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最終回來,已是深冬時候。隨着玄明留下的最後一劑藥用完,桌上的白菜倒越來越淡。這一天格外冷,雪晴然挨不過,叫舞兒尋些東西生火取暖。舞兒爲難了一陣,無奈道:“公主,只剩最後一筐炭,都給白夜燒了。”
“最後一筐?”雪晴然微一蹙眉,她聲音復原後,每一發聲,喉嚨仍然極痛。但此時自不會有辦法將這痛也醫好,便不曾言說。她忍痛嘆氣道:“那,咱們一起去煮些東西吃,順便取暖……”
舞兒淡淡一笑,終於輕聲說:“公主,府中銀錢用盡,今天早上起已經斷炊了。就連鹽……都只剩一勺而已。”
雪晴然頓時呆住,好一陣回不過神。她連生死都已見慣,卻是第一次遭遇貧窮。連日來的白菜已經讓她吃得胃酸,不想現在莫說白菜,連炭也沒了。半晌,她遲疑着說:“拿些東西出去賣……”
“槿王妃和公主的首飾,一樣不落都被收了去。連雪王妃留下的東西都沒了。奴婢本想做些繡活拿出去賣,想不到連根像樣的繡線也都沒了。”
雪晴然再呆一陣,默默起身去一個個翻開箱子。花了半天時間才發現,雪王府中就只剩下了一個空架子。所有稍微值錢的東西,全都被收得一樣不剩。
唯有一樣留下,便是那個御賜的金鎖。
她擎着那個金項圈看了許久,竟笑了起來。舞兒遲疑道:“公主……”
“你看,他們想要逼得我將這東西賣了,好追究下來,治我的不敬之罪呢。”
舞兒怔了怔,垂手道:“公主且留着這個吧。奴婢再去想想辦法。不管怎麼說,宮中總還有人是惦記着公主的。”
雪晴然搖搖頭:“若給宮中的人知道了我的樣子,不知又會生出多少事來。”
四周一片寂靜,只有寒風吹過紙窗的聲音。舞兒忽然急切地說:“公主,奴婢去告訴夏皇子,請他將公主接進宮去吧!他是自幼在宮中長大,不曉得凡事要靠銀錢,纔會有此疏忽。寒冬臘月,公主再不尋個去處,受罪的時候還多着呢。”
雪晴然說:“我只求他和雪千霜能保住我父親的命。再給流夏尋煩惱,我不願意。況且……千霜是個性情疏冷的人,我若去宮中,怕他會徹底將我父親的事拋在腦後了。”
“奴婢不懂……”
“沒錢的事情,交給我辦。”她起身朝着室內走去,“只是這件事傳出去又會讓父親受辱,切不可讓第三個人知道。”
舞兒驚得聲音也變了:“公主,你想做什麼?”
雪晴然兀自穿好斗篷,將兜帽罩在頭上,又將案上琴抱在懷裡,即刻向外走去:“我不會讓人認出的。”
舞兒立時跪下擋住她的去路,悲道:“公主的琴曲豈是隨便給人聽的。公主,莫說雪王爺,便是夏皇子和楊皇子知道了,也不知會多心痛啊。公主,橫雲一向不禁買賣僕婢,你還不如將奴婢賣了!”
雪晴然不禁笑了,將她慢慢扶起來,輕聲說:“樹倒猢猻散,食盡鳥投林。雪王府落到今日地步,你還能跟着我,我早已將你看做姐妹。我從小有四個玩伴,姜鳳爲我枉死,玄明被我折進宮中,白夜被我牽連至此。只有殷錦緞算是有個好歸宿。舞兒,我怕你也會有什麼,真的怕……”
提到玄明,她又想起那夜他所說的每一個字,情知沒有一樣是可能的,不禁蓄起了滿眼淚。舞兒亦落淚道:“就算有什麼,那也是自己樂意的。公主,恕奴婢多嘴,你和雪王爺一樣,太過看重情義了。奴婢說句掏心掏肺的話,宮裡那些人有心救雪王爺,可不單單是爲了情義。公主若不使些手段,隔着這麼遠,就是夏皇子也不可能時時刻刻想着雪王府的事,更別說那太子了……”
“什麼手段?”
雪晴然的聲音帶了窘迫和責備,侍女意識到自己失言,低了頭不敢作聲。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流夏的情景……”她的聲音低下來,“他牽着雲凰的手,小小年紀,就像個大人一樣。舞兒,他並不是你看起來的那樣,他也很難。”
舞兒不敢說話。雪晴然抱起琴,默默走出門去。
舞兒望着她的背影,連連搖頭,顫聲道:“可他不是孩子了……已經不是你保護他的時候了……”
橫雲王城曾一度風行過飲茶之俗,自水月茶莊覆滅後,這一習俗漸漸被飲酒取代。雪晴然從前不曾關注過這些事,只沿着王城街道一路走過去,尋着最熱鬧的所在。
此時時候不早,但王城中仍然處處笙歌。不光是酒肆飯莊,就連許多富貴人家的高牆大院中也傳出陣陣管絃。街上人卻少,許是因爲寒冷,只剩成羣結夥的乞丐盯着她走過。
不知走了多遠,雪晴然在一家掛着“景福”招牌的酒樓前停住了腳步。
這家酒樓裡燈火輝煌,卻意外的並非十分喧鬧。借玄術去聽,樓上樓下一片推杯換盞中傳出的也多是些客套言辭。她取出一塊巾遮住半張面孔,走了進去。
剛一踏進大堂,立即被撲面而來的熱浪激得打了一連串寒顫。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已有多久沒感受過這樣的溫暖了。
酒樓的夥計帶着愉快的笑臉迎上來:“姑娘在此約了人麼?”
誠然,這麼晚,這麼冷,若非約人在此,誰家女子會孤身踏入這樣一座酒樓中來。
雪晴然並不說話,徑直走到廳堂正中席地
坐下。不等夥計回過神來,便取出琴,急速彈奏一曲。
拼卻畢生技藝,她也只能做到這樣了。那琴聲如同春花繽紛四散,在空氣中帶起芬芳漣漪。她從未曾這樣執着於賣弄那些精巧變化的絃音。
酒樓上下漸漸安靜下來。大部分人都爲這琴聲吸引,停了杯向這邊望過來。曲終,樓上樓下一片喝彩聲。她默默抱起琴,向着四座施禮,然後伸出雙手,做了個討要的姿勢。
不知是何人最先伸手,從樓上扔下幾個銅錢。頃刻之間,落雨般的銅錢打落在廳堂地上,也有一些落在她身上。夥計連忙過來,冷聲道:“還道是哪家的小姐,原來是個賣藝的。趕緊撿了錢出去,別在這寒磣人!”
雪晴然咬住嘴脣,儘量剋制着不要打顫。她以爲自己已經做好了準備,卻料不到還是承受不住這樣的恥辱。若雪親王看到今日這一幕,不知他會怎樣傷心難過。
她慢慢俯身去想要撿起一枚銅錢,卻又停住。夥計不耐煩地用腳將地上銅錢踢到她腳邊,呵斥道:“快些!再不趕緊,就將你扔出去!”
雪晴然只得半跪在地上,將銅錢一枚枚撿起來。夥計仍在不停催促。就在這時,忽然有個人走到她身邊,將她拉起來道:“這樣精妙的琴聲,天下無雙,豈是該用幾個銅錢打發了的。”
她怔怔擡頭,見面前是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少年,生得清清秀秀,似在哪裡見過。她生怕被人認出,忙低下頭想要掙脫開。那人溫和地說:“姑娘不要慌,在下姓仇,常來這裡小酌幾杯,卻從未聽過這樣動人琴聲。這裡的老闆是在下的結拜兄弟,姑娘若願意,不如去見見他,以後就留下做這酒樓的琴師,便不必再受這樣折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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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晴然抱緊琴,拘謹地點了點頭。
“既如此,不知怎麼稱呼姑娘?”
雪晴然心中一驚,躊躇着不作聲。那人遲疑片刻,輕聲問:“姑娘不能說話麼?”
雪晴然巴不得他這麼問,連忙又點了一下頭。那人想了想,微笑道:“如此,今夜有雪,我就稱你雪姑娘可好?”
得了她的同意,這人又說:“姑娘深夜出來,想必是遇到了難處,急需銀錢。如蒙不棄,在下願略盡綿薄,贈……借些銀子給雪姑娘。”
他本想說贈,看到雪晴然的眼神立刻改了主意。雪晴然知道這贈與借實在不過只是說法不同,真借了他多半也不會再要還了。然而時不待人,家中斷炊,白夜重傷未愈,容不得她再與人客套推讓。遂略點了一下頭。
從此,雪晴然便借了仇公子的光,每天到景福酒樓撫琴賣藝。不久,王城人人皆知景福酒樓來了一個啞巴琴女,琴藝高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