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燕和幽鴻點起燈燭,照得帳中明如白晝。玄明埋頭急急喝着一碗湯,好容易止住了頭暈。雪晴然倚在榻上看着他,淺聲道:“我就是想看看是什麼人要害你……”
玄明將剩下的湯一口喝完,就勢長嘆一聲道:“不管是什麼人,她們既然來了,就必定是有準備的,說不定會無中生有說得連我自己都懷疑起來。蓮兒,到時候你可千萬不要上當……”
他覺得自己像是在找藉口,連忙又說:“不如直接滴血好了……”
又猛然感到這似乎是在間接地說明自己心虛了,頓時打住,不知該說什麼。兩人皆是心亂如麻,只好不說話等着。
那孩子的哭聲始終從白夜所在的方向斷斷續續傳來,過了不知多久才止住。兩人各懷心思焦躁不安地等着,終於聽到腳步聲響起,孩子猶在抽噎,甘棠關心地說:“你抱小心些,別凍着他。”
帳門掀起,甘棠留在外面,兩個女子慢慢進來。其中一個掀開頭上風帽,冷冷一笑:“玄明,好久不見。想要見你一面,還真是九死一生難比登天呢。”
半晌沉寂。玄明說:“文淑公主,你怎麼來了。”
“我聽說你夫人與太子私會,情到深處,卻鬧得你女兒好端端沒了。”
雪晴然亦感到意外,沒空有理會她的中傷:“羽華,怎會是你?”
“是我。”羽華冷冷地應道,“是我看不過去所以抱了兒子來讓他們父子相認。”
雪晴然頓時呆住。
她的孩子死了,羽華卻有個活潑潑的孩子在。她沒能保住玄明的孩子,羽華卻能。她失了名節,永不能和自己的女兒相見,羽華卻母子俱在,好端端地站在玄明面前。
爲什麼?
她不禁回頭看看玄明,心中瞬間填滿了悲哀。憑什麼?羽華她憑什麼?
“玄明,你知道我在冷宮之中受了多少委屈才保全這個孩子?”羽華輕輕擡眼,“白夜說了,我一離了你帳中,即刻便要將我千刀萬剮。現在我要聽你說,你是要我留下來,還是要我和孩子一起死。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連自己的孩子也可以害。”
玄明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我會和白夜說,讓他不要傷你。你馬上離開這裡。”
“離開?”羽華切齒一笑,“你不是不知道我父皇母妃的做派。我若回去,不知會死得多慘。你若不要我們母子,就在這裡把我們都殺了吧。”
這時,她懷裡的孩子又哭起來。許是此前哭得太久,他的哭聲細細的有些沙啞,聽上去好是可憐。玄明不由自主地想去抱他,剛動了一下手,便又收住。然而羽華已看得清楚,立即低頭去對孩子笑道:“你哭什麼。你父親是不會認你的,他都可以任我在皇宮中生不如死地度日,當然也會忍心看你在外面的風雪中活活凍死。”
孩子愈發哭得可憐。羽華雖然滿臉恨色,卻也跟着落淚。她身後的人顫顫給她遞過手帕,自己也淚如雨下,悲泣道:“玄明,你可憐可憐這孩子吧。”
玄明說:“尹翠暖,這裡是白夜的軍營,無人敢奈何你。若你還記得當初我去御醫所盜出的
蔘湯,就將實情原原本本告訴我。這個孩子究竟是怎麼回事?”
翠暖掩面泣道:“這是公主與你的孩子。公主在橫雲受盡苦楚委屈,才保全了孩子的命。如今她已回不去了,若你不收留她,孩子只得一死。玄明,求你饒了這孩子的命!”
四下寂然。雪晴然遠遠看着她,心思急轉。一個令她自己都震驚的想法慢慢浮出,她猶豫半晌,終究忍耐不住:“玄明……”
玄明回頭看她一眼,立時斬釘截鐵地說:“不行。”
雪晴然顫聲說:“我……我不是要你趕他們出去……”
玄明說:“我知道你要做什麼。蓮兒,不能這樣,因爲--”
羽華早已朝着榻上遠遠跪下道:“晴然妹妹,你自幼心善,求你收留我們,不要讓玄明做出殺妻棄子的事。我願尊你爲長,和你一起……”
雪晴然慢慢起身朝她走過來,心中漸漸打定了主意。心善?或許她有過許多心善的時候,但絕不是此時此刻。這固然是個遭雷劈的念頭,但她實在顧不了更多。她做善人的時候什麼都被別人奪走了。羽華搶了君顏又搶玄明,她憑什麼跪在這裡?憑什麼抱着這個孩子?憑什麼想來搶走她雪晴然最愛的人?
“這真的是玄明的孩子麼?”她輕聲問,“是個男孩子麼?”
羽華鄭重地點點頭。雪晴然便俯下身去,慢慢將孩子接過來。
羽華身後,翠暖呻\吟一聲,跟着癱坐在地上。
雪晴然並未注意到她,只緊緊盯着懷裡的孩子,全不知自己此時的神情已凝重得怕人。
“羽華姐姐,”她輕聲說,“孩子我會收留,從今以後,他是雲家的孩子,是我們的心肝寶貝。”
羽華牽起嘴角,因爲這一步成了,以後的事也都可成了:“如此多謝妹妹。以後我就和妹妹一起--”
“以後孩子在我身邊。”雪晴然打斷了她,“我們的以後,沒有你這個人了。”
羽華終於明白她要做什麼,立時瘋了一般起身來奪。雪晴然早已退得遠遠,朝着帳外喚道:“來人!將這個女人拉出去,碎屍萬段!”
甘棠一直在帳外豎着耳朵聽以便回去八卦給世子,聽到雪晴然的話幾乎立刻就進來,拖了羽華往外走。心裡不禁對雲王妃刮目相看,覺得這絕決的手段真是乾脆利落。
羽華一生裡不知搶過多少人的東西,卻頭一次被人這樣狠狠搶了一回,恨得她幾乎咬碎了牙,一邊掙扎一邊大罵道:“雪晴然,你連別人的孩子都敢搶,都是你這樣狠心纔會遭了報應!活該你自己的女兒不得好死!你和她一樣不得好死!”
許是因爲她聲音太大,雪晴然懷裡的孩子又嗚嗚咽咽哭了起來。雪晴然全然顧不上聽她說什麼,只專注地哄着孩子。那孩子似乎覺得在她懷裡很舒服,哭了幾聲便安靜下來,抓住她散落胸前的一縷頭髮,慢慢又睡了。雪晴然見此情形,頓時露出個歡喜笑顏,低頭在那張小臉上親了又親。他是誰生的,她已全不在乎,只覺得這就是她自己剛剛失去的那個孩子又奇蹟般的回來了。
羽華不停掙扎,混亂中
撲向前扯住了玄明的衣袖,睜大了眼睛看着他道:“玄明,我冒死逃出皇宮來尋你,你就要這樣對我?搶了我的孩子給她,還要殺我?畜生也不會做出你這樣的事!我是堂堂公主,爲什麼要讓你這樣作賤!你還是不是人!”
她邊說邊哭了。她自幼爲討父母的歡心惶惶不可終日,爲得念君顏的青眼步步爲營如履薄冰。好不容易遇到個無需刻意討好便會親近她關心她的人,到頭來竟是一場鏡花水月。愛如流沙,她越想緊緊抓住,就越快流出了掌心。
玄明止住甘棠,低聲說:“你爲何要來尋我?”
“我--”羽華一怔,旋即泣不成聲。直到現在,他才終於問了這遲到的一句。
“因爲我想你。”她說。
玄明慢慢抽出自己的衣袖:“我不信。”
羽華愕然看着他。她方纔所說的一切話,只有這一句最真。她固然恨得想要將他碎屍萬段,一旦得了機會,卻仍想他想得心都痛。得不到的時候想他死,有機可乘時她更希望雪晴然死。她早將這句“我想你”在夢中唸了千百回,今日終於放下矜持不顧一切地說出來了。可他不信。他竟然說他不信。
“我說的是真的!”
玄明說:“別說這種自己都不信的話了。在你眼裡,我始終是你的奴才。你想打就可以打,想罵就可以罵,想親近就親近,想責罰就責罰。文淑公主,我有許多對不住你的地方,但奴才下人背主,本是最尋常的事。我可以不追問你究竟爲何而來,但我現在不是你宮裡的侍衛,沒義務陪你演戲。你走吧,永遠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若是有心,至少放過卿樑和翠暖。”
他轉身走回雪晴然身邊,伸手去抱她懷裡的孩子。雪晴然緊緊抱着孩子向後躲去,驚恐萬狀地看着他道:“玄明,我會對他很好很好,不要送走他,求求你……”
玄明將她和孩子一起擁在懷裡,一笑悲涼。
“這不是我的孩子。蓮兒,你還看不出麼,這孩子是翠暖的。還了他去吧,讓他們一家團圓。”
“怎麼會是翠暖,這關她什麼事!”雪晴然仍是不放手,將孩子死死護在懷裡,“他是我的孩子,我不要再和他分開了--”
玄明不忍心再說,他真希望自己能再糊塗些,就任由她留下這孩子聊作慰藉好了。可翠暖言辭間的暗示他怎會聽不明白。她說的每句話,都是要他饒了孩子,那是因爲她不得不和羽華一起騙他。他默默掀開孩子頸間的繡花圍嘴,那上面的繡工一眼便可看出是翠暖親手所做。
圍嘴另一側,幾乎同色的繡線潦草繡着個“卿”字。那是翠暖偷偷留下的最後一樣暗記。
許久,雪晴然失控地落下淚來,哽咽道:“怎麼會這樣,怎麼他不是咱們家的孩子……那我怎麼辦,玄明,我去哪裡找回晴兒啊……”
玄明低聲說:“時日還長,總會有個晴兒那樣的孩子。只要你好好的--”
他默默停下,因他心中知道那一天已經永不會來。
停了停,他將孩子抱過來,親自送到翠暖懷裡。
“走吧。”他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