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皇子滿月時,按例要辦一次家宴。雪親王並未立端木槿爲正妃,因此沒有帶她入宮,只帶了女兒前往。各方落座之後,就只有雪王府家眷最少,令人有些唏噓。
後宮中,新冊封的甘皇妃坐得離皇帝最近,難掩眉梢一抹喜色。寧皇妃早帶着一衆妃嬪向她道喜,甜話說得可以溺死人。趁皇帝不注意,還特別說道:“這雁皇子一看便知健康威武,這樣的皇子才靠得住,能幫咱們陛下分憂解難,操持國事。”
有些個妃子附和道:“正是如此,要咱們這些人在,正是爲了幫陛下分憂。若是反過來成了累贅,可就成笑話了。”
她們幾個唱和自得,然而其餘人皆不敢吭聲,不時偷眼看看坐在角落的另一位皇妃。
雪晴然安靜地坐在她爹身後,早已將那邊的事情看個清楚。那皇妃容貌極爲出衆,是唯一不曾起身向甘皇妃道喜的一位,始終只一動不動地坐在自己的位置。那確是真正的一動不動,就連眼神都完全放空,彷彿眼前一切都離她極遠,她的心已經飄忽到了另一個世界。就像是一枝幹花,雖然美得國色天香,卻早已被永遠禁錮在了一個陳年舊夢之中。
雪晴然認出了她,正是夏皇子的生母信皇妃。
趁着皇帝和霧親王寒暄,寧皇妃又笑道:“咱們雁皇子,想必要不了多久便可在家宴上活潑潑地跑着幫陛下做事了,真是令人好生羨慕啊。”
旁邊一人趕緊說:“羨慕也沒用,甘妹妹必是祖上積德了的。”
幾人一笑,雙雙伶俐精明的眼睛在皇子郡王們的席位上掃過,最終落在一人身上。那是個年華正好的年輕人,本該和其他人一般朝氣蓬勃——此刻卻坐在一張軟椅上,了無生氣。那張蒼白的面孔讓雪晴然覺得似曾相識,卻又無法和她見過的任何一人聯繫起來,只因那面上散發出太多暮氣。
雪晴然從未見過此人,忍不住聲音極低地問道:“父親,那邊上席的人是誰?”
雪親
王同樣低聲應道:“雪輕楊。”
這個名字令雪晴然十分意外,一驚之下,不由自主地向那邊掃了一眼。卻見楊皇子正避開那些妃嬪的目光,遲遲疑疑間分明在看着這邊。
雪晴然又一驚,那楊皇子一雙落寞的眼睛分明看的是雪親王。她從未見過一個人的眼神可以複雜至斯,喜怒哀樂怨慕嗔癡,似任何一種,又都不是。因爲他眼中又有一層別樣寒涼,將一切都薄薄的覆了起來。
不知是誰說了什麼,寧皇妃一羣人又露出了莫名的笑容。這次,她們又看回眼神空洞的信皇妃。
“父親,難道信皇妃……也是楊皇子的母親?”
雪親王微一點頭,並不往那邊看。
雪晴然曾在鳳簫宮住過許多時日,卻連楊皇子一面都不曾見到,也未曾聽人提起過他,此時十分震驚。細細想來,當初夏皇子去寧皇妃院裡時,寧皇妃確是同時問過“信姐姐如何如何”和“楊皇子怎樣怎樣”的話。再一想,果然之前看楊皇子眼熟,是因爲他和夏皇子頗有些相像。
大驚之下,又感到一絲悵然。她曾以爲後宮既然有那麼多女子,而皇帝他傾情的又是不知去向的皇后,那麼這些人想必是誰有了皇子誰就過得好,如今看來卻是不然。信皇妃因爲有了楊皇子,反被只有一個公主的寧皇妃如此欺負,這真是天意難尋。
她冷眼看着寧皇妃一夥,卻又發覺她們的神情在一瞬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原來得意歡笑的,突然全都斂容肅立,而原來默不作聲的,反倒有了些笑意。她微一側目,看到有一人不緊不慢走到她們面前,含笑一揖:“見過各位母妃。”
寧皇妃瞬間好似變了個人一般,恭敬地還了一禮:“夏皇子折殺我們了。”
夏皇子一挑嘴角,奉上更深的一揖:“衆位都是長輩,流夏就算再大膽子,也受不起衆位的大禮。”
寧皇妃只得受了他的禮,悻悻回到自己的位置。
只見夏皇子對
依舊木然的信皇妃一笑,轉身直走到楊皇子身邊。雪晴然一向慣於聽夏皇子的牆角,此時也不例外。就聽得他對那病弱的年輕人低聲說道:“輕楊,還撐得住?”
楊皇子點點頭,目光仍不由自主地看着雪親王。夏皇子說:“你若喜歡雪皇叔,下次請他來坐坐……”
楊皇子臉色更形蒼白,不停地搖着頭:“我已給你和母妃添了太多煩擾。”
夏皇子望向方纔那位皇妃,嫣然一笑:“你看我和母妃,可像是被煩擾的樣子?”
雪晴然亦跟着往信皇妃那邊掃了一眼,卻見信皇妃依然一動不動地坐着,不看她的兩個兒子,不看任何人,不看這個世界。他們好或是不好,帶給她恥辱抑或榮耀,在她眼中都是雲煙。雲凰死時她尚能動情一哭,眼前光景,卻像是再死了誰她都不會哭了。
雪晴然極輕地嘆一口氣。
這聲嘆卻被雪親王聽得一清二楚,他尋着夏皇子所在,微一點頭——夏皇子會心地走過來,恭恭敬敬地問道:“雪皇叔有吩咐?”
“帶蓮兒去和郡主們坐着。”
雪晴然忙說:“我想在父親身邊。”
夏皇子微笑道:“這邊是長輩席位,晴然還是與我過來。”
雪晴然這才恍然大悟,起身跟着夏皇子走向郡主們之間。走到一半,卻聽身後傳來皇帝的聲音:“流夏,帶蓮兒去羽華身邊坐着。”
四周傳過一個微妙的寂靜。雪親王坐在僅次於皇帝的位置,他女兒和羽華同席。而他父女兩人在宮牆外的聲名,難說與皇帝孰高孰低。畢竟,曾經浴血邊陲的不是皇帝,曾經放糧救命的也不是羽華。
夏皇子看着雪晴然落座,迅速對皇帝說道:“父皇,人已到齊了。”
衆賓落座,絃樂四起,端着各種杯盤碟盞的宮人魚貫而至。此時人人都坐得十分端謹,唯獨信皇妃依舊眼神空茫,而皇帝的眼神不經意間掃過在場每一人,卻唯獨將她漏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