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道趕到長信宮時,已經是暮色瀰漫了。
程可信先到,此時正從內殿出來。不知道趙元給他佈置了什麼任務,羅道只是看到他臉色灰白,神情凝重到能滴得下水。
作爲多年的同僚與政敵,羅道與程可信總是誰也看不上誰,見面經常互相無視,最多也就拱下手算是打個招呼。
所以這次一見到程可信迎面走來,羅道就打算讓到一邊,錯身而過。沒想到,程可信卻在他面前停了下來。
“羅宰相……時值山雨欲來之時,願您能擎起朝中大旗,穩定政局。給皇上一個……養傷的時間。”程可信低頭深輯一躬,行得是學生對老師之禮。
羅道心中一驚,自己雖然比程可信大十歲,但程可信仰仗趙元的信任,加上手中還握有保衛洛陽及周邊的重兵,從不把羅道放在眼裡。
今天忽然這般放下身段,羅道只覺得心不停地往下沉:“不知皇上病成了什麼樣子,竟然讓程可信的性情這樣急劇轉變?”
他馬上回了一禮:“程樞密使言重了,你我同爲臣子,爲皇上分憂是份內之事。老夫不才,既然位居宰相,定會在此時盡全力讓大齊國平穩運轉。”
“羅宰相,”程可信嘴角微微一動,似是內心十分感慨,他雙手抱拳:“那程某先行一步了。”
“程樞密使好走。”羅道馬上還禮。
與程可信分開後,羅道一刻也沒有耽擱,馬上快步走向內殿。
劉福全早就迎在了內殿門口,見他來了,忙挑簾櫳請他進去。
內殿的光線有些昏暗,平時明亮耀眼的宮燈全部被套上了一層淡黃色的素紗,光茫變得分外柔和,甚至顯出幾分脆弱來。
繞過一道紫檀木半出腿嵌瑪瑙博古紋立屏,羅道終於見到了半臥在御塌上的趙元。
雖然自認做足了心理準備,可是見到皇上的瞬間,羅道還是不由得往後退了半步,嘴巴驚訝地微張起來,幾乎忘記了行禮。
趙元此時正以一個古怪的姿勢,像是在做俯臥撐一樣用手臂支撐着身子爬在御塌上,看得出來他是不想讓身體與御塌有所接觸,想必那樣會令他皮膚與骨骼更爲疼痛難忍。
聽到聲音,趙元扭過頭。
往日英俊挺撥,面如冠玉的趙元,此時臉上手上佈滿了青紫色的淤斑,一雙眼睛血紅,幾乎都分不清瞳仁在哪裡,黃豆大的汗珠從他額頭上滲出來,順着面頰流趟。
如果不是深知自己正站在長信宮裡,羅道還真以爲眼前看到的是一個從地獄裡爬了來的厲鬼。
最後還是趙元費力地說了一句:“羅愛卿不要驚慌,朕……一時還死不了……”
還好,趙元的聲音沒有變化,只是沙啞了許多,像是指甲磨過粗礫的砂紙。
“臣罪該萬死!”羅道趕緊跪下。看到昨日還氣宇軒昂的皇上,幾個時辰不見就變成了這個樣子,他着實感到心痛,不知不覺眼角已有熱淚涌出。
趙元看他這個樣子反而笑了一聲:“朕還未哭,愛卿何必如此!”
羅道拭了一下淚說:“臣……只是恨上天對皇上不公!”
趙元費力地撐起身子坐了起來,語氣泰然地說:“人生有橫刀立馬,慨當以慷之日,自然就有頹然無依,江雪獨釣之時,有什麼公平不公平的,流年而已!”
羅道垂首應道:“臣惶恐失態了。”
“朕剛纔已派程可信在洛陽附近設下警戒,防止有人趁機起兵作亂。另外,漢陽宮裡中朕也命侍衛們嚴加把守,防止朝堂裡的人與後宮暗地裡聯絡通氣。”
羅道聽到這番話,已經能猜出幾分今天皇上叫自己來的用意,心不由得往上提了提:“都說到了這個,還不要緊嗎?”
“朝堂與後宮暗地裡聯絡能爲什麼事?自然是儲君了!皇上既然嚴防這種事情的發生,一來是他已有了主意,二來是他也知道可能過不了這一關,要自己力保新君順利登基。”
“可是,醇王與睿王都是手握重兵的親王,勢均力敵。雖然一個在邊關,一個在養傷,可他們身邊圍着的那一大幫人,哪個也不白給。”
“再加上兩個親王的生母勢力也難分伯仲,一個是地位尊貴的皇后,一個是掌管後宮的辰妃,若是雙方叉牙相抵起來,自己夾在中間也不好辦吶。”
羅道越想越怕,雖然低着頭,可是鼻尖上冒出的冷汗,已透露出他此時的憂慮。
這些當然逃不過趙元的眼睛。既然能叫羅道來,趙元便是相信以他爲官四十年——十年外任,十年京官,十年戍邊,十年首輔的資歷,必能震住朝中可能出現的亂局。
“今日朕在毬院遇襲,百官聽聞後聚到承乾門等着覲見。朕只傳了程可信與羅愛卿,一會出宮時,愛卿不必通過承乾門,免得遇到百官,從芳林門出即可。”
趙元淡淡地這一句,看似體貼,實則暗藏千鈞,令羅道心裡大驚。他趕緊俯身下拜:“皇上聖明。”
原來,趙元的這一句是提點他,現在百官等在宮門口,只有你們倆個人受到了召見,大家都心知肚明。程可信是一介武夫,皇上自然不可能將重要的事交給他。
羅道辦事穩妥,德高望重,又是當朝一品,皇上肯定將最重要的身後事託付給了他。
所以如果趙元駕崩,百官必會找羅道拿主意,擁立新君登基羅道便是責無旁貸。他必須用盡全力保護新君,因爲在百官眼裡他已與新君系在了一起,就是想撇清關係也沒人相信。
趙元雙手有些顫抖地從枕邊取出一個淡黃色灑金緙絲手卷遞給羅道,沉聲叮囑:“羅愛卿一定要妥善保管。”
羅道雙手接過手卷,打開一看,果然是趙元寫的遺詔。雖然事先有過猜測,但他看到儲君的名字時,還是暗暗吃驚,不覺戚然淚下。
羅道捧着手卷,哽咽地說:“皇上正值盛年,如日月當空,何必如此?”
趙元一擺手,有些疲倦地說:“羅愛卿回去吧。”
羅道抹着眼淚離開後,趙元再也撐不住,眼前陣陣發黑,劇烈的疼痛讓他幾乎暈厥。他利用神志還清醒的這段時間,趕緊傳旨:“急召崇善寺主持淨塵入長信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