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想了想,低聲說:“回公主,到今天,已是一月整了。”
雪晴然大嘆一氣,放下簾子道:“父親究竟去了哪裡,竟將我一人丟在紫篁山上這麼久!”
前次和楊皇子一同回府後,她第二天便被雪親王送到了這裡。舞兒從宮中出來後直接跟到山上,也沒有下過山。山下偶有消息傳來,重要的沒幾條。不過是雪親王告假不去上朝,皇帝把一個沒名沒姓的宮女突然越級封了皇妃,寧皇妃傷情太過大病不起之類。唯一一條好的是楊皇子的病似乎有所好轉了。
她覺得現在的皇宮和以前似乎有很大不同,具體是什麼,卻也不好說清。五皇子屍骨未寒,皇帝就封新妃,這樣的涼薄她倒是習以爲常。但聽舞兒說上次楊皇子連夜回宮之事,除了鳳簫宮的人,其餘竟無人知道,這就太奇怪了些。
想得糊塗了,她不禁倦倦地倚在小桌上。卻聽一聲輕微的撞擊,原來是頸上吊着的墜子碰在了桌上。那原是個玉石扳指用金鍊子吊起來,是雪親王下山前戴在她身上的。問時,只說是前朝四皇子雪蒼言的遺物,讓她謹慎保管。
一切都是說不出的蹊蹺。
夜裡雨聲停歇,雪晴然睡不着,隱隱聽到院中有聲音,忙用玄術去聽。就聽白夜對着什麼人漠然道:“找死。”
她不禁有些驚訝,就要起身出去。能引得白夜說出這種話的人,她實在想不出有誰。一般人想要得他的好很難,但要惹他厭也一樣很難,因爲他根本不屑於厭惡誰。就在此時聽到那個帶了落寞的聲音說:“我只想見晴然一面,並非要加害她……”
雪晴然愕然頓住腳。這般寂寥的聲音,世間絕無僅有。除了君顏,還有誰?
白夜仍說:“有什麼話,我可轉達。再不走--”
雪晴然推開門,輕聲喚道:“小白,讓他過來吧。”
君顏聽到她的聲音,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好像被什麼東西刺到了。雪晴然倚在門前,靜靜看着他:“駙
馬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君顏回轉身,默默看了她一會,很突兀地說:“我母親……過世了。”
雪晴然沉默片刻,只淡淡地說:“請節哀。”
君顏朝着她走了幾步,在階前停下,仰望着她:“我去查證百花圖途中,接到母親病重的消息,因此拼了命奔波,湊齊了夏皇子吩咐的藥草趕回王城。那時我父親說母親病情已安穩,但我若想見她,必要完成兩件事。一是和羽華成婚,二是扳倒雪親王。”
雪晴然微微一笑:“說來真是好生可憐。念君顏,你有母親不能見面,我也只有一個父親相依爲命。你做的事情,可遠不止你父親說的那兩樣吧?”
君顏低下頭,並不在意她的話,自顧自說了下去:“這幾日彩姨病危,我去探望時,她才告訴我,我母親……早在三年前就已辭世了。”
篁竹簌簌輕搖,滿地竹影交橫,如同一幅孤苦畫卷。雪晴然終於斂起了輕慢笑容。君顏的聲音愈發輕不可聞:“她說我母親離去時,痛苦失智,滿府都能聽到她喚我名字的聲音。那時我還在橫雲千山間尋訪百花圖,我父親怕走漏消息,命人將母親的嘴堵住,關進地牢……我去看過了,如今只剩一副枯骨,不但是嘴,手腳也都是鎖住了的……我……”
他擡起頭,復又低下。一座臺階,卻如同千山萬水將他和階上女子隔開,將他同一生的喜樂隔開。他久已習慣了這樣的孤寂,只是這一刻,還是難當苦楚。
雪晴然慢慢走下臺階,低聲喚道:“君顏……”
便忍不住像舊時一般,在他鬢上撫了一下。君顏眼中瞬間蒙上一層泠泠淚光,卻噙在眼裡只是打轉。他在朦朧淚光中看着面前女子,牽強一笑,卻難以壓抑聲音中的悲寂。
“晴然,我好悔……”
雪晴然的掌心撫過他的鬢髮,撫過他的淚眼,亦撫過他清瘦的臉頰:“君顏,今時今日,晴然原諒你了。可是現在,我已不能再應你什麼……”
君顏點點頭,含淚看着她道:“你能與我相見,我已知足。我今天來,是有些話想告訴你,”
“我全都聽着。”
“以後,等你……
等你到了宮中,要萬分留心寧皇妃。”
他在悲痛中仍壓低了聲音:“若我猜得不錯,當年雲凰公主之死,怕與她母女脫不開干係。”
雪晴然一驚,指尖慢慢離開了他的臉頰。
“宮中諸人,羽華最畏夏皇子,你若留在夏皇子身邊,她想必……不能奈何你。藻玉宮中還有兩人,你要留神防備。一是寧皇妃身邊宮女金墜,便是那頭戴金簪的一個。她是皇妃親信,藻玉宮任何事都有她過問,羽華雖是公主,卻時時遭她輕賤,也只能忍氣吞聲。還有一人……”
說到此突然停下。雪晴然睜大眼看着他:“是誰?”
君顏似乎心中極爲矛盾,過了好一會才低聲道:“這人……晴然,眼下事情還未露端倪,你若不愛聽,只當我沒說。”
得了雪晴然點一點頭,他才繼續說:“羽華回宮歸省,常在寧皇妃院裡受些輕慢,成婚以來,也與我難得融洽。每到此時,她便揹着我去尋了此人。起初只是使性子磋磨他出氣,近些日子卻都是……聽他玩笑取樂,甚至同案飲茶,言笑甚歡。晴然,你當知曉羽華性情,世上有誰能得她如此歡心。我怕此人終有一天會成她的心腹,所以……”
“君顏,”雪晴然打斷他的話,聲音裡卻有自己都未料到的惶恐,“這人是誰?”
君顏猶豫許久,才輕聲念道:“玄明。”
好久的安靜。白夜冷聲道:“別院侍衛過來了,你還不走?”
君顏只得再看雪晴然一眼,對她一揖:“晴然,從前種種,都是我的錯。如今我走了,再不會有我這樣的人惹你難過,請你……萬萬珍重。”
雪晴然怔然道:“你走了?你要去哪裡?”
君顏並未回答,只望着她,露出個清淺無奈的微笑。時光恍惚間倒轉,又回到了那個落葉繽紛的晚秋。鞦韆輕搖,花環璀璨,一方小小的藍藍的天幕寧靜而耀眼。
雪晴然脫口道:“君顏哥哥,你……也要珍重。”
君顏點點頭,轉身離開了別院。他的白色背影,猶如一隻脆弱的夏蝶消逝在夜中。
第二天,潮水般的禁軍冒雨上山,將紫篁別院圍得水泄不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