想是朕寡德薄福之故。”豫親王本來有一腔話要說,但見他神色落寞,滿面憔悴之色,話到嘴邊又咽下,只叫了聲:“四哥。”皇帝道:“難爲你了,老七。”

平平淡淡一句話,豫親王卻幾乎差點落下淚來,忙收斂心神,勉強道:“皇上不必思慮過重,一切善後之事,交由臣弟皆可。”

wωω⊕ t tkan⊕ ¢〇

所謂“善後”的事有很多,皇長子年幼夭折,治喪之事雖有成例,但皇帝悲傷之餘,下旨追諡皇長子爲“獻惠太子”,於是禮部只得重新去翻查追諡太子的喪禮。華妃之死雖然極力遮掩,但朝野間漸漸生了流言,說是她謀害獻惠太子,故爲皇帝賜死。所以止歇流言,想法子安慰華氏家族,便又成了一樁急需“善後”之事。還有皇長子生母涵妃,自從皇長子歿後便神智失常,一時清醒一時糊塗,清醒之時就痛罵華妃,詛咒她害死兒子,大哭大鬧,尋死覓活。糊塗之時便抱着枕頭死也不肯放手,將枕頭喚作“杼兒”,起居飲食,無時無刻不要抱在手裡,至此無一日安寧。皇帝只得命人將涵妃遣回西長京,這便又是一樁“善後”。而淑妃慕氏雖然自鬼門關上撿回條性命,但身體至爲虛弱,御醫每日換更輪侍,屢見兇險。

這日如霜神智稍清,她病重之人,瘦得整張臉都尖尖的,彷彿一枚小小的杏核,雙眸漸開,亦無半分往日的華彩。皇帝見她終於醒來,欣喜萬分。如霜神色恍惚,見他面容憔悴,欲擡起手來,可是無力而爲。皇帝忙俯下身來,只見她悽然一笑,過了許久,方纔說:“你瘦了。”這三個字如綿似絮,輕得幾乎沒有半分力氣,纏纏繞繞到心腑間去,軟軟薄薄,竟生出一種異樣的惶然無力之感。皇帝忽然心一酸,含笑道:“你也瘦了。”如霜闔目,似又沉沉睡去,皇帝怕驚醒了她,正待要悄然離去,忽聽她語聲極低,喚了他一聲“定淳”,不知爲何,他竟然不敢出聲答應,她如夢囈一般:“我對不住你。”

定淳,我對不住你。

是誰?曾盈盈有淚,那樣悽楚無望,就那樣望着他。

大雨騰起細白的水汽,彷彿是有一百條河流從天際直衝而下,透過密密的雨簾,九重宮闕的金色琉璃在眼中漸漸模糊,如同一片泓灩的倒影。他的手指微冷,九龍緙金袍袖間氤氳着甘苦芳冽的瑞腦香氣,彷彿帶着雨意的微涼,輕觸在她的臉龐上。他終於長長嘆了口氣:“我只想知道,這麼些時日以來,難道你半點真心也無?”

她並不答話。

過往是一條殘忍的河流,每一道波光粼粼,泛起底下的碎石嶙峋。那些尖銳的往事,生冷而堅硬,可是總有溫軟的一刻,便如那日她於漫天大雨中忽然轉身,終於投入他懷中。

那樣溫軟,帶着夢寐已久的幸福與希望,和着無盡的雨水與淚水,仰起臉來,分明還是含着淚光的笑意,投入他的懷中。一任雨水與淚水,打溼他的衣襟。

曾經,那樣緊,那樣緊緊地,擁有過幸福。

他幾乎窮盡二十餘年的人生,才尋覓到的幸福。

不曾想過失卻,於是措手不及。纔會椎心刺骨,銘記永痛。

以爲永不會再來了。

如霜聲音小小的,低低的,像一尾輕飄飄的羽,身不由己被風所逐:“我想回家。”

皇帝摟着她,她瘦削得厲害,似乎只剩下了一把骨頭,脆得彷彿一捏就會碎掉。他輕輕吁了口氣,道:“那咱們就回家去——回宮去。”

【十六】

天氣熱得似要墮下火來,筆直一條驛道,兩側並無樹木廕庇,青石被烈日曬得發出刺眼的白光,馬蹄踏上去,蹄鐵幾乎要濺出火花來。迤邐百來人的行列,午後沒有一絲風,十七對頂馬上是戎裝的校衛,三十四匹馬亦調教得極佳,步步都踏得齊整劃一,如踩着鼓點。十餘對旗幟皆垂貼在旗杆上,走動時偶爾帶動展拂開些,方顯出黑幟上金線所繡螭龍,分明是親藩方許用的儀仗。侍衛們早就汗溼了外衣,溼了曬乾,幹了又汗溼,此刻背心裡早凝出一圈白色的鹽霜,卻只是沉默地控着馬。

“狗孃養的天氣。”馬上的少年喃喃說道。

“哧!”徐長治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他雖不過二十左右的年紀,但身爲近侍,立刻收斂了笑容,做出少年老成的樣子,板着面孔說:“十一爺,您身份尊貴,可不能隨隨便便張口罵娘。”

少年生得極爲俊美,朗眉星目間自有一種異彩,嘴角微沉,卻是大不以爲然的神色。徐長治在心裡想,虞氏皇子都生得一副好容貌,怨不得敬親王初入軍中,人人皆存輕慢之意,還給他取了個綽號“粉面郎君”,原是譏笑他生得俊弱。誰知這位少年親王多年來摸爬滾打,同軍士一樣吃糠咽菜,衝鋒陷陣的時候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塞外風霜磨礪,身子骨並不見變得粗壯,還是那般俊弱模樣,眼神卻漸漸如蘊寶光,更有一種飛揚跳脫的不羈。

“一往京城走,連罵娘都不許了。”敬親王甚是懊惱,“想想就覺得沒勁。”

“王爺,要是見了皇上,可不能說這樣的話。”徐長治隱有憂色,西長京不比關外,可以任意嬉笑怒罵,一舉一動,不知有多少人在暗中覬覦,況且皇帝雖與敬親王是一母同胞,素來卻有些心病。敬親王樣貌俊弱,卻生就一種火爆脾氣,犟性子上來任誰也攔不住,所以徐長治憂心忡忡,怕他又在御前頂撞。敬親王安慰他:“我都知道。”嘴角微抿,卻是難得的凝重神色,“你放心吧。”

一連又行了三日,晌午時分才抵達西長京轄內,城外十里,號稱“羈亭”的地界,歷來文武官員出京回京,迎送便在此處。說是亭,其實是一座四面八角的小樓,位於官道之側。道旁無數垂柳依依,隱約透出小樓一角硃紅欄杆,蟬聲聒噪。正是揮汗如雨的時候,長京府尹派出的人已經早早迎了上來,先行朝禮,但敬親王素來不愛這些繁文縟節,早命人攔了去。

那名丞官十分見機:“天氣太熱,請王爺先進樓中涼快涼快。”

這句話甚是體貼,及至進樓去,樓周圍濃蔭匝地,廳堂深闊陰涼,宿汗一收,頓覺清爽。早就預備有瓜果並冰鎮的茶水,敬親王一路似火驕陽下趕路,到了此時,方覺得渾身上下,連每一個毛孔都舒坦開來。但見樓上四面雕窗洞開,長風浩浩直入樓中,十分涼爽。遠眺一帶青山如畫,正是西山。而東望城郭遙迢無數人家,隱約霧靄,乃是長京城中十丈紅塵。

徐長治見他若有所思,忙道:“王爺,這酸梅湯又冰又酸又甜,真是十分地道。”

敬親王展顏一笑,一口氣喝完了盞中的酸梅湯,滿口生津,不由誇道:“果然好。”

那名丞官連忙賠笑行禮:“王爺肯這樣賞臉誇讚,便是下官等的福分。”敬親王出京年餘,久不聞這樣的阿諛奉承,只覺得十分肉麻,不再理睬此人,放下茶盞,踱至窗邊眺望。但見官道上行過幾乘油壁輕車,三四輛車子皆裝飾華美,其中一乘尤甚,車身通體硃紅,車帷簾幕低垂。敬親王見這幾乘輕車由高頭大馬的僕從相護,想是世族顯宦的女眷回城去。偶有風過吹得那車帷微微揚起,露出裡面一層鮫紗輕帷,卻用銀線堆繡折枝花樣,日光下如一團絢爛銀絲,纏纏堆堆直耀人眼目。

因親王儀仗在此,那幾乘車只得暫停下來,車後便有一名相隨的僕從縱馬上來交涉,但親藩體位尊貴,禮絕百僚,斷沒有讓路的道理。雙方爭執數句,那名僕從十分傲慢,道:“憑他是誰在這裡,都得給咱讓開。”

敬親王的校衛不卑不亢,道:“依《大虞律》,自百官以下,皆應避讓親王儀仗。”

那名僕從冷笑連連,道:“倒敢搬出《大虞律》來嚇唬人,你等着吧。”他揚鞭策馬回到車後,卻下馬向車中主人隔幕細稟。敬親王爲人粗中有細,見事出蹊蹺,喚了徐長治下樓去察看。徐長治細看那幾乘車馬,亦覺得事出有異,回身來向敬親王稟報:“好像都是女眷。”敬親王道:“既然是女眷,那咱們讓一讓又何妨。”便命儀隊暫避,讓那些車馬先過去。

對方僕從卻驕矜慣了,竟不道謝,亦不下馬,引着車馬揚長而去。敬親王佇立窗前,車馬行得極緩,忽見那乘硃紅油壁車中,堆銀鮫紗掀起一角,那陽光映在銀線繡花上,本來十分眩目,可簾後露出一張芙蓉秀臉,驚鴻一瞥之間,竟比這六月驕陽更加耀眼。敬親王只覺心下一震,那鮫紗簾已經復又垂下。他幾疑自己眼花,但剎那露出的容顏便如一道閃電,劃破黑暗沉寂的天空,許久之後仍留下幽藍的弧光,令人目眩神迷。

他望着那油壁輕車,簇擁着漸去漸遠,莫名生出一絲惆悵。小時候師傅教的那些詞語頓時涌上心間:“山長水闊知何處……”

徐長治撫掌大笑:“王爺不掉文則矣,一掉文就酸掉人大牙。”敬親王與他玩鬧慣了,惱羞成怒,虛踹了他一腳。

敬親王乃是奉旨回京,在下處換了衣服便得進宮去覲見。徐長治唯恐他鬧意氣,再三叮囑:“見了皇上,說話可得留意,您是大大咧咧慣了,傳到旁人的耳朵裡去,可就不定是怎麼一回事了。”敬親王甫返京師,已經覺得縛手縛腳,只是悶悶不樂。最後出來上轎,徐長治猶不放心,扯住他衣袖,極低聲耳語:“十一爺,但看在孝怡皇太后的分上,凡事忍耐些。”

敬親王“嗤”一聲倒笑了:“你放心,我這回斷不會與他動手打架了。”

他離宮年餘,火爆脾氣倒真的收斂了許多,入朝儀門後在永泰門候旨,結果是趙有智親自迎出來,笑眯眯地道:“皇上歇午覺呢,請王爺隨奴婢去清風明月閣,那裡涼快,回頭萬歲爺一起來,就在那裡召見王爺。”

清風明月閣其實是頗具規制的一座宮殿,位於太液池畔,原是皇子讀書之所,敬親王曾在此殿中苦讀十載,此時隨着趙有智踏入殿門,見殿中陳設已經盡皆改了,不復往日模樣,心下不知爲何,只覺得有幾分悵然。趙有智將他延至此處,恐皇帝已醒,便轉身回去正清殿,餘下的小內官奉上茶水來。敬親王不耐久候,見殿內殿外肅然,小黃門皆垂目拱手,侍立在大殿深處。他信步踱至後殿廊上,那空廊虛凌於水上,廊下即是碧綠一泓太液湖水。時方盛暑,極目望去,但見太液池中紅蓮碧葉,層層疊疊,遠接天際。而咫尺之間的朱欄外碧荷如蓋,亭亭淨植,有數盞荷葉傾入欄內來,葉大如輪,挨挨擠擠,數重碧葉間有一枝荷箭,似蘸飽了胭脂的一支筆,蘸得那顏色幾乎化不開去。四面芰荷水香,夾雜萍汀鬱青水汽徐徐拂面而來,令人神爽心宜。

正徘徊間,密然如林的荷葉深處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聲。他原疑是自己聽得錯了,過不一會兒,又聞女子笑聲如鈴,聲音更是清甜嬌麗,只叫道:“啊呀,不成……”忽見荷葉搖動,從碧湖深處劃出一艘小艇來。荷葉“嗖嗖”地擦過船舷,紛亂地向兩側分開,那艇極小,似一支玉梭,瞬間穿出花葉間來。艇上唯有二人,艇尾執槳的少女見到敬親王,不由得低低地驚呼了一聲。船首女子將槳橫在足側,手中執着數枝紅蓮,見到有陌生男子佇立廊上,情急之下橫肘以花掩面。但見紅蓮瓣瓣圍簇,如霞似蔚,襯得一雙皓腕凝霜。烏黑如點漆的雙眸,卻從紅蓮重重的花瓣間露出來,望着敬親王,似兩丸黑水銀,光華流轉不定。

敬親王驟然見到這半張秀臉,如她頰畔蓮花般楚楚動人,突然憶起輕車上那如電容顏,脫口道:“是你!”見她束着雙鬟,烏雲般的發間並無半點珠翠,身着薄綃綠衣,裙色極淡,彷彿荷葉新展之色。這樣民間採蓮少女的裝束,不意在宮中竟能見到,她雖衣着寒素,嫣然含笑,自有一種過人風華,姿容綽然,難以描畫。

執槳的女子慌亂中站了起來,欲向敬親王行禮,小艇本極狹窄,倉促受力一陣亂晃,那綠衣女子低低驚呼,忙拋開手中的花去抓船舷,那紅蓮花紛紛落在碧水中,十分好看,但那綠衣女子眼見險些要落水,敬親王急道:“小心!”情急之下伸手欲相攙,空隔了丈許,卻是無用。執槳的女子手忙腳亂,小艇打了好幾個轉,終於回覆平穩,那執槳女子笑語嫣然:“可不敢站起來向王爺見禮了,請王爺恕罪。”

敬親王素來不講究這些,他想此二人定是宮人,不知何故卻扮作採蓮女的模樣,見綠衣女子天真浪漫,心生好感,問:“你們是哪個宮裡的?”

綠衣女子望向執槳女子,執槳女子笑吟吟地道:“不能告訴王爺。”她脣邊笑顏極是頑皮:“女史、修儀們歇了午覺,所以咱們才溜出來玩耍,王爺回頭要告訴了人,咱們可就要糟糕啦。”她神情嬌俏甜美,這樣說話亦不讓人覺得討厭。敬親王不由道:“我自然不會告訴旁人。”那執槳女子嫣然一笑:“謝十一爺。”但見那綠衣女子並不答話,坐在船頭,隨手撥弄湖水。湖水脈脈,從她凝脂樣的指端流過,便如一把白玉梳,梳開無數極細的綠色絲絛。

敬親王見她身上的綠色衫子被湖風吹動,衣袂飄飄如舉,水光瀲灩,倒映她的身影在水中,如荷蓋初傾,自有一種清麗難言的風致。從來喻美人爲花,不想今日所遇,竟能喻之爲葉,不輸半分光華。

正是心旌搖動之際,忽聞極遠處傳來一聲遞一聲的掌聲,那是皇帝鑾駕在宮中行進,內官們擊掌爲訊,聽得掌聲漸近。他心中一凜,想到此後不知是否有緣再見,忙問那綠衣女子:“你叫什麼名字?”

那綠衣女子笑而不答,隨手拾起適才擲落水中的一朵紅蓮,遙遙拋向他。他接在手中,那蓮花猶沾着清涼的湖水,紛紛滴落,濡溼他的掌心,順着手腕緩緩淌落袖間。那感覺奇妙而新鮮,彷彿有什麼流動在心上。艇後的少女已經扳動船槳,小艇調過船頭,重新劃入荷葉深處。但見荷葉紛亂搖動,小艇漸去漸遠,遠遠卻望見那綠衣女子回過頭來,向着自己又是嫣然一笑。

“涉江玩秋水,愛此紅蕖鮮。攀荷弄其珠,盪漾不成圓。佳人彩雲裡,欲贈隔遠天。相思無因見,悵望涼風前。”

真個是相思無因見,悵望涼風前。

他無限惆悵,只可恨皆是那執槳女子說話,而自己竟連綠衣女子的聲音都不曾聽到。若是能聽見她說一句半句話,那一種歡喜,該又當如何?他這樣暗自揣摩,畢竟是少年人心性,藏不住心事,待前呼後擁的御駕到時,跪拜行禮之時,猶有幾分心神不定。

皇帝素來不甚喜歡這位一母同胞的弟弟,因爲兩人差了七歲年紀,所以自幼並不甚親密,年紀漸長,兩人的性子又差得十萬八千里。此時皇帝皺着眉頭,看敬親王行完見駕的大禮,淡淡地道:“免了吧。”

皇帝略問了問關外的情形,便說道:“朕命你去關外,是存了磨礪你的意思,盼你能改一改那性子,可是如今看來,真真毫無起色,瞧瞧你這樣子,倒是越發心浮氣躁,白白枉費朕的一番苦心。”

敬親王記着徐長治的囑咐,只是垂首聆訓,聽着皇帝的嚴飭,心裡卻在想,適才那兩個女子並不肯說是在哪一宮中當差,自己又不知曉她的名字,這宮中數萬宮女,茫茫人海,如何能有機緣再見。一想到此處,心中煩悶,不由長長嘆了口氣。皇帝聽他喟然長嘆,真如火上澆油一般,心下惱怒已極,口氣卻仍淡然:“關外你不必回去了——便再待二十年也沒用,依朕看,你還是留在京裡,跟着你七哥好生學個三五年,看能不能歷練出來。”

敬親王聽說不讓自己回軍中去,已經老大不痛快,他素來又與豫親王最爲不睦,皇帝竟然要將自己交到“宿仇”手裡去,如何咽得下這口氣?立刻道:“還是請皇上放臣弟回關外去,臣弟愚鈍,天天在皇上面前,只怕白白惹皇上生氣,臣弟寧可離皇上遠遠的。”

皇帝冷然道:“你說的這是什麼話——也不怕孝怡皇太后地下有靈,知道了傷心。”

敬親王霍然挺直了身子,眼中怒火難抑,大聲道:“別跟我提母后!你別在我面前提母后!”他憤怒之下,已經根本不顧忌君臣之分。皇帝反倒出奇的鎮定:“你看看你這樣子,還有沒有半分體統?不孝的人是你,朕從來沒有讓母后蒙羞。”敬親王傷心、憤怒、失望,交織成一片,只道:“母后縱然如何待你,她亦是母后,她生你養你,你卻私心裡記恨。若不是你……你……”他情緒激動,再也說不下去,上前一步,趙有智見勢不妙,急忙叫了聲:“王爺!”

敬親王想起昔年在慈懿殿病榻前的那場爭執,其實傷透了孝怡皇太后的心,他憶起母親病重,自己卻在她病榻之前大遭皇帝的斥責,令得母親重病之中亦傷心難過,不然病重的皇太后,亦不會那樣抱憾而崩,而自己竟然連母后最後一面都來不及見到。想到此處頓時心如刀割,緊緊攥着拳頭,狠狠瞪着皇帝,皇帝被他氣得狠了,反倒一時不能發作。敬親王終於垂下手去,往後退了一步:“臣弟告退。”

半分臣子應有的謙恭亦沒有,皇帝氣得極了,一時倒說不出話來,趙有智趕緊道:“萬歲爺,王爺一路辛苦,有話明日再傳王爺來問吧。”

皇帝亦知道盛怒之下,如若處置敬親王,必會大失常態,所以揮了揮手。趙有智連忙向敬親王遞眼色,敬親王卻不領情,瞪了趙有智一眼,亦不向皇帝行禮,拂袖昂然而去。皇帝見他如此,氣得半晌說不出話來。殿中靜悄悄的,涼風吹起殿中竹簾,隱約傳來一陣荷香。遠處數聲蟬音,稍噪復靜。過不一會兒,卻聽到殿後湖上傳來女子隱約柔婉的歌聲。

皇帝正在氣頭上,“啪”一掌擊在案上,道:“出去看,是誰在吵鬧,將這等無禮犯駕的奴婢關起來,先杖二十。”

趙有智忙親自去了,過不一會兒,卻聽那歌聲越來越近,那聲音柔和婉轉,極爲旖旎動人,所唱的曲子亦入耳分明:“……青荷蓋綠水,芙蓉披紅鮮。下有並根藕,上有並頭蓮……”

【十七】

歌聲清涼如風,傳入耳中,令人心神俱爽,皇帝心口堵着的氣漸漸平了,趙有智進來,見他臉色稍緩,笑嘻嘻地請了個安:“萬歲爺,是名應選的秀女,方入了宮,還不懂規矩,並不知御駕在此,所以才肆意喧譁。奴婢已經將她帶過來了,皇上要不要見一見?”

皇帝冷冷地瞧了他一眼:“你又弄什麼鬼?”

趙有智笑道:“奴婢不敢。”

皇帝懶得與他多說,只將臉一揚,趙有智會意,雙掌輕擊。

重簾層層揭起,彷彿有風,吹入淡淡的荷香,但見蓮步姍姍,竟並非宮人妝束,而只是一件薄綃紗衣,衣綠如萍,髮束雙鬟,十分清雅可愛。娉娉婷婷穿簾而來,行至皇帝面前盈盈下拜。

皇帝的神色忽然有一絲恍惚:“擡起頭來。”

明眸清澈得幾乎可以倒映出人影,皇帝似是輕輕吸了口氣,那雙眸子卻如含着水意,只是定定地瞧着皇帝。

趙有智輕聲道:“見着皇上,怎麼這樣沒規矩?”

“逐霞見過皇上,皇上萬福金安。”

皇帝問:“你叫逐霞?”

“是。”

皇帝又問:“你是誰家的女兒?”

“奴婢的父親是戶部侍郎吳縉。”

皇帝想起來,吳縉的妻子慕氏,乃是慕氏的遠支旁脈,親緣在五服之外,所以抄斬時免於獲罪。竟然會這樣的像,如霜的相似,不過在眉目間稍令人覺知,而眼前的人,則像水中的倒影,幻彩流離,處處靈動。彷彿時光的手,一下子就拉回到了許久之前。

皇帝終於說:“起來,讓朕看一看你。”

逐霞應了一聲,起身向皇帝慢慢走去。

趙有智躡着步子退了出去,吩咐小太監們好生聽着傳喚,自己順着廊下的蔭涼,一路繞過假山,便是皇貴妃平素起居的清華殿。暑日正烈,殿前一列老槐,綠槐如雲,濃蔭匝地,卻靜悄悄的,連半聲蟬聲也聽不見——如霜病中喜靜,命宮監每日梭巡,將蟬盡捕了去。如霜的心腹侍兒正在槐蔭底下立着,見着了他,迎上來笑嘻嘻叫了聲:“趙公公。”引着他入殿中去。

如霜剛換了衣裳,正在梳頭,烏黑如流雲的長髮,順着煙霞色的裳裙逶迤垂下。趙有智躬身行禮:“娘娘。”

大病初癒,鏡中人臉色蒼白,彷彿白玉雕琢的人像,如霜凝視着鏡中的自己,如同自言自語一般:“皇上對敬親王,倒是真好。”

趙有智賠笑:“萬歲爺只有這麼一個同母胞弟,其實在心裡頭是很疼十一爺的。”

如霜面無表情,過了片刻方纔一笑:“他這個人,對人真好起來,可叫人受不了。”

趙有智不敢再搭腔,如霜問道:“皇上的意思,是打算留下十一爺了?”

趙有智道:“奴婢不敢妄自猜測,不過皇上說要交給七爺去管教。”

侍兒替如霜綰起長髮,堆烏砌雲,金釵珠簪一一插戴。她雖只封妃,但早有過特旨,位同皇貴妃例,享半後服制。累絲金鳳上垂着沉重的瓔珞,每一搖動,便簌簌作響。她似有倦色:“你去吧,這幾日皇上若問起我來,只說我倦了,已經睡了。”

趙有智答應了一聲,剛退至門側,如霜忽又一笑,叫住了他:“若是皇上忘了問起我,公公可莫也忘記了。”

趙有智笑嘻嘻道:“娘娘這話說的,奴婢萬萬不敢。”

如霜原本寵擅六宮,自從這日以後,倒一連數日未嘗奉召。這日在天秀宮的選秀,她不得不打起精神來主持。皇帝對選秀之事並不熱衷,亦未移駕天秀宮親自挑選。選秀是大典,循例應是皇后率諸妃主持,但後位空缺,淑妃慕氏暫攝六宮事,這樣的大典,連晴妃亦抱病而來,如霜向來很少見着這位晴妃,所以格外客氣,兩人並席而坐。下面另設一座,乃是皇帝新冊的昭儀吳氏。

晴妃久在病中,早就看淡了榮寵,見着吳昭儀,只覺得豔光四射,不由注目良久。如霜含笑道:“晴妃姐姐這樣看着吳妹妹,叫吳妹妹笑話咱們姐妹沒見過世面。”

晴妃不由赧然,道:“吳昭儀與妹妹你容貌相似,倒似一對雙生,所以我才一時看住了。”

是相似麼?

如霜微含興味地抿起櫻脣,輪廓身影是十分相似,但吳昭儀彷彿是一顆水銀,流滾不定,閃閃爍爍,而如霜自己,倒似是一顆冰珠——縱然有水光,也是冷得凝了冰的。

如霜無限慵懶地微笑,因爲主持大典,所以穿了大紅翟衣,金絲刺繡的霞帔上垂下華麗的流蘇,極長的鳳尾圖案,一直迤邐至裙。袖口亦有繁複的金絲刺繡,兩寸來闊的堆繡花邊,微微露出十指尖尖,指甲上鳳仙花染出的紅痕被翟衣的紅一襯,淡得像是片極薄極脆的淡紅琉璃瓦。

靜宏深遠的大殿中,只聽得見衣聲窸窣,內監拖長了聲音報着各人姓氏,父兄官職,成排如花似玉的容顏從眼前一晃而過,遵照典儀,無限恭敬地行下禮去。如霜有一句沒一句地與晴妃說着話,漫不經心決定着這些女子的去留。

逐霞有些茫然地俯視着那些亭亭玉立的少女,坐在這樣高遠的殿堂深處,彷彿跟她們隔着很遠很遠。咫尺宮門深似海,如霜伸出扇柄,玩着架上的鸚鵡,嘴角依舊含着那縷似笑非笑:“他讓你來——你自己可曾想好了?”金籠架上的鸚鵡“呱”地怪叫了一聲,撲撲地扇起翅膀來。微風帶起她鬢側的碎髮,那一剎那逐霞看到她描畫精緻的眉峰,彷彿春山般淡逸悠遠,微微蹙起。

如今她已經高高在上,俯瞰着衆生繁華。但一切都隔得這樣遠,像她自己的聲音,曾經遙遠的、模糊的,彷彿是從另一個人的口中發出:“王爺於吳氏有大恩,逐霞不能忘恩負義。”

彷彿過了許久,才聽見如霜笑了一聲,笑聲極輕,倒彷彿是嘆息:“癡女子——”

她耳廓發熱,彷彿是在發燒,誰也不曾知道她心底真正的心思,但在這一刻,她真的以爲她被人看穿了。這位淑妃娘娘有亮得幾乎令人不敢逼視的眼眸,但就在她凝望的時候,這雙眸子已經灰下去,暗下去,就像是炭,燃盡了最後一分光和熱,於是只剩了一點餘燼。

她的聲音亦是,不帶一絲溫度:“那你等着吧。”

一切都像是精心排好的摺子戲,起承轉合,唱唸作打,連一步也錯不得,她順順當當成爲了昭儀吳氏,極盡恩寵,皇帝凝望她的目光,總是溫和平靜,彷彿許久之前,就已經與她相知相守。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個深深隱藏在心底的秘密,皇帝偶然轉過臉去,微低的側影,會重疊在那個驚人的秘密上,令她心悸,然後胸口就會牽出一種深切的痛楚。

入宮只短短數日,已經有竊竊私語的流言,她與淑妃慕氏在容貌上有着驚人的相似,彷彿妖嬈的兩生花,各自明媚鮮妍。但她並非淑妃,這位後宮中地位最尊貴的女子彷彿是一尊玉像,完美無瑕,楚楚動人,卻絲毫沒有生氣,連笑起來眸底也是暗的,沒有一絲笑意。

一共挑中八名女子,留在宮中待年,或是封赦成爲嬪御,或是賜給王公爲妻妾,端看她們各自的造化了。晴妃道:“添了新人,宮裡可又要熱鬧些了。”如霜依舊是那種似笑非笑的樣子:“姐姐說得是。”

皇帝其實並不好女色,此次選秀亦是閣臣的意思,而催促立後的奏摺本來如雪片一般,自從華妃暴卒、涵妃重病之後,便突然悄無聲息。據說太傅程溥曾經鬚髮戟張,怒不可抑地在私下起誓:“若是皇上執意立那妖孽爲後,老臣便先一頭碰死在太廟階下。”如此一來,閣臣們催促着皇帝選秀,大約意圖在名門閨秀間挑出位大虞皇后來。

皇帝卻沒有選納美人的興致,臨了到底還是自己這個妖孽,端坐在寶頂之下,受着一衆名門美人的禮拜。

此次選出的八名女子,一直到了七夕領受賜宴,方纔見着君王御容。

宮中的七夕其實十分熱鬧,除了“乞巧”,循例在清暢閣賜宴諸親王、公主。宮中飲宴,自然是羅列奇珍,歌舞昇平。這日皇帝似頗有興致,特命昭儀吳氏鼓瑟,唱了一曲新詞,贏得彩聲一片。如霜的性子素不耐久坐,起身更衣。不想入得後殿去,程遠卻悄然上前稟報:“娘娘,承毓宮派人來說晴妃娘娘不大好,娘娘要不要去看一看?”

晴妃素來體弱,一年裡頭,倒有大半年病着。後殿中極靜,只聽前殿歌吹隱約,如同仙樂一般飄緲傳來,絲竹之中夾雜笑語之聲,熱鬧繁華到了極處。如霜想到晴妃此時孤寂一人,委實可憐,便道:“我去瞧瞧她。”

當下如霜便乘了步輦,內臣們提着一溜八盞宮燈,簇擁着輦駕前去。晴妃所居富春宮亦甚爲遠僻,此時闔宮皆在歡宴,道路僻靜無人,只聽秋蟲唧唧,令人倍覺秋意漸濃。富春宮外冷冷清清,坐更的宮女們正鬥巧作耍,嘻嘻哈哈,渾若無事,見着燈來,猶以爲是頒賜——這樣的節下,總會循例賞賜宮人的。待看清是淑妃來了,一下子猝不及防,手忙腳亂行禮不迭。

如霜本欲發作,又恐驚了晴妃,只狠狠望了程遠一眼。程遠會意,道:“娘娘放心。”如霜知他自會命人處置,於是徑自踏進殿門,遠遠已聞到一股濃烈的藥香。只見重幔層層,殿中本只燃着兩盞燈,燈光晦暗,越發顯得殿中岑寂。如霜放輕了腳步,但見晴妃睡在榻上,朦朦朧朧,像是已經睡着了。唯有一個年長些的宮女,還守在榻前侍候她吃藥,一邊垂淚,一邊吹着那碗滾燙的藥汁。那宮女陡然見着她,又驚又喜,叫了聲:“娘娘。”哽咽難語。如霜問:“怎麼病成這樣,也不傳御醫來?”那宮女拭着淚,道:“早就想傳,可娘娘說是節下,怕皇上心裡不痛快,只說自己平日就這樣子,熬一熬就過去了,攔着不讓人知道。”如霜便吩咐內官:“傳我的話,開永濟門傳御醫進來。”早有人答應着去了。燈下看去,榻上的晴妃秀眉半蹙,臉色蒼白無一絲血色,如霜趨前,輕輕喚了聲:“姐姐。”晴妃呻吟了一聲,也不知聽見了沒有。過了許久,晴妃終於睜開眼睛,茫茫然看了她一眼。如霜又喚了聲:“晴妃姐姐。”

晴妃似是聽見了,臉上微微露出一絲笑意,只是喘息着,過了好半晌,彷彿緩過來一口氣,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是……是……皇……皇貴妃……”

如霜微微一怔,便含笑低首,輕聲道:“姐姐也太糊塗了,病成這樣也不讓人知道。”晴妃微微搖了搖頭,便閉上了眼睛,像是再沒力氣說話。如霜本以爲她又已睡去,不想她掙扎着又睜開眼來,只是聲音斷斷續續:“我怕是要先走了……那日……那日……我跟你說的話……你就忘了吧……”

如霜心中奇怪,俯下身去握住她的手:“晴妃姐姐?”

晴妃只是喘息:“我們姐妹一場……臨月……那日我說的話……你別往心裡去……”

如霜不知她所指何意,但輕聲安慰道:“你放心,我都明白。”晴妃像是舒了口氣,呢喃

道:“那就……那就……好……”眼角已經滲出晶瑩的淚,“只是他自己也不曉得,原來並不是你……可是我真是羨慕……”如霜握着她的手,只覺得指尖冰涼,也不知是晴妃的手冷,還是自己的手發冷。晴妃卻是朦朧無意識地輾轉,話語模糊斷續。

御醫終於傳了來,請完脈後,如霜在偏殿召見,道:“前幾日精神都還好,突然怎麼就又病成這樣。”御醫道:“娘娘的病已經不是一日兩日,說句大不敬的話,就好比一塊木頭,中間早已經朽得空了,好在娘娘洪福過人,慢慢調養,總可以好起來。”如霜明白他話中的意思,事已至此,只是無可奈何,看着晴妃用了藥,沉沉睡去,方纔回去。

夜已深了,宮中甬道爲露水浸潤,在月色下似水銀鋪就一般。如霜心思重重,卻聽內官們的腳步聲驚起枝上的宿鳥,唧一聲飛往月影深處去了。不覺擡頭一望,只見宮牆深深,幾株梧桐樹高過牆頭,枝葉疏疏,映着一鉤秋月。這一帶宮室規制極是宏偉,月色下只見一重重金色的獸脊,冷冷映着月色,四下寂然無聲,連燈火都沒有一星半點,格外叫人覺得疏冷悽清。如霜於是問:“這是什麼地方?”

扶輦的程遠支支吾吾,如霜知道宮中有許多犯忌諱的地方,但她的性子,素來執意,程遠只得答:“回稟娘娘,這裡是景秀宮。”

景秀宮?

心中像是被極細極薄的鋸片劃過,起先不覺得痛,然後猝不及明白過來,原來這裡就是景秀宮。

高高的宮牆下,疏桐月影,這裡竟然就是景秀宮。

她吩咐:“住輦。”

步輦徐徐自輦夫肩頭降下,程遠上來扶住她的手臂,苦愁眉臉:“娘娘,還是回去吧,更深露重,萬一受了涼寒,奴婢可就罪該萬死了。”

如霜冷冷道:“你再多說一句,本宮就立時成全你。”

程遠嚇得打了個哆嗦,如霜自顧自擡起頭來,凝睇月色中沉沉的宮殿。

循例歷代皇貴妃皆賜居清華殿,但臨月入宮之初便居住在景秀宮,後來雖冊爲皇貴妃,但一直未曾搬離。自慕氏歿後,景秀宮再無人居住,皇帝亦下令不必灑掃,宮人更不會往此間隨意走動,於是形同荒棄。

如霜見垂華門上銅鎖已經生了青綠色的銅鏽,便道:“取鑰匙來。”

程遠直驚出了一身冷汗:“娘娘!”

如霜蹙起眉頭,程遠急道:“娘娘,此時夜已深了,此宮封閉已久,還是待明日令人灑掃乾淨,娘娘再移駕前來。”

如霜不語,程遠直挺挺地跪在那裡,道:“娘娘若是此刻要進去,奴婢也不敢攔阻,請娘娘三思。”

如霜面無表情,只是凝視着檐角那一鉤明月,月華清冷,照在森森排列的鴟吻之上,過得許久,方纔從脣中吐出兩個字:“回去。”

程遠只覺如蒙大赦,忙侍候她上輦。夜中風冷,吹得那梧桐枝葉簌簌有聲,內官們手中的燈籠被風吹得忽明忽暗,搖曳不定。如霜的衣袖亦被風吹得揚起,在夜色中如黑色的蝶,展開碩大華麗的雙翅。

她想起適才晴妃的囈語,那些模糊的、支離破碎的字句,拼湊出她心底最深處的那個秘密,那個她絕不能去想起的驚駭。

步輦行得極快,她回過頭去,景秀宮已經漸漸湮沒在濃重的夜色裡,月光朦朧,勾勒出連綿宮殿的輪廓,彷彿小山的影,一重重,疊疊幢幢在視線裡。

【十八】

敬親王已經微有酒意,他心下不悅,只是悶頭喝酒,宮中之酒酒勁綿長,不似塞外的燒刀子爽利辛辣。宴樂正是到了熱鬧極處,急鼓繁弦響在耳畔,只覺得繁擾不堪,他又喝了兩杯酒,覺得酒意突沉,於是起身去更衣。走至後殿,才覺得夜涼如水,寒氣浸衣,窗紗之外點點秋螢,彷彿微明的星子流過。

他一時被那秋蟲唧唧之聲所引,走下臺階去,唯見宮闕重重,靜夜如思。

“王爺。”

他回過頭去,只見一名內官,不過十餘歲年紀,笑嘻嘻地行禮:“奴婢見過十一爺。”不待他說什麼,便走近前來,敬親王向來不待見內臣,並不搭理。那內官卻伸手扶住他的手臂,道:“夜裡風涼,還望王爺珍重。”敬親王只覺掌心一硬,彷彿被塞入什麼東西,錯愕間那內官已經施了一禮,垂手退走。

敬親王四顧無人,這才舉起手來,原來掌心裡是一枚摺疊精巧的方勝。方勝折得極細,曲曲折折的如意頭,拆開來竟是張薄薄的梅花箋,中間裹着一顆蓮子。藉着後殿窗中漏出的燈光,卻見箋上寫的是:“雨擺風搖金蕊碎,合歡枝上香房翠。”筆跡柔弱,彷彿是女子所書。他心“突”地一跳,怦怦作響,忽然想到那日採蓮舟上的綠衣女子,掩袖含笑,顧盼生輝,一顆心幾乎要蹦出嗓子眼來。果然底下還有一行細字:“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候君於長庚夾道,唯願君心似我心。”

他心下凌亂,只不知道那綠衣女子是何身份。那日見她倒是少女裝束,但宮闈之中,哪怕是尋常宮女,自己身爲親王,私約密盟,也是極不合宜的。夜風溫軟,帶着些微涼意,那箋上幽香脈脈,似能透人心肺。不由想到那雙眸子,水光盈盈,攝魂奪魄,令人怦然心動。其時歌吹隱隱,前殿笑語之聲隱約傳來,想是那吳昭儀又於簾後彈奏了一曲,所以引得彩聲雷動笑語喧譁——這樣的熱鬧,庭中卻只有疏星淡月,自己孤伶伶一個影子,映在光亮如鏡的青磚地上。他心頭一熱,便見一面又何妨。

這麼一想,便順着臺階走下去,四下裡悄然無聲,他腳步本來就輕,垂花門本有兩名內官值守,見他出來,躬身行禮,亦被他擺手止住了。彷彿是月下閒散的樣子,順着高高的宮牆,一路向西。不知走出了多遠,轉過宮牆,只見一條甬道,這裡一側是高高的宮牆,另一側則是長庚宮,所以這條又狹又長的甬道被稱爲長庚夾道。其實夜色已深,唯聞秋蟲唧唧,滿天星斗燦然如銀,星輝下只看到連綿的琉璃重檐歇頂,遠處雖有星星點點的燈光,但萬籟俱靜,不聞半點人語。

他等候了良久,終於見着一燈如星,漸行漸近,心中不由一喜。挑燈而來的卻是一名垂髫少女,並不發一語,只向他微微點頭示意,便挑燈在前引路。他跟着她走過夾道,又沿着宮牆走了良久。黑暗之中不辨方向,只覺得穿過數重角門,最後又經過曲折複道,終於見着殿宇幢幢,一角飛檐斜斜挑破夜色。跨入窄門轉入屏風之後,屋中並未點燈,似是一間偏殿的廡房。這種廡房素來爲內監或是宮人值宿所用,那少女將他引入屋中,施禮後便提燈悄然退去,隨着最後一縷朦朧光線消失在門後,他心中忽然覺得不安,鼻端已經隱隱聞見一股幽香襲來,正是宮中常用的提爐所焚瑞腦香,耳畔聽得腳步雜沓,卻是有人進了前面的偏殿,但聞衣聲窸窣,竟似不止一人。

他不由覺得訝異,但聞有女子在走動說話,隔了遠了聽不甚清楚,忽地隱約聽見說到“娘娘”,他竦然一驚,眼前忽然一亮,原是有人執燈挑簾進來,那盞明燈驟然挑入,十分刺目,他不由用手遮住眼睛,已經聽到人急聲驚斥:“哪裡來的大膽狂徒,竟敢擅闖娘娘的內寢?”

他的心忽地一沉,只得極力睜大眼睛,但見宮燈雪亮,提燈之人乃是女官裝束,燈下照見一位麗姝,因晚妝已卸,只披了一件素白鶴氅,長髮如墨玉瀉雲,披散委地,整個人便如冰雕玉琢,隱隱似有華彩。那提燈的女官已經上前一步,似是意欲阻攔。

他驚得幾欲叫起來:“是你……”但立時覺察,此麗姝與那日所見採蓮女子氣質迥異。採蓮女子雖與她容貌幾乎一模一樣,但行動舉止彷彿似花影搖曳,動態意逸,面前此人卻靜如秋水深潭,咫尺澄寒,一時間只覺得恍惚,眼前人亦真亦幻。

那麗姝黛眉輕顰,猶未及說話,門外擊掌聲已經清晰可聞,那女官倉皇道:“娘娘,皇上來了!”

來得真是快,她嘴角不由微噙一縷冷笑,皇帝已經進了殿門,內官所持的璨璨燈火越來越近,團團明亮的燈光簇擁着皇帝步入後殿,爲首的內官趙有智終於覺察到不對,機警地停住了腳步,皇帝亦停了下來,但轉過屏風,一切皆是無遮無攔,皇帝一時似有些困惑,望着他們兩個人。

隱約有人倒抽了一口氣,皇帝的臉色在燈光下似有點發青,像是覺得眼前這一幕難以置信,所以問:“你怎麼在這裡?這是怎麼回事?”

敬親王只得跪下來,卻不做聲,如霜紋絲不動,站在那裡,竟是似笑非笑。“你說!”皇帝終於勃然大怒,“這是怎麼回事?”敬親王早已經冷汗涔涔,知道今日性命堪虞,只重重磕了一個頭,勉強道:“臣弟……”卻再說不出一個字來。

皇帝氣得發抖,轉過臉來,眼中似要噴出火來,只瞧着如霜,而如霜竟似毫不在意,道:“不論臣妾說什麼,皇上都不會信了。臣妾今日爲人所害,無話可說。”

皇帝的胸膛劇烈地起伏着,呼吸急促,趙有智見勢不妙,只叫了一聲:“皇上!”皇帝已經驟然發作:“來人!傳掖庭令!”

趙有智又叫了聲:“皇上!”

這是宮闈醜聞,體面相關,皇帝雖然在盛怒中,但仍明白他是在提醒自己,這樣的事絕不能傳揚出去。不管如何處置,萬萬不能被外間知曉,否則將淪爲朝野的笑柄。開朝三百餘年來,宮禁中從未嘗出過這樣的醜事——皇帝惡狠狠地瞪了敬親王一眼,殺意頓生,但幾乎是立刻,已經硬生生壓制下去:“敬親王酒後無狀,御前失儀,口出穢言欺君,着閉禁北苑,從此不奉旨不許踏出苑門一步!”

這是圈禁,趙有智不由鬆了一口氣,提醒敬親王:“快快謝恩!”

敬親王僵在那裡不動,皇帝死死地盯着他,就像是想用眼光將他剜出兩個窟窿似的。趙有智一使眼色,早有內官上來,捺着敬親王磕了個頭,然後架起走了。殿中本就靜默無聲,此時唯聞前殿深處的銅漏,一滴,嗒的一聲輕響,隔了久久又是一滴,彷彿是雨聲。

皇帝終於開口:“淑妃慕氏素行不端,即日起褫奪封號,廢爲庶人,幽閉永清宮。”

她烏沉沉的眸子凝視着他,竟然平靜如水,皇帝怒道:“還不拉出去!”內官們這才鼓着勇氣上來拉她,她淡淡地道:“我自己會走。”

她仍穿着寢衣,赤足散發就隨着內官步下臺階,不顧而去。

翌日清晨豫親王才得知消息,禁中被瞞得滴水不漏,他亦只知敬親王昨日酒後失儀,衝撞了皇帝,所以大遭貶斥,於是趕在早朝之前單獨請見,意欲爲敬親王求情。但在儀門外苦候良久,不見傳召,一直過了辰末時分,皇帝亦未叫起早朝。又過得片刻,纔有小黃門傳旨輟早朝,才知原來晴妃昨晚病薨了。

晴妃沉痾數載,所以病薨之事並不讓人覺得意外,循例宮內下了一道諭旨給禮部,命議諡禮,這亦是意料中之事,奇的是午後又有一道旨意,斥責淑妃慕氏素行不端、“雖攝六宮事,然平庸善妒”,對久病中的晴妃“未能多加照拂”,且動輒“忤上意”,所以褫奪封號,貶爲庶人,幽閉永清宮。

這下子大出意料,因爲皇帝自得如霜,寵愛逾制,爲其冊妃之事與內閣頗多爭執,氣得程溥還大病了一場。而晴妃久病無寵,爲了她竟然廢黜淑妃慕氏,實是意外之舉。所以未過幾日,朝野之中漸漸起了一種流言,傳說晴妃之死,乃是被淑妃慕氏所害,所以皇帝終於將“妖妃”慕氏逐入了冷宮。

豫親王起初對此流言並未放在心上,因清流對淑妃慕氏素來不屑,所以幸災樂禍,借晴妃之事造出此等謠言。未嘗想過得數日,流言卻漸漸變了,俱言道淑妃被廢,竟是因爲與皇帝的同母胞弟敬親王定泳有私情,而晴妃撞破二人私會,所以被淑妃慕氏密遣人投毒滅口,皇帝震怒之下廢黜淑妃,幽禁敬親王。

一時市間坊中言之鑿鑿,茶樓瓦肆,傳得更是繪聲繪色。常常三五人坐定,待堂倌倒上茶來,不過數語,主客總會有人提及這樁“天下第一大笑話”,言道敬親王與淑妃如何密盟私約,晴妃如何親送宮花卻無意撞見二人私會,淑妃如何惱羞成怒,如何派遣心腹內官於粥中下毒謀害晴妃,而皇帝如何在晴妃臨終探視,終於知曉真相雷霆震怒,連夜宣召掖庭令……種種細節如同親見,這等宮闈密辛自然最引人好奇,講者口沫橫飛,聽者嘖嘖稱奇。

豫親王月餘之後才知道,因爲他體位尊貴,且與皇帝關係親近,沒人敢在他面前提及這樣的事。但最後物議如沸,委實瞞不住了,豫親王才知曉外間竟有這樣的“笑話”,頓時大爲憂憤。

本來閔河秋汛,決堤不下四十處,淹沒三州十五縣良田萬頃,數萬災民流離失所,乃至疫病漸生,急調糧食、藥材賑災。而秋高馬肥,屺爾戊諸部趁勢南下,滋擾定蘭關,因年年此刻必有遊騎來犯,守軍一時大意,竟容細作混入定蘭關內,數十細作於半夜同時縱火,滿城軍民撲救不及,一夜間將定蘭城燒成遍地焦土。定蘭關乃是朝廷最爲倚重的西北門戶,遇此之變,急調關內鶴州、繁州的駐軍北上赴援,與屺爾戊的騎兵激戰日久,竟相持不下。眼看不得不抽調北營赴援,所謂內憂外患,皇帝連例行的秋狩都罷而未舉。而身爲總攘國是的豫親王已經忙得一連數日未曾闔眼,聽到這樣的“笑話”,頓時一陣頭暈目眩,勉強扶着桌子站起來,只說:“換衣裳”,已經神色如常,“去上苑。”

因時氣不好,皇帝感染風寒,於數日前已經由宮中移駕到上苑靜養。而內閣諸臣皆未扈從,好在快馬疾馳只需要半日,遠遠已經望見一片楓紅似火,如燃着半邊天際,掩映着玄色琉璃連綿起伏,正是上苑的醉人秋色。西長京地氣潤厚,秋深楓紅總要在九月間,但上苑火楓之樹異於常種,七月便紅葉如燒,所以上苑觀楓乃是一奇景,歷來隨駕秋狩的文臣博儒,頗多歌詠之詞。

皇帝精神還好,看着只是形容略爲清減,披着件夾衣坐在聽波榭上,看小太監們搭菊花架子。身後侍立的正是司禮監太監趙有智,見程遠引了豫親王進來,皇帝還是很高興:“聽說你忙得不得了,怎麼得閒到這裡來看我?”

豫親王不做聲行了見駕的禮,皇帝命程遠攙起來,又笑道:“看看你瘦成這樣子,倒真叫朕心裡頭過意不去。有些小事,交給底下人做就行了,要知道保養自己。”

豫親王這才道:“臣弟有個不情之請,懇請皇上準允。”

皇帝問:“什麼事?”

“北營馳援定蘭關,卻沒有合適的良將,臣弟請皇上赦免十一弟的罪,放他出來帶兵。”

皇帝臉色微變,但瞬間又笑了:“滿朝的武將,爲什麼偏要讓他去。”

“十一弟雖然犯了大錯,但總是皇上的一母同胞,皇上看在孝怡皇太后的分上,饒過他這遭吧。”

皇帝不做聲,一時間水榭裡外靜下來,只聞殘荷底下“咚”的一聲,或許是遲遲未入泥休眠的蛙,躍入水中。皇帝看着那漸漸擴散的漣漪出神:“有什麼爲難的地方,你說吧。”

那樣的“笑話”,如何能講給皇帝聽?豫親王隱忍地微皺起眉,含糊其詞:“其實十一弟性子粗疏,皇上亦知其人……況且處置十一弟,外間不免有所議論。”

皇帝問:“什麼議論?”

豫親王見瞞不住,且這普天之下,只怕除了自己,親貴中絕無一人會告之皇帝。於是將傳言略加引敘,饒是他避重就輕地輕描淡寫,猶氣得皇帝渾身發抖,一下子站起來,步下御座,在水榭中踱了兩個來回。豫親王見他急躁,忙道:“四哥,這定是別有用心的小人散播出來,以污四哥的聖譽,四哥不用放在心上。臣已命九城兵馬司暗中密查,想法子止息流言。”

皇帝怒極反笑:“好,甚好。”他擡起眼睛,望向一池蕭瑟的殘荷,“竟教人傳這種話來,真是聰明,想用這個法子迫我放定泳出來,恢復王爵且委以重任,或交與兵權,以示天下我兄弟間並無嫌隙。哼,可惜,朕偏不讓他如願。”

“老七,你先回京去。”皇帝嘴角微揚,“至於誰領兵去定蘭關,朕有了一個好人選——睿親王定湛自幼熟知兵法,驍勇善武,便由他領北營去赴援定蘭關吧。”

“四哥?!”

皇帝微微冷笑:“他以爲我不會將兵權輕易給他,所以纔想着從定泳下手,好一着‘聲東擊西’。嘿,以爲朕不敢麼,朕偏來個‘請君入甕’。”

北營是豫親王一手組建,所有軍官,極是忠誠可靠,且西北皆是荒漠,朝廷只要攥緊了糧草供給,便不怕大軍會生變。聽聞皇帝此言,豫親王心下亦明白了幾分。皇帝微微眯起眼睛,又是那種似是漫不經心的神色:“至於定泳,放他出來就放他出來,讓他戴罪辦差,替睿親王的大軍徵糧去。”

徵糧是件燙手山芋般的苦差,因爲水患,“賀戩一熟,天下富足”的賀戩兩州,今年突遭百年不遇的大災,竟致顆粒無收,災民紛紛北逃,顛沛流離,一路病喪無數,將瘟疫之症傳入北地數州。北地數州忙着防瘟救疫,又兼要調糧入南方賑災,官紳百姓皆覺得苦不堪言。而定蘭關戰事日緊,大軍開拔在即,錢糧徵收迫在眉睫,更如百上加斤。而敬親王定泳性格粗疏莽撞,派他去徵糧,只怕他要將封疆大吏們得罪盡了。

一時商議已罷,豫親王便行禮辭出,皇帝忽又叫住他:“老七。”見豫親王停步,皇帝又頓了一下,才從薄薄的脣中吐出一句話:“永清宮裡,你着人多加留意,不能讓她死了。”

流言之下,如果廢爲庶人的如霜再有什麼意外,定會被傳說成是皇帝惱羞成怒而“殺人滅口”,這一着睿親王或許已然部署良久,所以皇帝故有此叮囑。

豫親王道:“臣弟明白。”

【十九】

天色已晚,但豫親王仍是連夜行路,趕回京城。扈從衛士高持明炬,但聞蹄聲隆隆,一彎新月如鉤掛在林梢,月光似水,照在甲冑兵器之上,清泠泠如有冰意。而林間草木皆生霜氣,西風吹面生寒。

隨在豫親王馬後的遲晉然被風吹得一哆嗦,見豫親王只是疾馳趕路,風吹起他肩上所繫披風,漫卷如旗。侍從所執火炬的火苗被風吹得呼啦啦直響,映得豫親王一張臉龐,亦是忽明忽暗。

“王爺!”

遲晉然見他身子猛然一歪,不由驚得叫了一聲,豫親王本能帶緊了繮繩,挺直了身子,有幾分歉然:“差點睡着了。”

遲晉然道:“王爺這是太累了,回京之後要好好歇一歇纔好。”

豫親王強打着精神,迎着凜然生寒的西風,睜大了睏乏的眼睛,吁了口氣:“回到京裡事情更多,只怕更沒得歇。”遲晉然忍不住道:“王爺,差事是辦不完的,這樣拼命又是何苦。”

豫親王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鞠躬盡瘁,死而後己。虧你還讀過幾年私塾,不知聖賢書都念到哪裡去了。”

遲晉然笑嘻嘻地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種大道理我當然知道。可我也得吃飽睡好,纔好替皇上辦差啊,不然我餓着肚子,或是睡得不夠,精神不濟,一樣會弄砸了差事。”

豫親王終於笑了一聲,遲晉然又道:“王爺身系重任,所以更要保重自己。”

豫親王道:“你倒還真囉嗦起來了。”

他擡頭望滿天清輝如霜,只覺曉寒浸骨,而數十騎緊相拱衛,隆隆蹄聲裡唯聞道側草叢中,蟲聲唧唧,秋意深重。忍不住長嘯一聲,朗聲吟道:“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做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吟到此處聲音不由一低,“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身前身後名……”最後一句,卻輕如喟嘆了。

入城時天已微曦,豫親王回到府前下馬,府中早已有官員屬吏等候,等處治完了公事,日已過午。只覺得腹飢如火,這才傳了午膳,猶未吃畢,門上通傳戶部與工部侍郎前來拜訪。此二人原爲賑災之事而來,戶部管着天下三十二州糧倉,存糧多少,所缺多少,猶可徵多少;而工部則管漕運,南下漕運每日運力多少,何處調糧何處起運,皆是瑣碎操心之事。議罷日已西斜,豫親王親自送了兩位侍郎至滴水檐下,兩人俱道:“不敢!請王爺留步。”拱手爲禮,豫親王目送他們迴轉,一轉臉看到侍候自己的內官多順,想起自己一早就遣他入宮打聽廢淑妃慕氏的近況,於是問:“怎麼此時纔回來?”

多順忙扶了他的手肘,回到殿中方纔苦着臉道:“王爺交給奴婢的好差事——您想啊,永清宮那樣的地方,像奴婢這種人豈是輕易能進得去的?托熟人找門路,好容易才見着淑妃,哦不,慕氏一面。”

豫親王覺得疲意漸生,皺着眉道:“揀要緊的講。”

“是。”多順想了一想,道,“依奴婢看,奴婢大膽——只怕那慕氏活不了多久了。”

豫親王端着茶碗的手不由一頓,過了片刻才呷了一口茶,淡淡地問:“怎麼說?”多順道:“聽說一進永清宮就病了,如今已病了一個來月,奴婢瞧那樣子病得厲害,躺在那裡人事不知,又沒人過問,更不許大夫瞧,只怕不過是捱日子罷了。”

豫親王沉默未語,多順忽道:“王爺,要不……”

豫親王擡起頭來:“這事交你去辦,該打點的打點,想法子找大夫,務必多照應些。如若有什麼事,只管來回我。”

多順沒想到自己原來會錯了意,大感意外:“王爺,這個不合宮規,而且……”

豫親王道:“叫你去就去,如有所花費,一律到賬房上去支。”

多順只好垂手道:“是。”

多順既得他之命,想盡法子安插人進了永清宮,悄悄着人延醫問藥,如霜的情形卻是好一日,壞一日,總沒有起色罷了。豫親王因着皇帝的囑咐,在百忙中還叫了濟春榮過府來,親自問了一遍,那濟春榮雖然堪稱杏林國手,但亦不是神仙,只老老實實地據實向豫親王回奏:“臣是盡了力,但娘娘——”說到這裡有點吃力地改口,“庶人慕氏……自從上回小產,一直是氣血兩虛,虧了底子,後來雖然加以調養,總不見起色。臣才疏學淺……”

豫親王道:“罷了,我知道了。”就岔開話去,問他關於時疫的事情。

時疫已非一日兩日的事情,江南大水,逃難的災民一路向北,水土不服,途中便有很多人病倒。起先只是低燒腹瀉,過得三五日,便是發高熱,藥石無效,倒斃途中,漸成疫症。慢慢由南至北,隨着逃難的人傳染開來,雖然數省官民百姓極力防措,但疫症來勢洶洶,前不久均州之南的陳安郡已經有發病,而均州距離西長京,只不過百里之遙了。所以豫親王極是擔憂,因爲西長京人居密集,且爲皇城所在,一旦傳入疫症,後果堪虞。

濟春榮道:“疫症來勢兇猛,唯今之計,只有閉西長京九城,除急足軍報外,禁止一切人等出入。而後設善堂,收容患病的流民,定要將他們與常人隔離開來。臣還有一策,城中以杏林堂、妙春堂、素問館、千金堂爲首,共有三十餘家極大的醫館藥肆,王爺可下令行會出面,聯絡其間,預備藥材防疫。”

頭一條便令豫親王搖了頭:“閉九城萬萬不可。”至於後兩條,倒是可以籌措辦到,所以立時便安排在城外人煙稀少處設立善堂,凡是患病的流民都送去善堂將養,然後又聯絡數十家醫館藥肆,在九城中派發避邪之藥,以防疫症流傳。饒是如此,京城裡卻慢慢有了病人,起初是三五例,立時遣人送到善堂去。但病人明知送進了善堂便是一死,不由嚎哭掙扎,亦家有病人而親友瞞而不報者。

西長京秋季多雨,沛雨陰霾連綿不絕,城東所居皆是貧民,逃難入京投靠親友的災民,多居於此。搭的窩棚屋子十分矮小,平日裡更是垃圾遍地,雨水一衝,污穢流得到處皆是。吃的雖是井水,但西長京地氣深蘊,打井非得十數丈乃至數十丈方得甘泉,貧民家打不起深井,便湊錢打口淺井澄水吃,連日陰雨,井水早就成了污水,於是一家有了病人,立時便能傳十家。這樣一來,疫病終於慢慢傳染開來,乃至有整條巷中數戶人家一齊病死,整個西長京籠在瘟疫的驚恐中,人人自危。

這日又是大雨如注,豫親王在府中聽得雨聲譁然,不由嘆了口氣。起身來隨手推開窗望去,只見天黑如墨,便如天上破了個大窟窿一般,嘩嘩的雨直傾下來。庭中雖是青磚漫地,但已經騰起一層細白的水霧,那雨打在地上,激起水泡,倒似是沸騰一般。

他憂心政務,心中倒似這雨中磚地一般,只覺得不能寧靜。皇帝數日前便欲迴鑾,被他專折諫阻——因爲城中疫病蔓延,爲着聖躬着想,還是留在上苑周全些。而九城中交通幾乎斷絕,百姓間連婚喪嫁娶都一併禁了,誰也不相互來往,家家戶戶大門緊閉,門上懸着香草蒲包,稱爲“避疫”。

百官同僚之間,若無要緊公事亦不來往,朝議暫時停了,因皇帝不在京中,內閣每日便在豫親王府上相聚,商議要緊的政務。程溥年紀大了,操心不了太多,但南方賑災,北方用兵,事無鉅細,豫親王還是得樣樣過問。這倒還罷了,最要緊的是錢,國庫裡的銀子每日流水般地花出去,仍維持不了局面。

“巧婦難爲無米之炊。”戶部侍郎李緒喟然長嘆,“王爺也知道,早就是寅吃卯糧,去年雖有一筆大的進項,但河工與軍費兩頭開銷,還有陵工與定州開鑿的商渠,四個鍋兒三個蓋,如何掩得住?”

去年的進項其實是抄沒慕氏家產,慕家百年望族,擁有良田、地契、房屋、金銀、私稟無計數,折銀達兩百四十餘萬兩,讓朝廷足足過了一年的好日子。

豫親王覺得秋涼生襟,望着窗外大雨如注,不由得又皺起眉來。

邊關亦無好信,由鶴州守備裴靖所領的援軍與屺爾戊騎兵在憫月山下激戰數日,裴靖敗走黑水,兩萬人馬折損餘下不足五千,非但沒有解定蘭關之圍,反倒將自己困在了黑水之畔。兵部侍郎憂心忡忡,言道:“裴靖十餘年來鎮守邊隘,與屺爾戊交戰多年,這次竟一敗如斯。那屺爾戊的主帥,委實不能小覷。”

屺爾戊此次南征的主帥,竟然前所未聞,卻被屺爾戊人呼之爲“坦雅澤金”,意爲“日光之神”,生得並非高大威猛,身材甚至比常人還來得瘦小纖細。然無人見過其真面目,上陣必戴黃金面具,面具鑄眉目猙獰,跨駿馬,執長矛,一身燦然金甲,映在朝陽下如日之升,真隱隱有神威之感。其人用兵極詭,數月來與天朝交戰數次,屢戰屢勝,一時之間,頗令邊關三軍忌憚。

派出去的探子打聽回來,皆道此人乃是屺爾戊大汗查哥爾與巫女阿曼的私生子,年方十六,生得娟然如好女,所以才戴黃金面具上陣,以助威嚴。更有離奇傳言,說道此人並非查哥爾汗的私生子,實是大汗最幼的一位公主,因自幼尚武好戰,精通兵法,所以這次屺爾戊南征,查哥爾竟委她爲帥。其實屺爾戊的風俗,女子素來與男子平等相待,如果真有此事,倒也不算意外。

統率北營三軍的睿親王接獲這樣的諜報,仰面大笑:“妙極,待我大軍俘獲了公主,兩國還有望結一段大好姻緣。”

在一側侍立的文書李據聽了並未動聲色,卻在當晚給豫親王的修書密報中詳述其情,甚爲憂慮:“張狂大意,口齒輕薄,只恐敗跡已露。”

豫親王對皇帝派遣睿親王統軍亦持異議,因爲睿親王從未曾上過戰場,且恃才傲物,只怕大軍取勝不易。而皇帝漫不經心道:“勝了就罷了,若是敗了,朕正好治他的罪。”

但定蘭關是西北鎖鑰,若是失了定蘭關,西北六州將無險可守,屺爾戊鐵騎可以徑直南下,輕取中原。豫親王道:“到了那時,只怕會誤了天下大事。”

皇帝微微眯起眼,彷彿有笑意:“若誤了天下大事,祖宗社稷面前,殺一個親王,總交待得過去了。”

這是豫親王第一次聽到皇帝口中吐出那個“殺”字,彷彿是輕描淡寫,卻令人在心底微生寒意,但他素來敬慕皇帝,也就從此不提。而睿親王領着大軍,不斷遣人回來催糧催餉,一路又滋擾地方,沿途各級官員稍有供奉不及,便一本參到。而皇帝素來縱容這位手足,凡有所奏,無有不準。一時之間,兵部、戶部、吏部皆被這位驕矜跋扈的王爺,左一本右一本雪片似的奏摺逼得苦不堪言。

這還不是最令豫親王頭痛的事情,最迫在眉睫的大事還是防疫,因爲瘟疫橫行,整座京城便如同一座空城,死氣沉沉。九城早已經禁絕出入,商鋪囤積居奇,雖然兵馬司每日巡城,但民心惶恐動搖不定。幾日之後,最令豫親王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宮中亦有人染上了疫症。

雖然皇帝不在宮中,病死的內官也立刻送到郊外火化,但不過數日,又有一名宮人病倒,症狀與疫症無異,豫親王立時下令將凡是染病的宮人送到城外西覺山中的大佛寺,藉此隔離。

而豫親王自己也病倒了,起初只以爲是操勞過度,後來發覺低燒不退,雖無腹瀉之症,但幾天之後,仍舊藥石無靈。他心下明白,只怕自己也染了疫症,所以當機立斷,一面遣人知會程溥,一面預備孤身移居大佛寺。只是唯恐皇帝擔憂,所以只是瞞着。多順苦勸不得,忍不住抱住他的腿放聲大哭,豫親王道:“你哭什麼?”

多順一邊拭淚一邊道:“王爺到哪裡,奴婢就到哪裡。王爺打小就是奴婢抱大的,奴婢侍候王爺這麼多年,一天也沒離了王爺,王爺要是嫌棄奴婢,奴婢只有往這柱子上一頭碰死了。”

豫親王仍發着熱,自覺渾身無力,見他糾纏不清,唯有哭笑不得:“我只去三五日,等病好了就回來,你做出這種窩囊樣子做甚?”

多順涕淚交加,說什麼就是不肯放手,豫親王無奈,只得答應讓他同去大佛寺。

大佛寺原是仁宗皇帝禪位後的修行之處,歷年來爲皇家禮佛之地。百餘年來又歷經擴建,樓臺佛閣愈見宏偉壯麗,寺中更有一尊白檀大佛,高達八丈,頂天立地,寶相尊嚴,號稱天下奇觀,寺亦因此而得名大佛寺。

豫親王帶着多順,輕騎簡從出了城,待至西覺山下寺門,但見雲臺高聳,石階如梯。就此上山去,黃昏時分天氣陰霾欲雨,而大殿佛閣巍峨,寺中處處點着藥草薰香,飄渺的淡白煙霧繚繞在殿角,飛檐上懸着銅鈴,被風吹得泠泠有聲,宛然如磬。

主持智光法師親自率着小沙彌將豫親王迎進寺中,大佛寺素以秋景最盛,有西京三奇之譽,“三奇”便是指寺中楓濃、桂香、竹海。寺後山上原是數頃竹林,碧篁影裡,風聲細細,纖葉脈脈,中間刳竹引得溪流宛轉,水亦沁翠如碧。雖以甬石爲道,但蒼苔漫漫,只聞溪聲淙淙,其聲似在道左,又忽在道右,一路伴人迤邐而行,過了一道竹橋,才見着碧杆森森,掩着一帶青石矮牆,似是數重院落。

豫親王雖然來過寺中贍佛數次,卻從未曾到過寺後,見此幽靜之境,不由覺得肌膚生涼:“西長京內竟還有如此境地,若是於此閉門靜坐,可令人頓生禪意。”

風吹過竹葉簌簌如急雨,智光法師微笑道:“王爺果是有緣人。”遙遙指點院門之上,但見一方匾額,字極拙雅,卻正是“此靜坐”三字,兩人不禁相視而笑。

豫親王注目那字跡片刻,道:“這彷彿是勝武先皇帝的手澤。”

智光法師道:“正是。勝武先皇帝爲皇子時,因生母敬慧太后崩,停柩本寺,勝武先皇帝曾在此結廬守孝三年。”

因是先祖帝手澤,豫親王整理衣襟,方纔恭敬入內。待進得院中,但見木窗如洗,几案映碧,滿院翠色蒼冷,一洗繁華景象。院中不過數莖梧桐,倒落了遍地的黃葉,堆積砌下。砌下雖仍是磚地,但蒼苔點點,如生霜花。而舉目望去,唯見修篁如海,仰望才見一角天空淨如琉璃澄碧。豫親王不由道:“居此讀書甚佳。”智光法師但笑不語,命小沙彌在廊下煎了藥茶,他頗知藥理,親自替豫親王把脈,沉吟道:“王爺這病倒不似疫症。”

豫親王道:“是與不是,眼下滿城大疫,總不能連累了旁人,所以我就來了。”

智光不由雙手合什道:“王爺此爲大慈悲心,必有果報。”

此處地僻幽靜,西牆之外忽傳來女子嚶嚶泣聲,清晰可聞,豫親王不由大覺意外。僧家禪地,如何會有女子哭泣之聲,況且幽篁深處,露苔泠泠,更令人疑是耳誤。

智光道:“西側修篁館內住的是幾位宮裡的女居士,亦是因病移入此間來。因王爺今日前來,故而貧僧命人替她們另覓下處,想是因爲不願挪動,故此哭泣。”

豫親王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是在此養病的宮女。聽那女子哭得悲切,心中不忍,道:“罷了,由她們住在這裡就是。”

【二十】

豫親王雖然如此說,多順卻老大不願意:“住得這麼近,過了病氣給王爺可怎麼得了?”

豫親王道:“我也是病人,怕什麼病氣?”

多順不敢回嘴,見小沙彌煎了藥茶來,忙接過去斟妥,又晾得微涼,方纔奉與豫親王。智光法師道:“寺中只有齋飯,每日遣小徒爲王爺送來,只是要委屈王爺了。”

豫親王道:“哪裡,入此方外勝境,打擾禪修,已經是大大的不該了。”

因爲已近晚課時分,智光便告辭先去。豫親王送他出檐下,但見暮色蒼茫,翠煙如涌,萬千深竹如波如海,而遠處前寺鐘聲悠遠,隱約可聞,一時竟有不似人間之感。唯覺得清氣滌襟,風露涼爽沁人心肺。

待得掌燈時分,果然有小沙彌送來飯菜。禪房簡陋,點着一盞豆油燈,昏黃的燈下看去,不過白飯豆腐,另有一碟豆芽炒青菜,雖然清湯寡水,豫親王倒吃了一碗糙米飯。反倒是多順苦愁眉臉:“這飯裡頭不知道是米多還是沙多,吃一口硌一口沙子。”豫親王笑道:“心中有沙,口中便有沙,心中無沙,口中自然沒沙子了。”

多順哭笑不得:“王爺,您還有閒情逸致打禪。奴婢雖然是個沒見識的,但也跟太妃娘娘們來過幾回大佛寺,也在這廟裡吃過幾次齋,哪次的齋菜不是三菇六耳、瓜果蔬菜?甭說是香蕈、草蕈、金針、雲耳,就是猴頭菇、牛肝蕈也不算什麼稀罕。今日咱們來,竟然給咱們吃這種東西。”

豫親王道:“九城內外禁絕交通,米價漲騰十倍不止,智光大師月前就開倉稟放糧,施與貧家,寺中只怕餘糧已經無多。你不在外間行走,不曾得知倒也罷了。今日有一碗飯吃,便要知足。”

多順唯唯諾諾,侍候豫親王吃完了飯。只聽疾風穿林,竹葉簌簌,豫親王問:“是不是下雨了?”一語未了,只聽窗外梧桐有嘀嗒之聲,果然是下雨了。

本來秋夜風雨便易生蕭蕭之意,何況幽寺僻院,屋中一燈如豆,映在窗紙上,搖動竹影森森,而梧桐葉上淅淅瀝瀝,點滴不絕,更覺夜寒侵骨。多順不由打了個寒噤,取了袍子來替豫親王披上,道:“王爺還是早些睡吧,這夜裡比府裡冷得多。”

豫親王每每晚間必發作低燒,此時覺得身上又滾燙起來,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在發熱,方點了點頭,忽聞有人推開院門,“咿呀”一聲,腳步踏在滿院落葉間,窸窸窣窣。

多順不由喝問:“是誰?”

“是奴婢,張悅。”

多順這纔出到外間屋子,挑起竹簾一望,只見一名青衣內官已經跪在階下:“給王爺請安。”

豫親王這纔想起來,這張悅是安插在永清宮中的人,因爲疫病橫行,宮中所有病人皆挪到大佛寺來,如霜亦不例外。不待他開口,多順已經呵斥道:“你不好好侍候着慕氏,到這裡來做甚。”

張悅叩頭道:“奴婢正要來向王爺回稟,奴婢下午聽說王爺來了寺中,慕氏似乎不大好,奴婢一時情急便斗膽擅自前來,望王爺恕罪。”

豫親王道:“罷了,到底怎麼樣?”

張悅道:“奴婢不敢說。慕氏就住在修篁館裡,奴婢斗膽,請王爺做主。”

豫親王知道必是病勢危急,所以張悅纔會冒險前來。只是沒想到如霜就住在修篁館中,與自己近在咫尺。他想起皇帝的叮囑,微一躊躇,吩咐多順:“掌燈,本王去看看。”

張悅在前面挑了燈籠,多順替豫親王打了傘,沿着漫石甬路一路向西,夜黑如漆,燈籠一點橙黃的光,只能照亮不過方圓丈許,竹聲似海,風過滔然如波,嘩嘩的似要涌倒在三人身上。雖不過短短數十步路,倒似格外漫長一般。

修篁館原是竹海深處一重院落,一帶青磚矮垣,進了黑漆剝落的小門,纔看出館樓精巧,只是近看便知失於修補,雕鏤漆畫皆剝落殆盡。而院中山石點綴,石畔植極大兩株老梅。繞過山石,才見着山房燈光微明,張悅挑了燈接引豫親王進了屋子,過了雕花槅扇,隱約聞見一股濃烈的藥氣,而屋中几案皆是舊物,燈下只見湖水色的簾幕落着微塵,更顯屋中靜得寂廖。

有宮人迎出來,張悅問道:“慕氏醒了麼?王爺來了。”

那宮人忙行禮不迭,豫親王道:“罷了。”那宮人這纔回身揭起帳子,輕聲喚道:“娘娘,娘娘,七爺來了。”

宮中家常都喚豫親王爲七爺,只不過這宮人想必是侍候如霜的舊人,如霜雖被廢爲庶人,她仍是喚爲“娘娘”。若在禮法森嚴的宮中,被人聽到只怕要吃板子的,而此時在寺中,豫親王爲人又寬厚,只留意看帳內躺着的如霜,依舊容顏似玉,而呼吸微弱,似是人事不知。於是問:“濟春榮來看過沒有?”

那宮人道:“濟院正日前奉差去了上苑,張公公請何御醫每日來看,今日原開了一個方子,只是如今九城戒嚴……”豫親王便命取了方子來看,亦只兩味藥,只其中一味是參。因爲疫病四起,傳聞唯服參膏可防疫,所以京中參價奇貴,雖手持黃金亦求購不得。於是對多順道:“我記得你帶了幾支參來,取來煎藥吧。”

多順不敢反駁,只得提燈去取了參來,交給張悅。立時煎了藥來,宮人吹得稍涼,張悅便扶起如霜,意欲喂藥。而如霜雙脣緊閉,宮人雖然拿着銀匙,卻怎麼也撬不開牙關,直急了一頭大汗。

豫親王道:“我來。”趨身向前,一手捏住如霜頰上頰車穴,頰車穴專司人咬嚼之肌肉,如霜果然雙脣微張,宮人便將藥一口口灌了進去,豫親王見她還能吞嚥藥汁,心下略微放心。看吃完了藥,多順道:“王爺,娘娘此病,已非物力可及,乃是天命。王爺還是先回去歇着吧,娘娘或有厚福,明日便好了也不一定。”

豫親王本來病中精神不濟,見如霜情勢稍緩,此夜理應無恙,於是長長嘆了口氣,道:“唉……看她的運氣吧……”自覺渾身無力,知道發熱越發厲害了,只得扶了多順,回去歇下。

智光大師素擅藥理,每日過來替豫親王看脈開方,於是豫親王又請智光替如霜診治,誰知智光大師診脈之後,一臉凝

重,緩緩道:“這位女居士從脈象上看,彷彿是氣血兩虛,但細細看來,竟有蹊蹺之處,倒彷彿是中毒。”

豫親王甚爲意外:“中毒?”

“女居士因傷了心肺二脈,似是常年服食寒鬱之藥,只不知是何種藥物。只是此藥甚爲霸道,只怕毒性日久,難以拔除。”

豫親王猛然憶起那日護送她前去行宮,途中她舊疾發作,曾經吃過一顆丸藥,其香極異,不由道:“我倒見過一次那種藥丸,通體碧色,不過蠶豆大小,有異香,彷彿像是麝香,又不太像。”

智光於杏林之學見識極爲弘博,聽他如此形容,不由道:“莫不是寒硃丸?”雙掌合什,默誦佛號,才道,“先師曾見前人散帙中記載此藥,道是用硃麝等數十味奇藥合成,雖可暫舒心肺,實乃飲鳩止渴,且久服成癮,禍及後代,唉,實實陰毒不可用。”

豫親王沒想到那藥竟如此大的毒性,問道:“可有解法?”

智光搖首道:“先師亦未曾見過此藥,貧僧更未見過,實無半分把握解毒,不過勉力一試罷了。”他酌斟良久,才提筆寫下一個藥方。寺中本來就有藥庫,張悅按方去向掌藥庫的沙彌取了藥來,但因爲疫病橫行,藥庫之中的藥材,其十之八九散舍給了滿城百姓,所餘不過一二,亦不甚全。而所缺藥材,亦無處買去——所以一連十數日,並無多少實效。

而豫親王自己亦是病人,智光法師雖每日前來依脈換方,豫親王覺得精神稍復,只是依舊每晚低燒,至天明時方退。而皇帝終於知悉他的病,十分擔憂,每日遣人來問。智光大師雖覺其並非疫症,但豫親王爲防萬一,總是隔門就打發走了使者,又請爲婉轉代奏,請皇帝萬勿派人前來,以免傳染病疫。

他病情反覆,如霜卻略有些起色。這日張悅來報:“娘娘可算是醒了,雖然不過只是片時,好歹睜開了眼睛,還問了一句:‘這是在哪兒?’可見人是明白過來了。”

豫親王亦覺得欣慰:“好好侍候着。”

不知不覺,在寺中已過了十來日,豫親王居於寺中,只覺人生在世,從未嘗像如今這般清靜過。每日唯聞梵音靜唱,竹聲如雨,雖然吃的是粗茶淡飯,然後滌風飲露,胸懷爲之一洗。這日清晨天方微明,竹林前羣鳥已經噪唱。他在院中負手而立,聽鳥啼清音宛轉,不禁面帶微笑。多順從外頭進來,一瞧見了,恨得頓足道:“我的爺!這樣冷的早上,連件袍子都不穿就站在這風口,真真是想要奴婢的命了。”

豫親王新近又添了嗽疾,咳嗽了兩聲,問:“你從哪裡來?”

多順道:“奴婢去瞧了瞧慕娘娘,聽張悅說,昨天娘娘還吃進去了幾勺薄粥,嗓子說話也跟尋常人一樣了,瞧這樣子,真的是漸漸大好了。”

豫親王不由微笑道:“智光大師乃杏林國手,有妙手回春之實。”

多順道:“什麼妙手回春,王爺病了這麼久,他天天左一個藥方,右一個藥方,怎麼就拖拖拉拉,治不好王爺的病。”

豫親王道:“你懂什麼,藥石諸物,亦不過借天之運氣,好與不好,與大夫有何相干。”

多順笑道:“不過住在這裡,奴婢倒覺得王爺比在府裡精神些,從前積年累月的,只見王爺皺着眉頭,這幾日王爺倒時常笑了。”

寺中歲月倏忽,原是最易度日,豫親王既在病中,無事喜靜坐。偶爾向智光大師借幾卷佛經,亦不過靜坐默讀。多順偶爾煎了藥來,總見他在窗下讀經,便嘀嘀咕咕:“好容易說是來養病,卻不肯有一日歇着,只曉得看書勞神。”

豫親王聽見,不過一笑罷了。

這日晚間豫親王依舊在燈下看佛經,忽聞腳步聲急促,猶未起身,已經聽到張悅的聲音,十分張皇:“王爺!王爺……”多順忙迎出去,呵斥道:“什麼事大驚小怪的?”

張悅吃力地吞了口口水,道:“慕娘娘突然不好了。智光大師又不在寺中,奴婢真怕……”

如霜的病本來漸漸見好,見張悅這般驚惶失措,豫親王不由問:“怎麼回事?”

誰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待豫親王進了修篁館,只看見宮人狼狽萬分地躲在屋角,被褥、枕頭凌亂扔了一地,而如霜縮在牀角瑟瑟發抖。豫親王見她嘴脣烏紫,牙齒輕顫,似是覺得十分寒冷。張悅大着膽子拾起被子替她圍上,她仍渾身發抖,如小獸般蜷縮成一團。豫親王猜測她這是寒毒發作,而智光大師偏又去了城東爲貧民懺經散藥,不在寺中。所以只得另想辦法,於是命人又取來幾牀被子,如霜仍是冷得發抖,最後在屋中生起火盆來,剛剛將火盆擡進來,誰知如霜忽然一笑,她本來久病,瘦骨嶙峋,更兼散發凌亂,這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當真形如瘋魅。“唿”一下突然推開宮人,衆人攔阻不及,只聽“砰”一聲,她已經撞在柱子上,頓時鮮血長流。

張悅諸人皆嚇得面無人色,豫親王搶上去按住她額上傷口,血順着他五指間涌漫而出,他伸手試探如霜鼻息,道:“還有氣息。”張悅早嚇得傻了,還是多順反應快,忙忙到香爐中抓了一把香灰來,用力按在如霜額上傷口處。豫親王又遣多順去藥庫取外用傷藥來,如霜早就昏厥過去。

張悅早嚇得涕淚交加,哆嗦着跪下道:“王爺開恩……”

豫親王道:“罷了,誰也沒想到她會一意尋死。別自責過甚,況且我站在這裡亦不及阻止,你又何罪之有?快起來吧。”

張悅一邊拭淚一邊道:“日間娘娘還好好的,誰知道……”

豫親王想到如霜適才神色恍惚,形如瘋魅,似是被寒毒折磨得失了心智,不由得又嘆了口氣。待得第二日,智光大師回到寺中,又去診視瞭如霜傷勢,親來向豫親王道:“女居士本來中氣不足,此次外傷甚重,傷口紅腫,又有發熱之勢,怕是大有兇險。”

如霜自那日後,一直昏迷未醒。每日高熱不退,如此一連數日,連藥汁都灌不下去了,眼睜睜看着無救,張悅諸人只得悄悄預備後事。誰知又過了幾日,如霜竟奇蹟般退了高燒。智光大師甚是意外,試着開了幾個方子,果然漸漸調養起來。只是如霜自昏迷中甦醒後,竟似喪了心智一般,只道:“這是何處?你們快快送我回家去。”

宮人見她如此,小心翼翼道:“娘娘,您是在這裡養病,等病好了,就可以回宮去了。”

如霜道:“娘娘?你爲何這般稱呼我?讓我去宮中做甚?”

如此顛三倒四,說是神智全失,卻又知道自己身世來歷,但對這年來種種事故,慕氏抄家滅族、她自己入宮、冊妃、廢妃……皆像是抹去得乾乾淨淨,只知道自己乃是慕家的女兒,所以時常吵鬧,要回家去。

張悅不敢造次,稟明瞭豫親王再請了智光大師來診視,智光大師向如霜問了半晌話,方纔去向豫親王道:“王爺,娘娘是頭部外傷過重,怕是患了失魂症。”

“失魂症?”

“前朝藥書上有載,濟州庶民王某,伐木時頭部爲樹枝重擊,雖然醒來,但數十年間記憶全無,只記得幼時種種事。人皆怪之曰‘失魂’。這失魂症的症狀,與女居士目前的症狀,倒是甚爲相似。”

豫親王聽得此言,雖是前所未聞的罕見之症,只問:“可有法可醫?”

智光大師道:“此症貧僧亦是首見,此病非經脈之症,若非神力,凡藥只怕無靈。”

豫親王嘆息道:“所謂天命如此。”

智光大師雙手合什唸佛號:“前世因,今世果。女居士業障重重,得此結果,亦非不幸。”

豫親王想着此事,應該遣人稟告皇帝,種種細微之處,還得由自己執筆,於是先行去修篁館探視。

初進館門,只見幽篁遍地,透過竹影,只見如霜獨坐窗下,托腮望着山石間出神,她病體漸復,容貌雖遠不及從前美豔,仍帶了幾分憔悴之色,卻素顏青鬢,作女兒家裝束。豫親王想起數次見如霜,在宮中時皆是濃妝盛容,後來幾次又是困病掙扎,形容失常。現在她這般素衣淨容,如尋常大家世族的小女兒,倒似換了個人似的。

宮人捧得藥來,遠遠看見豫親王帶着多順進了院中,忙道:“小姐,豫親王爺來了。”

如霜自甦醒後,只准人稱呼自己爲“慕小姐”,張悅諸人怕忤了她的意思,又惹得她犯病,於是只好稱她“小姐”。如霜聽見宮人如此說,擡起眼來,果然看見滿庭翠竹間,有一青衫男子負手而立,丰采俊朗,其神如玉。她站起來隔窗襝衽爲禮,聲音猶帶幾分怯意:“見過王爺。”自病後她嗓音已愈,聽起來溫婉柔美。依着未嫁女子的規矩,如霜隨手執起白紈扇,遮去自己的半邊面容。只是靜默垂首,如同見着父兄的模樣。

豫親王見她施禮,嬌怯怯一種女兒行態,彷彿仍是數年前那慕氏的掌中明珠,想起智光大師所言,這年來記憶全失,於她而言,亦非不幸。心下不由得唏噓感慨。

【二十一】

豫親王將如霜的病症細細寫了一封疏折,遣人送到上苑皇帝處。旋即皇帝亦有書信回覆,信中並未提及慕氏,只是囑他好好養病,更附送了幾道摺子,御批只是“與豫親王細覽”。

原來睿親王率着大軍,一路擾民,終於在本月初六到了繁州,大軍駐紮下來,繁州都督李延前往大帳謁見睿親王,不知因何事惹怒了睿親王,竟被睿親王命人拖出帳外一頓軍棍打殺。繁州本地駐軍差點激起了譁變,幸得睿親王帳下一名副將接獲諜報,密稟了睿親王,睿親王便命三軍合圍,將本地駐軍一萬五千人全都繳了兵械。還沒有見着屺爾戊大軍的面,反倒先把自己人俘虜了一萬五千之衆。

豫親王將這幾道奏摺看了數遍,每看一遍,眉頭便皺得更深一分。早已經是深夜,多順數次進來,不敢催他安歇,只是端茶遞水,豫親王最後終於闔上奏摺,命多順熄了燈,這才睡了。

雖然睡下了,但還惦記着朝中諸多政務,心思冗雜,一時倒也睡不着。耳畔是風雨之聲,只覺萬籟俱寂,唯有雨滴梧桐,清冷蕭瑟。正是前人詞中所言:“夜深風竹敲秋韻。”這樣半睡半醒,他每到夜間總是低燒不退,睡在榻上漸漸又發起燒來,朦朧只覺案上那盞油燈火苗飄搖,終究是夜不成寐。

既睡不着,聽見睡在外間的多順呼吸勻停,鼻息間微有鼾聲,知他睡得沉了,亦不驚動,自顧自披衣而起,趿了鞋子踱到窗前,推開了窗子。雨竟已經停了,疏疏一點殘月從梧桐葉底漏下來,滿院月色如殘雪,清冷逼人,一時竟然看得呆住。

正出神間,忽聞“唿”一聲,似笛而非笛,似簫亦非簫,聲音幽暗清雅,穿竹度月而來。曲調十分簡單,一疊三折,他傾聽良久,方纔聽出是前朝名曲《幽篁》。

“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此詩由前朝名士譜爲琴曲,一詠三嘆,極是風雅。他素嘗聽人以琴奏,未料改爲笛吹,亦如此幽咽動人。而曲聲斷續,吹奏一遍之後,又從頭吹起。他不由出來檐下傾聽,砌下萱草叢叢,流繭點點,而曲聲卻漸漸又起,院中殘月疏桐,晚涼浸骨,他循聲而去,那曲聲聽着分明,似是不遠,但走過竹橋,溪聲淙淙裡再聽,仍在前方。於是一路行去,幸而微有月色,照見溪水如銀,漫石甬路如帶。

轉過一角矮牆,只見溪畔青石之上,有一素衣女子倚石而坐,月色下但見她白衣勝雪,長髮披散肩頭,便如墨玉一般,宛轉垂落至足。溪水生嫋嫋霧氣,一時風過,滿林竹葉蕭蕭如雨,吹起她素袖青絲,這才見手膩如玉,而脣中銜竹葉薄如翡翠,那曲子正是她銜葉而吹。隔溪相望,竟不知此情此境,是夢是幻,而眼前人是仙是鬼,是狐是妖。

那女子微擡螓首,見着豫親王,舉手掠起長髮,這才露出蒼白麪頰,並無半分血色,烏沉沉的一雙眼睛,似映着溪光流銀,躍動碎月萬點,光華不定。

他恍惚地道:“原來是你。”

她起身,取下口中竹葉,隨手一拂,那片竹葉便落入溪水中,溪水在月光下如同水銀,蜿蜒向前。那片竹葉,亦隨波逐流,順着渦流旋轉,繞過溪石嶙峋,緩緩漂向他面前。葉尖輕勾石側,不過剎那,重又被溪水挾帶,終於漸流漸遠,望不見了。

她依舊立在那裡,姿態仍是娉婷如仙,殘月如紗微籠在她身上,便如生輕煙淡霞。

最後還是她施了一禮,彷彿猶帶着幾分怯意:“王爺。”

豫親王倒有幾分生硬,道:“不必這樣多禮。”

一時無言。

豫親王自忖身份尷尬,夜深僻靜之處,孤男寡女有無盡嫌疑,便道:“夜深風涼,你病也纔好,還是快回去吧。”說罷便要轉身,誰知如霜急急又叫了聲:“王爺。”

他停住腳,如霜似是鼓足勇氣,道:“請問王爺,爲何不讓如霜回家去?”

月影清輝,遍地如霜。他恍惚地想,原來如此。

原來她叫如霜。

他道:“城中疫病橫行,所以才送了你來寺中養病。”

“只是,”她微顰了眉頭,月下望去,眉疏疏如遠黛,越發襯得星眸似水,“過了這麼些日子,家裡怎麼沒差人來看我?”

“說是疫症,自然不便差人來探視。”

“但奶孃和小環,這兩個人無論如何,不會拋下我不管的。不管我得了什麼病,她們一定會跟着我的。”

豫親王不禁默然,因爲她眸中浮光碎影,已經是泫然欲泣:“王爺,你別騙我,我家裡、我家裡人……都死了是不是?”見他依舊不答,她的眼淚簌簌而落,“是不是他們都染了疫症病死了,是不是?所以纔不讓我回家去,所以我才一個人住在這裡,是不是?”

月光之下只見她淚灑落在衣襟上,點點晶瑩如珠,豫親王忽然極乾脆地道:“是。”緩了一口氣,才說,“你猜得不錯,他們都病死了。”他本來想說出慕氏已經被抄家滅族,但一想如霜久病初愈,怕她驟然受了刺激,也不知爲何,話一出口又改了主意。饒是如此,她的臉“刷”一下全白了,月光下看去,更無半分人色。緊接着身子就晃了一晃,軟軟的就倒下去了。

只聞一聲悶響,水花四濺,她大半個身子已經僕在溪水中,長髮如藻,墜入溪中,旋即便被溪水衝得飄散開來。豫親王遲疑了一下,只怕她被水嗆得窒息而死,於是躍入溪中,伸開雙臂將她抱了起來,但如霜身上已經全浸得溼了,頓時涼意浸透他襟前衣衫,一直溼到透心。

她身子極輕,抱在懷中似個嬰兒,雙目緊閉,顯然早已昏了過去。豫親王抱着這樣溼淋淋一個女子,一時大大地爲難起來。想了又想,還是覺得送她回修篁館去比較妥當。於是抱着她疾步回到修篁館外,只見青垣無聲,館中一片漆黑,下人們早就睡得酣沉。於是輕提一口氣,無聲躍過磚牆,月色下辨明方向,轉過山石,徑往如霜所居之處去。

屋子虛掩着門,外間一名宮人在榻上睡得正香,他抱着人進了內間寢居,月光漏過窗隙透進來,照在牀前那兩枚勾起帳子的銀鉤上,反射着清冷光輝。他將如霜放在牀上,展開被子蓋在她身上,正待要轉身離去,誰知腳步微動,衣袖卻被如霜壓在身下,他待要抽扯出來,手上用力,身子微傾,不知撞到牀前掛的什麼,“啪”一聲響,心中一沉,外間那宮人已經驚醒,叫道:“小姐!”

他不能做聲,那宮人不見如霜應答,怕有變故,便要下榻進屋來看視,豫親王聽到她窸窸窣窣在地上摸索鞋子,心中一急,偏偏如霜將他袖幅壓住大半,一時抽不出來,破窗而出已經來不及了,如果被宮人冒然進來撞見,那可如何是好?聽她已經趿鞋而起,腳步聲漸近,不及多想,他翻身躍入牀內,拉過錦被蓋在自己身上,左手一揮,雙鉤被他掌上勁風所激,盪漾而起,青色紗帳無聲垂落而下。那宮人已經轉過槅扇,又輕輕叫了聲:“小姐?”

豫親王十分擔憂,隔着帳子見她遲疑並未向前,這才稍覺放心,忽然之間,只聞近在耳下,有人幽幽嘆了口氣。豫親王不由大吃一驚,目光微垂,只見如霜明眸流光,正定定地望着自己。這一驚非同小可,只差要驚得跳起來,但身形微動,她已經伸出雙臂抱住他,雖未十分用力,但咫尺之間,她髮際衣間幽香細細,沁人肺腑,如能蝕骨,他瞬間力氣全失,一動也不能動。她卻微微打了個呵欠,問:“如意,剛纔是什麼響動?”聲音慵懶,似是剛剛從夢中驚醒。

那宮人道:“不知是不是有耗子呢。”

她“嗯”了一聲不再說話,似又重新睡去了,那宮人見她無話,也退出去自去睡了。過了大約一炷香的功夫,只聽外間那宮人鼻息均勻,已經睡得沉了,他方纔道:“你放手。”聲音壓得極低,只怕驚醒外間的人。

她吐氣如蘭,吹拂在他臉上,聲音亦細如蠅語:“我偏偏不放。”語氣裡竟有三分小女兒家的狡黠頑意。

他額上全是冷汗,道:“你不想活了麼?我可要叫人了。”

“王爺若是此時叫嚷起來,這院子裡沒一個人活得了。王爺素來是賢王,必不想連累無辜,更不想連累皇上的聖譽。我雖然是個廢妃,但如若傳揚出去,沒臉面的一樣是皇家。何況皇上視王爺您爲至親手足,斷不能讓王爺您的清譽有損。”

他腦中似電光石火:“原來這月餘,你的病都是假的,什麼失魂症全是假的,你是在做戲。”

她輕輕嗤笑一聲,道:“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這世上哪有那麼分明的真與假,說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說它是假的,它便是假的。”

一顆豆大的汗珠滑過他棱角分明的眉峰:“你在薰香里加了什麼?”

“沒有加什麼別的東西,只是加了一點點朱苓,王爺這兩日嗽疾總沒見好,所以吃的藥裡頭一直有川犄,這朱苓原本只是一種世間稀見的香料,但若是跟川犄遇見一塊兒,可就會有另一種奇效,咦,王爺,你熱得很麼?瞧你這一額頭的汗……”她嗓音甜婉如蜜,伸出手指慢慢撫去他額頭的細汗,屋中微有月色,帳中更是朦朧,雖看不清她容貌,但極盡妍態,豫親王只覺得身如熾炭,用盡最後的力氣,忽然伸手“啪”一下搧在她臉上,清清脆脆的一聲。如霜似被他這一掌打得怔住,一手撫頰,一手半撐着身子坐在那裡,並沒有做聲,只聽外間宮人翻了個身,又沉沉睡去了。

他藥性發作,這下子已經用盡全力,只是急促呼吸着,如霜卻慢慢傾下身子,溫柔地、纏綿地吻在他脣上。他只覺得她的雙脣微冷,但卻像是一尾魚,無聲地遊走,帶着一種清涼的芬芳,遊走在他滾燙的肌膚之上。他昏昏沉沉間還有最後一分理智,舉手想要推開她:“不可……”但甫出聲已經被她的雙脣堵上來,他伸手扶在她腰間,隔着薄薄溼冷的衣裳,掌心觸到她肌膚滑膩如脂,已經無力推開,胸中情慾似渴,而她輕吻如蝶,脣齒交纏間,她已經一顆一顆地解開他襟前衣釦,將手插入他衣內,她的掌心微冷,貼在他滾燙的胸口,頓時情慾洶涌,再難抵擋。她終於移開嘴脣,輕輕地咬在他肩頭,他猛然吸了口氣,只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似要沸騰起來,幾欲衝破血脈,衝破皮肉,噴薄而出,變成獰猙的獸,雪森森的齒,彷彿要吞噬掉一切。

月光漸漸西斜,漏進窗隙,瀉滿一地如水銀。

清晨時分下起雨來,竹海簌然如濤,因着晚秋天涼,多順一覺睡得沉了,醒來只見窗外清光明亮,只想,壞了,可誤了時辰。起來連忙拾掇清爽了,去侍候豫親王。誰知進得內間,屋子裡寂然無聲,並沒有人在。

外面的雨如銀亮細絲,多順打着傘順着小路向前,小溪裡漲了水,水流湍急,潺潺有聲。轉過牆角,竹林更顯茂密,遠遠已經望見溪畔山石之側立着一個人,心中一喜,忙上前去拿傘遮住了,喚了一聲:“王爺。”

豫親王“嗯”了一聲,多順見他衣衫盡溼,連頭髮都往下在滴水,不知已在這裡站了有多久。於是絮絮叨叨:“王爺身子纔好了一些,又不愛惜自己,這樣的天氣,站在這冷雨底下,可不是自己折騰自己麼?”

豫親王似不耐聽他的囉嗦,說:“回去吧。”多順替他撐着傘,走了幾步,豫親王忽然問:“皇上今日有沒有遣人來?”

多順道:“這還早呢,皇上若打發人來,也必是晌午後了。”

因爲上苑至此,快馬須得兩個時辰。

豫親王便不再言語,一直到了晌午,多順才覺得似有異樣。豫親王繕完了摺子,神色似是十分疲倦,多順捧盞茶來,無意觸到他的手,只覺得滾燙,不由驚道:“王爺,您這是怎麼了?”

豫親王道:“不過是發熱,歇一歇就好了。”

話雖這樣說,但吃了藥後,久久不見退熱,一直拖了三四日,仍無起色。他的病本來已經漸漸好轉,這下子卻突然又反覆起來,只是那藥一碗碗吃下去,並不見多大效力,多順不由心中着急。

這日黃昏時分,又下起雨來,只聞雨打竹葉,沙沙有聲,蕭瑟秋意更濃。多順在檐下煎藥,忽見宮人打着傘,扶着如霜進院中來,忙放下扇子,迎上去叫了聲“慕姑娘”。

如霜久病初愈,多順見她不過穿了件杏色夾衣,下頭繫着月白綾子裙,裙角已經被雨濡得半溼,素衣淨顏,倒有一種楚楚風致,只問:“王爺還好麼?”

多順愁眉不展,微微搖了搖頭,道:“還是老樣子。”

引瞭如霜進屋子,隔着簾子道:“王爺,慕姑娘來了。”

豫親王本來正躺着合目養神,如霜自己伸手掀開了簾子,多順忙替豫親王披上件袍子,他在病中,且禪室簡陋,披衣於榻上坐了,只是神色微倦。

如霜娉婷爲禮:“王爺。”

豫親王默然揮一揮手,多順亦退了出去。

屋中寂靜如空,唯聞檐外梧桐,在雨中沙沙有聲。過了好一會兒,豫親王纔開口道:“你到底想怎樣?”

她秀眉微顰:“我知道七爺的意思,我讓七爺放心就是了。”取過案頭豫親王的佩劍,“嗆”一聲抽出來,橫劍便向自己頸間抹去。豫親王大驚,想不到她竟會如此,未及多想,伸手去奪佩劍,誰知如霜握得極牢,一奪之下竟然不動,眼睜睜瞧着劍鋒寒光已離她喉頭不過半寸,他左手食指疾彈,他於重病之中,這連接兩下幾乎竭盡全力,終於盪開劍鋒,“啪”一下將劍震得落在地上。

他適才拼盡全力動了內息,此時呼吸急促,伏身不住咳嗽,直咳得渾身顫抖。如霜卻慢慢走上前來,伸手似要扶他,他身形微閃,似想躲開她的手,咳得皺起眉來,只是說不出話。

他直咳得五臟六腑都隱隱作痛,最後終於緩過一口氣來,用力推開她的手,聲音微啞,幾不可聞:“該死的人並不是你,該死的人是我。”

一語未了,忽然嗓子眼一甜,忍不住嘔出一口鮮血來。

耳畔似聽見如霜低低地驚呼了一聲,他只覺得天旋地轉,站立不穩,終於陷入模糊而柔軟的黑暗裡去了。

【二十二】

他高熱不退,一直病了數日,昏昏沉沉,時醒時夢,夢裡彷彿清霜遍地,冷月如鉤。月色下但見她白衣勝雪,長髮披散肩頭,便如墨玉一般,宛轉垂落至足。溪水生嫋嫋霧氣……忽然又夢見極幼的時候,很冷很冷的天氣,四哥教他習字,寫一筆,替他呵一呵手……但殿中有如冰窟一般……冷得他渾身發抖……

他從亂夢中醒來,多順說了句什麼,他並沒有聽清楚,因爲渾身發熱,昏昏沉沉重又睡去。

很遠處有人喚他的名字,定灤……定灤……彷彿是父皇……但父皇從未嘗如此溫和地喚過他的名字……一定是四哥,小時候,舉凡闔宮同慶的時刻,獨獨他躲起來不願見人,四哥總是遣人四處尋他,他不願應聲,那聲音卻一直不依不饒:定灤……他終於重又醒來,在極度的疲倦裡睜開眼來,室中一燈如豆,火苗飄搖,而窗外瀟瀟冷雨聲,秋寒如許。勉強睜大了眼睛,卻見着朦朧的光暈下,極熟悉的一張臉龐,悚然一驚:“四哥!”

皇帝是微服前來,身後只侍立着趙有智,見他醒來,皇帝伸手來按住他,溫言道:“躺着,別動。”他掙扎着仍想要起來,皇帝手上用了一點力氣:“老七!”

其實倦到了極處,用盡了力卻被皇帝攔阻了,他頹然倒回枕上:“四哥……你怎麼來了……”

“我實在不放心,所以來看看。”皇帝笑容恬淡,眉宇平和溫然,彷彿仍是十年前,那個一力迴護他的少年兄長,“你怎麼就病成這樣了。”

窗外淅淅瀝瀝,彷彿風吹竹葉,豫親王喃喃道:“下雨了……”

“是下雨了,夜裡天涼……”皇帝替他掖好被角,溫言道,“你這病都是累出來的,且好好歇幾日,就將養過來了。”

豫親王心頭一顫,喚了一聲:“四哥。”

皇帝握着他的手,問:“什麼?”

他欲語又止,終於只道:“定湛其志不小,四哥萬事要當心。”

“我知道。”皇帝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冷笑,“他是拼了半壁江山送給胡虜,也想要謀反作亂。”

“屺爾戊人生性冷酷狡猾,鐵騎縱橫,天朝屢次征戰鮮能以勝。”豫親王喘了一口氣,“定湛只怕是要引狼入室,宏、顏二州要緊。”

鎮守宏、顏二州的乃是定國大將軍華凜,因華妃之故鬱郁已久,皇帝雖多方安慰,華老將軍仍鐵了心似的,隔不多久便遞個摺子要辭官歸田,皇帝想起來便覺得頭痛,但眼下只安慰豫親王道:“華凜雖然上了年紀,人可沒老糊塗,這些都不要緊,你只管安心養病就是了。”

豫親王本來高熱未退,神智倦怠到了極點,強自掙扎着與皇帝說了些話,過不片刻,終究又昏昏沉沉睡了過去。皇帝是微服前來,除了內官,只帶了御營中的錦衣衛士扈駕,但見夜深雨急,秋風秋雨寒氣侵人,刷刷的雨聲打在竹林間,更添蕭瑟之感,卻是不得不留在寺中過夜了。

好在大佛寺歷來爲皇家禮佛之地,潔淨的僧舍禪房並不少,智光大師早命人收拾出來。趙有智督着小太監又將牀榻內外掃了一遍,理得乾乾淨淨,方親自侍候皇帝換了衣裳,皇帝卻沒有多少睡意,坐在窗下,聽着窗外風雨之聲,彷彿一時出了神。趙有智知他憂心豫親王的病情,不敢多嘴相勸,只剔亮了燈,道:“已經快四更天了,萬歲爺還是先安置吧。”

皇帝嗯了一聲,聽窗外風雨之聲大作,竹林間瀟瀟有聲,倒彷彿涌波起浪一般。

他睡得不好,早晨極早就醒了,那雨淅淅瀝瀝下了大半夜,到天明時分猶自點點滴滴,檐頭鐵馬叮噹,更添清冷之意。心中記掛豫親王的病情,起身後便遣人去問,回道豫親王仍未醒來。皇帝不免憂心,趙有智於是勸道:“萬歲爺還是起駕回上苑,這寺中起居十分不便,且京中疫病橫行,皇上又是微服前來,七爺心裡只會不安。”

皇帝望了望窗外的雨勢,道:“朕出去走走。”

趙有智無可奈何,只好喚小太監取過青油大傘,自己撐了,亦步亦趨地跟着皇帝。皇帝似是隨意而行,沿着漫石甬路一直向南,方轉過一帶竹林,遠遠望見一座青磚舊塔,塔影如筆,掩映着幾簇如火殷紅——卻是塔後兩株槭樹,葉子倒似紅得快要燃起來一般。

皇帝負手立在那裡,凝睇那塔影下的紅葉,不知在想些什麼,佇立良久。趙有智也不敢動彈,只是撐傘的胳膊又酸又痛,又不敢出聲,正無奈時,忽見竹林那端轉出個人,不禁猛吃了一驚。皇帝似也若有所覺,亦回過頭來,只見那人素衣烏鬟,挽着小小一隻竹籃,提籃中盛滿黃菊,漸漸行得近了,蓮步姍姍,姿容竟比那菊花更見清冷,皇帝忽然微有炫目之感。

她見皇帝立在那裡,回眸眄視,忽然笑生雙靨,並未攜扇,便挽了菊花障面,嫣然一顧,重又垂首向前。皇帝既驚且疑,脫口道:“且慢。”

她烏沉沉一雙眼睛望着他,滿是疑惑。皇帝終於喚了一聲:“如霜。”她眉峰微蹙,過了半晌方纔赧然一笑,皇帝心中一震,而她笑顏溫柔,素衣微溼,愈發顯得身形單薄,只是神色舉止安詳恬淡,彷彿許久之前在哪裡見過一般。他恍惚地想,難道是她?不,不會是她,不可能是她。只是不能多想,亦不願多想。

他擡起眼來望見塔後那兩樹紅葉,終於低聲喃喃:“長恨此身良己,莫如知。”

她隨口吟出下句:“何時並枝連葉,共風雨。”

這兩句出自先勝武皇帝的《題葉集》。十餘載前,皇帝仍是皇子時,少年人心性好奇,曾瞞着太傅悄悄讀過這卷詞集,今日忽然聽她隨口吟出,心頭一震,幾難自恃,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而她恍若未知,嘴角淺淺笑意:“傳說這兩株槭樹,爲勝武帝手植,京中秋色,年年以此樹爲先。”

他問:“你到底——你到底是誰?”

她輕輕“嗯”了一聲,卻並沒有答話。

趙有智手心裡早就攥了一手心的冷汗,此時只覺得背裡涼嗖嗖的,原來連中衣都已經汗溼透了。如霜倒似無知無覺,皇帝見她立在雨中,絨絨的細雨濡溼了她的鬢髮,而她纖指如玉,掠過鴉鬢,擡起眼眸,又是一笑。

皇帝也禁不住微笑,接過趙有智手中的傘,向她招了招手,道:“來,隨我去折紅葉。”如霜欣然應允,趙有智欲語又止,但見皇帝擺手不令他相隨,只好站在原處,眼睜睜看着皇帝親自執了傘,而如霜伴着他,兩人並肩而行,漸去漸遠,雨氣清涼如霧,終於轉過塔影,再看不見了。

塔後兩株槭樹的葉子,紅得彷彿要燃起來一般,如霜本作女兒家打扮,一襲月白衣裳,立在紅葉之下,更顯得身姿娉婷,她仰面折了一枝紅葉在手,殷紅如血的葉子簇在臉側,更襯得臉頰隱隱如玉色一般白晰。皇帝道:“倒不曾見你穿過這樣的衣裳。”

她嘴角微揚,彷彿含笑,皇帝見她額頭新傷未愈,淡淡一道紅痕,想起豫親王的奏報,心裡倒是若有所動。如霜忽然轉開臉去,輕輕嘆了口氣,皇帝亦不相問,過了好久,凝視着那瀟瀟細雨中的紅葉,方纔道:“原來你也讀過《題葉集》。”

她垂首細撫手中的紅葉,長長的睫毛闔下來,彷彿如蝶翼般輕顫,聲音亦是低低的,倒彷彿是嘆息:“並沒有讀完。”

他忽然問:“你知道這詞集爲何叫《題葉集》?”

葉上落了雨水,凝然如露,她拭去紅葉上的水珠,擡起頭來微微淺笑:“先勝武帝題葉爲詞,是爲《題葉集》。”

皇帝望着她,就像從前從未見過她似的,嘴角微抿,那神色瞧不出什麼,只是望着她,過了好一會兒,才轉過臉去,慢慢道:“這紅葉——若是題在這紅葉之上,倒真的是一件雅事。”

如霜輕輕“嗯”了一聲,道:“那女子姓葉。”

這是宮裡數十年來的禁忌,皇帝聽她忽然提及,只聞雨聲刷刷輕響,雨下得越來越大了,如霜低聲細語,一如雨聲:“只是國恨家仇,總叫她如何自處。縱然是兩心相許,情深似海,最後亦不過割袍斷義,不顧而去。”她半個身子在傘外,肩頭已經濡溼了,皇帝不由伸手握住她的手,令她靠近自己,只覺得她掌心微涼。

皇帝語氣悵然如嘆息:“憶昔西覺山中日,竹深如海,葉葉有情,方知恍然如夢。”他所吟乃是先勝武帝《題葉集》跋中文字,兩人立在傘下,望着那兩樹紅葉,一時盡皆無言。

兩人皆知葉氏最後自刎而死,而先勝武帝在位二十餘年,再未嘗踏入大佛寺半步。至暮年病重,方命人於寺中建此塔,然後親倖大佛寺,手植兩株槭樹於塔側。

每值秋天,這兩株槭樹總率先紅了秋葉,點燃西長京滿城的秋色。因此二樹葉紅殷然,比旁的楓槭之類更顯色濃,所以又被稱爲血槭。

“這裡原是葉氏自刎之地,宮中傳說,槭樹得了血色,所以才這樣紅。”皇帝仰面望着塔角的銅鈴,叮叮地在風中響着:“便爲此建一座塔,又有何用?”回頭見如霜一雙燦然如星的眸子望着自己,忽然意興闌珊,“這樣掃興的話,原也不必說了。”

雨絲微涼,偶爾被風吹着打在臉上,如霜只是望着他,目光中無慟無哀,亦無任何喜怒之色,只是望着他,就那樣望着他。他想起那個雷雨夜裡,閃電似乎將天空一次次撕裂,轟轟烈烈的雷聲劈開無窮無盡的黑暗,他獨自佇立在城樓之上,高高的城牆內外,一切都是被噬盡的暗夜,只是如此,卻原來竟是如此。而世事如棋,翻雲覆雨,誰知曉冥冥中竟註定如此。只是覺得累了,深重的倦意從心底裡泛起來,他淡淡地道:“跟朕回宮去吧,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忘了,朕都希望你呆在朕身邊。”

如霜仍未說話,一雙眸子如水一般,流動着光與影,她轉頭看紅葉,在綿綿細雨中,彷彿兩樹火炬,點燃人的視線。

如霜似乎真的將前事盡皆忘卻了,回上苑之後,對諸人諸事皆不記得了,性情亦不似從前那般桀驁,變得溫和許多。趙有智雖然憂心忡忡,但皇帝倒似淡下來了,並未復冊如霜嬪妃名分。她日日出入正清宮,倒不似嬪妃,卻如女官一般,宮中諸人對她稱呼尷尬,只好喚作“慕姑娘”,漸漸叫了走了,便稱“慕娘”。皇帝待她雖不如從前一般無端寵愛,卻也迥異於後宮諸人,時常相伴左右。

“昭儀娘娘如果不計較,眼看那妖孽又要禍害後宮,娘娘原先不知道,那慕氏昔日裡設毒計逼死華妃、逼瘋涵妃、氣死晴妃,然後獨霸六宮,闔宮之中,誰不知道她的蛇蠍心腸?”說話的人漸漸傾過了身子,竊竊如耳語:“娘娘如果不趁其立足未穩,一舉清除,則後患無窮。”

昭儀吳氏半依半靠在熏籠之上,一頭墨玉似的長髮低低地挽成墮馬髻,橫綰着十二支錯金鏤步搖,細密的黃金流蘇簌然搖動,泛起細碎的金色漣漪。聽人說得如此岌岌可危,她也不過伸出手來,青蔥玉指半掩着櫻脣打個呵欠,神色慵懶:“還有呢?”

“還有?”說話人的彷彿有點意外,遲疑道,“娘娘,她是妖孽。”

“妖孽?”逐霞似笑非笑,“我倒聽人說,這宮裡的人也稱我是妖孽。”

說話的人臉色蒼白,勉強喚了聲:“娘娘……”

逐霞櫻脣微啓,漫不經心般呼了一聲:“來人啊!”

兩名內官應聲而入,她隨手一指:“此人挑撥離間,留不得了,拖出去。”兩名內官上前來就架人,那人急得叫:“娘娘!娘娘開恩……娘娘……”終於被拖了出去,立時似乎被什麼堵住了嘴,再不聞一點聲息,殿中轉瞬就安靜下來,只有銷金獸口吐縷縷淡白煙霧,逐霞伸出手指,慢慢摩挲着那香爐上的垂環,花紋細膩精緻,觸手微涼。

出了會兒神,她又喚:“惠兒,侍候更衣。”

惠兒扶她起來,賠笑道:“娘娘可是想去園子裡走走?”

“咱們瞧瞧慕娘去。”

惠兒道:“娘娘,王爺有吩咐,未得輕舉妄動。”

逐霞道:“我自有分寸。”

如霜是廢妃,如此亦未復冊,所以住的地方只是一間廡房,雖然收拾得乾淨,室中不過一榻一幾,逐霞一進門便見如霜坐在窗下繡花,一張繃架橫在窗下,屋子裡便沒有多少多餘的地方,聽見腳步聲,她回頭望了一望,見逐霞扶着惠兒進來,如霜並未起身,轉過頭去又接着再繡。

逐霞見她繡的是梅花,墨梅,白緞底子黑絲線,黑白分明,彷彿水墨畫一般,斜斜幾枝,上方疏疏一鉤冷月,那月也是淡墨色的,鐫然如畫。針法極爲靈巧,其實京中世族女兒都有一手好繡活,慕氏的女兒,自然也不會遜於旁人。如霜自顧自垂首繡着,逐霞便在榻上坐下,微一示意,惠兒便帶上門,自去守住了院門。

室中極靜,幾乎能聽見針尖刺透緞面的聲音,過了半晌,逐霞方纔一笑:“慕娘真是巧手,怨不得皇上喜歡。”

如霜微微一笑:“昭儀是如今後宮之中名位最高之人,皇上當然更喜歡吳昭儀。”

逐霞道:“罷了,這裡又沒有旁人,你我二人不至生分到如此地步吧?”

如霜恍若未聞,垂首又繼續刺繡。

“當日確是王爺授意我陷害你與敬親王,不過是因爲敬親王是皇上的同胞弟弟,若無這樣的事情,動他不得。你心裡也該有數,不能怨王爺。況且如今你不也好端端地在這裡,皇上待你,也並未生嫌隙。”

花蕊太細,針更細,一根絲劈成了四份,若是太過用力,便會扯得斷了,如霜拈着針,微微抿着嘴,專心致意極輕極慢抽出線來。

“王爺想讓我傳句話,你若是沒改了主意,王爺自然也會像從前一般,全心全意助你。”

如霜終於擡起頭來,淡淡地道:“數月未見,昭儀娘娘真教人刮目相看。”她眸子極黑,所謂的剪水雙眸,倒映着逐霞一身絢麗的錦袍,那黑底波光中便似添了一抹烏金流轉,雙目微睞:“我並不惱恨王爺,更不會惱恨你。”

逐霞微笑:“我便知道你心中明白。”

“皇上其實是最聰明的一個,爲省力氣,常常借刀殺人。”如霜低首繡花,神色恬靜而專注,彷彿端坐於自己閨中一般自在,“王爺如今雖有兵權在手,仍須防着一步錯,步步錯,不可妄動。”

逐霞手中一條織金海棠春色的手絹,絞緊了在指尖:“大事已經佈置好了,萬無一失。”

如霜端詳着剛剛繡好的一瓣梅花,輕輕呵了口氣,彷彿那不是繡出來,而是畫出來的一般,緞面上墨色彷彿煙雲渲染,她眸中微含了一點笑意:“這世上哪有萬無一失的事,況且,如今娘娘真的就忍心麼?”

逐霞微微吸了口涼氣,不及說什麼,忽然聽見外間惠兒的聲音咳嗽了兩聲,知道有人來了,便不再做聲,只聽腳步聲雜沓,漸漸走近,她叫了聲“惠兒”,亦不聞人應,推門一看,卻是內官簇擁着皇帝,已經走到了院中,倉促間未及多想,只好盈盈下拜,巧笑倩兮:“皇上。”

她已經數日未曾見着皇帝,皇帝臉色倒還和藹,示意左右扶她起身,問:“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臣妾來瞧瞧慕娘,她一個人獨居在這裡,只怕缺了照應。”

皇帝笑了一笑:“你行事倒周全。”轉臉向如霜,“你竟然真的躲在屋子裡繡花,朕不過一句玩笑話,這樣勞神的事,天氣這樣冷,你身子又不好,別又弄出病來。”

如霜展顏一笑:“臣妾答應了皇上,況且左右無事,繡它也是消磨時光。”

逐霞道:“這繡法臣妾倒從未見過,倒不想慕娘還有這樣的手藝,往後臣妾還要嚮慕娘多學着些纔好。”

皇帝見她二人並肩而立,於窗下盈盈含笑,一般花容月貌,真彷彿雙生一樣,不禁微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