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御琴師緊緊擁在懷裡,隔了這麼遠都還能看得到他落雨般的淚滴。
“爲什麼?爲什麼不告訴我!你在我身邊十幾年,難道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御琴師再開口,聲音已經變成了全然的溫婉女聲:“到底,還是讓你看到了,這麼醜陋的模樣。我不想的。我的臉已被那滿山崖的荊棘,毀了…”
皇帝苦得渾身發顫:“霜兒,我怎會因你傷了容貌而有所改變。”
“你素來只喜歡美貌的女子。我不要你勉強對我好。還不如永遠做你心裡,那個美麗的皇后…”
“她們怎能和你比?你若不喜,就將她們都殺了又怎樣!霜兒,你怎會這樣傻啊!”
雪晴然不知不覺中已經抓緊了雪親王的衣袖。眼前景象固然令人震驚,她卻有更爲懼怕的事情。
這時一個青色身影帶着風飛奔而來,她看到九霄的長髮揚起。他直跑到皇帝面前跪下,低低喚道:“母后!”
時間凝滯,風聲悄然。
千霜皇后用盡最後的力氣撐起身,單手去摸琴絃。皇帝顫聲道:“霜兒,不要動,御醫來了,你不要動了!”
“什麼御醫。我還有更要緊的事。”
她終於將琴拉回懷中,聲音更加微弱:“太子桀驁不馴,無人能管束。但他血脈中有我親手植下的弦夢,所以永不能違揹我的意思,想也不行…”
她用染滿鮮血的手指顫顫撥動琴絃,便有一些血紅的弦夢糾纏於她和皇帝九霄三人間。
“我,將這弦夢,移植到你身體裡。以後太子,絕不會違揹你…”
九霄突然起身向後退去:“母后,不,不——”
周圍人皆以爲他是怕母親死去纔會如此,只有雪晴然看出,他並非出於悲傷,而是完全出於恐懼纔不停重複着這個字:“不。”
他轉身想要脫逃,卻被那血紅的弦夢牢牢牽住,從頭到腳都流露出痛苦的痕跡。那弦夢終於從千霜皇后身上退去,只留在他和皇帝腕間。只片刻,連這一點也不見,彷彿已經融進了他們的身體。
皇帝並不知她做了什麼,一把將琴推開:“霜兒,別管那些!你不要有事,我不許你有事!”
“我如今必死無疑…”
“不許你這樣說!”皇帝的聲音既驚且怒,“方纔還好好的,你的弦夢,你的弦夢怎麼了?”
“弦夢反噬。”
“怎會如此!”
千霜皇后極慢地向這邊回過頭。雪晴然打了個寒顫,那本是一張嫵媚面孔,卻有好些橫貫了整張臉的醜陋傷痕毀了它。而讓她打顫的,並不是這面孔本身。
千霜皇后無力地向着她擡起手:“殺我的是,雪…慕寒…的……”
她咳了起來,一股一股的血沫從口中涌出,順着臉頰漫下,漫過脖頸,染透衣衫。突然,她的手驀地垂下,聲音也戛然而止。
皇帝的聲音裡也浸透了血的顏色:“霜兒!霜兒!霜兒--!!”
任憑他怎樣呼喚,那個女子毫無迴應。她的衣衫盡被鮮血染透,如
同一件滿是回憶的陳年嫁衣。御花園中一片寂靜,只剩下皇帝那令人心驚的狂亂呼喊。
夜風寂寂,無數岸上水裡的燈盞連成一片,天上的星辰也連成一片,讓人分不清天上人間。他的聲音終於低下來,變成了喃喃的絮語:“我求過上蒼多少次,希望有生之年還能見你一面。果然見了,果然只有一面!”
他笑起來,淚水依然簌簌落下,也閃着星星點點的微光。
“費了那麼多力氣,死了那麼多人,就只是爲了得到這一片江山。可是你都沒有了,我還要這江山有什麼用。誰告訴我,我還要這江山有什麼用!”
四下寂然,天上地下,閃閃爍爍皆是破碎的光芒。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擡起頭來,眼中一瞬間就染上了危險的瘋狂顏色:“來人,將雪慕寒抓起來,碎屍萬段!”
雪晴然最怕的事終於發生。她即刻便要開口,雪親王卻猛地將她推到身後,低聲說:“別傻。”
禁衛們猶豫着不知該不該聽從那可怕的命令。這時九霄帶一絲無力的聲音響起:“並非雪親王殺死我師——我母后。”
“你沒聽到你母后說了什麼嗎?你騙我說她早已死了,想來是她的意思,我不責怪。但是今日事,是我親耳聽到的。”
“她的話還沒說完。”九霄斬釘截鐵地說,“在場無人能殺她,是弦夢反噬。”
“我聽到了她說殺她的人是雪慕寒!”皇帝回過頭,“你們還在愣着做什麼!還不給皇后報仇!”
九霄搖搖晃晃站起身:“事情還未清楚,怎能隨意處決重臣。”
“不要違揹我!”
隨着皇帝這一聲怒吼,九霄臉上出現一個極爲痛苦的神情,他當即重新跪倒,抱着肩膀渾身發抖。皇帝眼中閃過驚疑:“你,你怎麼了?”
九霄的聲音聽不清晰:“痛…”
凡入門者,必須立下血誓,永生不違師願。立下此誓,爲師者要將自己的弦夢刺入弟子血脈,此後一切師願,弟子皆不能違背。若有違背,當受筋斷骨碎之苦。
雪晴然猛然醒悟,原來當日他所言句句屬實,沒有半點捏造。
她愕然看着九霄痛得渾身抽/搐,直將嘴脣咬出血來。許是因爲他痛極的樣子,皇帝終於略恢復了一線清明,低聲改口道:“將雪慕寒押起來,聽候發落。”
禁軍們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將雪親王拉離席位。雪晴然死死牽住他的衣角不放,雪親王迴轉身,在她頭頂輕輕撫摸一下,露出一個淺淡笑容。
“不要這樣,蓮兒,你已是大人了。”
說罷抽出衣服,轉身就走。雪晴然發瘋般四下張望,拔腳跑到九霄身邊雙膝跪下:“九霄,求求你!”
九霄慢慢擡起頭,望着死去的皇后,淚眼中滿是悲涼,更多是恨。
“你難道看不出,我已被她剪斷翅膀,鎖進籠子了。從今日起,我再無緣九霄之上的天空了!”
雪晴然已經無法思考,聽到九霄拒絕,又慌亂地跑到夏皇子身邊:“流夏!”
夏
皇子看了皇帝一眼,像幼時一般拉起她的手,默默向御花園外走去。雪晴然急道:“我不走,我要和父親一起回家!”
夏皇子並不應聲,直到遠離人羣,才停下將她擁到懷中,低聲安慰道:“雪皇叔不會有事。”
雪晴然用力推開他:“不要騙我!你總是告訴我沒事,可結果呢?流夏,我不是當年那個不懂事的孩子了,不會因爲你說沒事就真的相信沒事!”
“那你能做什麼呢?”
突然安靜了。夏皇子黛色的眼睛裡閃過在她面前從未有過的冷峻,令她瞬間恢復了理智。
“晴然,當務之急是快回雪王府,幫雪郡王尋好退路。”
雪晴然怔怔地看着他:“我父親會怎樣?”
夏皇子回頭看了一眼,壓低聲音:“一月內都不會有事,我們還有時間。”
別無選擇。雪晴然只能點點頭,轉身要走。夏皇子拉住了她的手。
她回過頭,他眼中又恢復了她熟悉的聰慧悅人,一如從前。
“晴然,我再也不會騙你。”
雪晴然含淚點點頭。夏皇子俯身在她額前吻了一下,這才放開手。
千霜皇后的喪事持續到入秋。這期間持續着大雨,雪晴然被禁足在雪王府,不得外出。雪親王始終未歸,府中事務多是她來做主。外面不斷傳來令人心驚的消息,總不外乎對雪親王的徹查。雪晴然暗中送出兩封信,一封給燕歌,一封給九霄--她總算知道了他已恢復本名被立爲太子的事。他本名雪千霜。
然而這兩封信,都顯得那麼無力。燕歌遠在蘭柯,當初又僅僅是和親爲側妃,縱然能得蘭柯王千般寵愛,又怎能有通天的本事,回來扭轉橫雲朝政。更何況,當初該去和親的本是她雪晴然,此事燕歌又幾分知曉,怕只有天知道。
而千霜,雖然近在咫尺,但一座宮牆,幾許生死,竟比蘭柯還要遙遠。他並未親眼目睹千霜後倒下的慘烈瞬間,但身爲弦夢傳人,他豈會看不出事情始末。弒母之仇,原本不共戴天。雪晴然還清楚記得自己對害死母妃宜蓮的索蘭公主做了什麼。
一時間,雪王府門庭冷落,府里人往往惶惶不可終日,外人更不敢前來探訪。
念丞相和蘇尚書羅織的罪名越來越高,高到最後連其他親王都難以開口爲雪親王辯護。目無皇權,私調重兵,結黨營私,謀害皇后…甚至還有叛國。
這些捕風捉影的罪名,聽來好不熟悉。雪晴然依稀記得從前也有個人是被按上了這麼可怕的重罪,那時節,他府裡想必也是一派慘淡。
她撫着手中的硃紅手串,十年了,那個手串還是光彩如新,絲毫沒有留下歲月的痕跡。
“雲莊主,我早該信你的話。”
眼前彷彿又是那個雍容俊雅的中年人,眉梢脣角帶着染血的笑意,溫柔地看着她說:除了當今皇帝,無人能害你父親。
“雲莊主,”她夢囈似的念着,“求你在天有靈保全我父親。我若尋得六郎,一定好好待他。他在這世間想要的一切,只要我有,都可給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