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薇花將謝。
王城西南一處半新的宅邸中,此時正張燈結綵。大紅綢緞結作團花,高高挽起在屋樑門楣上,映得每人臉上都添了些喜氣。忽然有個戎裝的軍士匆匆進得院來道:“張將軍來了!”
宅子主人是一對年近三十的夫婦,聞聽此言立刻歡喜非常,忙吩咐放鞭炮請新人,又按照橫雲婚俗端出一盆炭火擺在門前,留給新娘跨過去,表示以後日子紅火。
可是盆中炭火不知什麼原因燃得並不紅旺,婦人急得趴在盆邊一陣猛吹。她丈夫罵道:“吹什麼吹!吹得一臉灰,被將軍見怪怎麼辦?”
婦人辯道:“挨千刀的!人家都說這炭火燒得旺旺的才吉利!我本來就是個村婦,將軍見怪我什麼?只怕這火不旺他纔要見怪呢!”
說罷仍要去吹。卻聽得鑼鼓喧天,迎親的隊伍已經踏着鞭炮聲行至院門,一匹毛色黑亮的高頭大馬更是碎步跑了進來。夫婦倆慌忙放下炭盆,齊齊跪在門口。
馬上的年輕人連忙翻身下來將兩人往起扶,有些不好意思地賠禮道:“應當張翾先見過哥哥嫂子纔是,這一跪可是折煞我了。”
兩人這才起身,婦人眉開眼笑地說:“張將軍真是一表人才,也不知我那不成器的小姑是哪修來的福分,能攀上這樣的親事!”
張翾臉紅道:“當初若無她,我也沒有今天,哪裡是攀了。”
婦人愈發笑得十分誇張:“將軍哪的話!她一個平民百姓家的窮丫頭,連爹孃也不大看管,本來賣給雪王府裡做事已經是燒高香了,現在還要做將軍夫人,哎呀呀,這可真是……從前也就只聽說雪親王他老人家肯娶平民之女,可那蓮王妃當時也是天下第一美人不是--”
張翾連忙打斷她,惶恐道:“可不敢和雪王爺相提並論!”
婦人還要說什麼,她丈夫罵道:“只會鳥叫!唾沫星子都飛出來了!還不去把夫人請出來!”
她這纔回身往屋跑。張翾不禁鬆了口氣。
片刻後,兩個侍女扶着阿緞走出屋來。單是這兩個侍女,已是衣着鮮亮,光彩照人,與這半新不舊的宅邸並不相配。阿緞穿着一身錦繡華服,面目隱在喜帕之下無法見得,卻可見她自出了屋子便走一步停一步,衣襟上
滾落許多淚珠。
她嫂嫂見狀忙笑道:“夫人歡喜得哭了!看把她美的。”
兩個侍女將阿緞扶到轎門前,阿緞忽然停住,從懷中取出一把零散碎銀,低聲道:“將這些給了將軍,請他隨意處置吧。”
張翾聽到了,忙走過來將她的手往回推:“怎可如此--”
阿緞不言語,將銀子塞到他手裡,跨過炭盆上轎去了。她的嫁衣下襬掠過炭火,帶起一陣微風,那盆火突然間亮了一亮,旺旺的燃燒起來。在衆人的賀喜聲中,張翾想了想,笑着將那把被她握得發燙的銀子遞給身邊隨從,分發去了。
午飯過後,雪晴然坐在書房中撫琴。雪親王聽了一會,擡起頭問道:“今日琴聲有些特別,蓮兒,何事不安?”
琴聲驟然中止。雪晴然輕聲說:“我從前總覺得雙手裡滿滿的,一切都很滿足。近些日子,卻覺得有些東西似乎是從指縫間慢慢滲出去,再不肯回來了。又有些東西雖在,卻眼見難得留住了。”
雪親王沉默了一會,似乎是在琢磨着她的話,終歸只說:“心裡悶了,不如叫流夏帶你出去走走。”
“他也很忙吧。每次退朝後,都見他匆匆忙忙又去做什麼事。”
說到此忽想起一事:“父親,自從上次之後,羽華怎麼都沒上過朝呢?”
雪親王又沉默一會。
“不知。”
忽然一個身影在門外匆匆閃過,旋即聽到一個侍者低聲道:“雪王爺,夏皇子求見。”
房中兩人頓時都有些高興。
夏皇子進來看到雪晴然,微微一笑,仍去先見過了雪親王,這才說:“雪皇叔可有聽說,千紅藝人來王城了。”
雪親王露出些驚訝神情:“早已過了七年,也不是春天,怎麼突然間來了?”
夏皇子應道:“確是不知,但終究只是羣流浪藝人罷了。便是爽了約,也多是自家有什麼事。流夏倒是想趁機開開眼界,先去賞他們的歌舞再說。”
一旁早有個人忍不住問道:“千紅……什麼藝人?”
夏皇子對她一笑:“是羣最會唱歌跳舞的人,卻居無定所,流浪度日。以往每隔七年,會在春天來王城一次。最近這次卻不知怎麼有十年多才來,
也不是春天。”
雪晴然問:“他們來了,會做什麼?”
“在城中擺個場,三日歌舞不休。”
雪晴然頓時“啊”了一聲,再不說話。雪親王牽起個淡淡的笑容,頷首道:“換個裝束,跟流夏去看看吧。”
雪晴然聞言顧不得許多,一疊聲地謝過他,就朝晴雪院飛奔去了。一進院便習慣性地喚道:“阿緞,阿緞--”
無人應聲,她才忽然想起,那個少女也已不會再出現在這個院子裡。她已離開這裡嫁作人婦,從此只能過相夫教子,平淡無聲的日子了。她過得好是不好,幸福還是悲傷,這裡的人都無從知道。然而就算她幸福了,心裡又何嘗不是留下了個永難填補的缺憾。
正出神,房門忽然開了,一個修眉俊眼的侍女迎出來,軟聲道:“公主,有什麼吩咐的,奴婢來做可好?”
雪晴然認出這是近些日子替了阿緞的兩個侍女之一,名喚夏清舞,府中都叫她舞兒。雖不像阿緞那樣從小熟識,卻極爲聰明,凡事都能想在前頭,實在超過了一般侍者。遂對她溫和一笑:“舞兒,我要去個人多的地方,不想別人多看我,煩你幫我改身裝。”
若是阿緞,她自然會說“我要去外面看熱鬧,把我扮成個丫鬟樣子”。
舞兒低聲說:“公主就扮成個富家公子如何?”
雪晴然一呆,仔細想想,既是跟夏皇子同行,若要扮成個普通人家的女孩當真不妥,若穿些好衣服同去,又難免惹人議論甚至被人認出,更是大大不妥,如若干脆扮個男裝,卻是少了許多麻煩的。
當即躲進屋裡,舞兒將她釵環除去,長髮單單用個青玉冠束起,倒恰好和夏皇子束的一樣。又在頭上束了一條銀絲錯吊珠的抹額,半遮住婉轉娥眉,少了些陰柔氣。再叫人去找衣服來,卻遇到麻煩。因雪親王的舊衣服甚少,府裡又沒什麼男人,只有衆侍衛僕從,不便驚動。好在雪晴然想起玄明曾經在她長兄席上站過一回,就將當時那身衣服要了過來。雖然也大了許多,幸而舞兒手巧,用幾根帶子束得十分合適。
這期間夏皇子已在院中等候許久。雪晴然一出門,他頓時驚得挑起眉,好一會才忽然笑了,一邊笑一邊側過身道:“賢弟,這邊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