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徹蹙了蹙眉頭，顯然十分不滿意，但是仍不發一言。
微微合上了眸子，雲徹回憶着戰場上那批英姿颯爽的將士，即便只有幾十人，站在那裡便像是紮了根，風吹不倒，雨澆不彎，堅硬似鐵，百折不回。訓練場上那排山倒海的氣勢，那寧折不彎的膽色，那雷霆萬鈞的威壓，就單單站在那裡便令人膽寒，不敢寸進。而眼前這羣人顯然差得遠，更甚者——沒有絲毫的士氣。
衆人帶着一肚子疑惑站定，看着軟轎中那嬌小的身影頗爲不解。一刻鐘，半個時辰，一個時辰……整整兩個時辰過去了，雲徹始終不發話，他們依然站立着。衆人面面相覷，原本悄然無聲的隊伍不知誰起了一個頭，漸漸地譁聲一片。
雲徹不動，赤永便不動，沒有人制止他們，他們便越發大膽起來。
突然，有人動了，卻是直取軟榻上的雲徹而去。赤永還未動，夜已經動了，霎時間與那人打作一團。繼而越來越多的人加入站團，月漸漸不敵，日冬夏三人也加入了站團。
雲徹這才睜開雙眸，像是睡了一覺，眼神越發清明，轉頭看向立在一邊的赤永道：“赤永堂主覺得如何？”依舊是雌雄莫辨、風淡雲輕的語氣，卻混雜了一份冷然，令人心生畏懼。
赤永分明有些心虛，百十人竟然僅僅與四人打成平手，讓他情何以堪？微恭了身子，道：“全憑公子吩咐。”
雲徹也不多言，看向打作一團的黑影，半晌方纔開口道：“回來。”聲音冷厲如刀，不容置疑。深邃的眼底像是深不可見的深淵，看不出任何情緒的波動。
日夜冬夏四人立即擺脫了衆人，仍回來雲徹身邊站定。赤永也及時制止了衆人，威懾衆人站定。然後站在衆人面前，面對着雲徹恭敬地道：“請公子賜教。”
雲徹也沒有多餘的寒暄，緩緩地開口，質問道：“知道差在哪裡嗎？”
“實力太弱。”赤永毫不遲疑，立即作答。
雲徹對於赤永的回答未置可否，淡淡地掃了衆人一眼，“是你教他們以下犯上？”
赤永神色一凝，單膝跪地，請罪道：“赤永知罪，請公子責罰。”
“這確實是你的錯。”雲徹微微搖了搖頭，她要的必須是絕對的服從，但這種絕對的服從是建立在信任之上的心甘情願——是畏懼，亦是仰慕。否則突生變故，有可能滿盤皆輸。這樣的賭注她下不起。“罰在其次，重要的是知錯能改。你可知哪裡欠缺了？”
“屬下治下不嚴。”赤永略略思考了一下，道。
雲徹仍然未置可否，面對衆人道：“你們以爲軒轅天下與你們是何關係？軒轅子與軒轅天下如何，與你們又如何？”
衆人面面相覷，心疑不定。看着他們堂堂的一堂之主跪在那裡，沒有一個人願意做出頭鳥。
“但說無妨，我一個殘廢之人又能奈你們何？有什麼好怕的？”雲徹低低一笑，調侃道。那語氣彷彿是與親朋好友閒話家常，絲毫沒有因爲赤永跪在腳下，這百餘人的不善目光而不適。
雲徹的這幾句話說得風輕雲淡，在衆人心中掀起了軒然大波。有人憤怒，有人愧疚，有人覺得她是有恃無恐，有人覺得她是在說風涼話……沒一會兒果然有人站了出來，道：“自然軒轅子是主，我們是奴。軒轅天下本就是軒轅子的，我們當誓死效忠軒轅天下。”
“呵——全部都是空話而已。”雲徹忽而輕笑起來，似是聽到了極大的笑話。“雖然四國內部依舊安然，但如今天下仍然戰亂不息。同爲中原子民，本就是一家，所謂國仇家恨也不過是人的私心使然。何謂主，何謂奴？四國四主，天下皆奴。其實五百年前，今日所謂的主還不是與我們的祖先一般？所謂主，非主宰，主心骨罷了。我們的願望都是一般，過得好罷了。既然我們都一樣，那麼你何故跪我，赤永堂主？”
“這……”衆人都是一愣，連同赤永也僵直着身子有點反應不過來了。但是片刻之後他好似有些明白雲徹的意思了，便堅定地道，“軒轅子於我們就如同佛祖於千萬受難的黎民一般。我們本來就是被捨棄的人，承蒙主子不棄，還來培養我們，所以我們爲主子辦事也就是爲我們自己祈福。”
雲徹示意風扶起了赤永，對於他的話未置可否，渾不在意地笑道：“我可不是軒轅子，我不過是一個殘廢之人罷了，所以赤永堂主不必跪我。”
看着衆人一時之間好像士氣漲了許多，她便推心置腹地道：“我今日是代軒轅子來傳達他的意思的，不過我今日卻不想多說，軒轅天下的宗旨必定是要貫徹始終的。想必各位的家世都不是很好吧？”天知道她恨透了那高高在上的權位。可偏偏現實如此，想要活地好就必須手握更大的權勢。一如那日星闌所說，想要活得更好，就必須與之建立更深的聯繫。
衆人一片噤聲。他們大多是窮苦出身，跟本就是一無所有。有些甚至是乞丐或是戰敗的俘虜，軒轅天下給了他們一個安身立命之所本就是感激不盡想要一生效忠的。軒
轅天下確實與其他的幫派不同，教授武功的同時還有人專門按照自己的心意學習其他的東西。
“冬，”雲徹滿意地看了一眼衆人的反應，微微點了點頭。似是又想起什麼，叫道，“傳令下去，每個堂的新成員選拔之後都要送上戰場鍛鍊一年。唉——太弱了……”
雲徹一席話一出口，衆人沒有了剛纔的憤怒，反而羞愧了起來。紛紛下定決心，一定要繼續更加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強。
“走吧。”雲徹輕輕一嘆。
“恭送公子。”赤永躬身恭敬地說道。
“恭送公子。”衆人齊聲喊道。
日夜冬夏四大戰將立即得令擡起了軟轎，一會兒便消失在了密林中。
衆人看着那遠去的身影都熱血沸騰，四個女子就有這樣俊的武功，想他們堂堂七尺男兒卻輸得如此慘然，讓他們情何以堪！
最先從震驚中回神的黑衣男子立時跨出隊伍，單膝跪拜在地，恭敬地道：“堂主，屬下有話說。”
“說。”赤永回身，盯了男子一會，道。
“剛纔那位公子是何人？”
“代號。”
“軒轅奴。”遲疑了一下，男子方纔道。
“還想知道麼？”
“屬下知錯。”
“嗯。記住了，想知道什麼靠自己的能力爬上更高的位置，自然而然就會知道了，而不是這樣開口來問。要證明自己的能力，該怎麼做，大家都知道了麼？”
“知道了！”吼聲震天，在靜謐的樹林裡久久迴盪，驚飛了一片野鳥。
很快，毅風堂待在山林的人全部被遣上了戰場，訓練的地方也更換了，雲徹卻沒有離開，而是直接住在了半山腰的院子裡。半個月後雲徹便下地行走自如了。
她暫時沒有內力，原本的武器軟劍便不適合了。徐敏傑給她送來了兩件新近專門爲她打造的武器：一件是千年玄鐵打造的小巧精緻的匕首，手柄與劍鞘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巨蟒形圖案，劍鞘上刻着“軒轅”二字，預示着身份。漆黑的劍身彰顯着高貴與神秘，讓人嚮往。
另一件則是金蠶絲，銀白色的護腕上纏繞着數層細密如發的金絲，表面上鑲嵌着若仿若菊花圖案的鐵勾，硃紅色的菊花嬌豔欲滴，鮮活如初，儼然便是一件做工精良不可多得的裝飾品。
又是半月的鍛鍊，雲徹已經恢復地差不多了。日日苦練，身手也恢復了些，金蠶絲與匕首也用得純熟了。每每與風月二人對練，也免不得受些傷，進步倒是很大，再也不是幾個月前那個走幾步路便氣喘吁吁，風一吹便要倒的女子了。雲徹的精神也好了許多，話都明顯比躺在牀上的那些日子多了。
只留下雲蓉跟雲蓯在身邊，讓另外兩個女子回戰堂去了。畢竟，戰堂是需要人來維持的。
現在雲徹極力避免自己想起往事，但是不經意間那些想法就會涌入心頭，尤其是孃親他們，想起來依然很是心痛，但是很多事情雲徹都已經想通了。畢竟逝者已逝，過多的追悼生者不能安心，死者也不得安寧。她開始學會將事情都放在心裡，不再膚淺地表現出來。無論做什麼都特別地用心。只有付出比別人更多的努力，纔能有更大的收穫。
這一日月光清冷孤寂，月亮爬上樹梢毫不吝嗇地傾瀉着自己的光輝。月光從光禿禿的樹枝間隙撒下，地面上光影斑駁，卻讓靜謐的夜色顯得越發森寒冷寂。
雲徹鬼使神差般地在密林中駐足，靜靜凝立在清冷的月光下，似乎與那清冷的環境融爲了一體，就連靈魂也變得冰涼入骨。空氣似乎也在這一刻凍結，吸入鼻中都是異樣地冰冷。十二月上旬了，再過些日子便是年了。
這個年，她是真的要自己過了。
幾場雪下來，天氣越發地寒冷了，月光在雪的映襯下越發地明亮，竟然恍惚有了白日的感覺。
一陣冷風吹過，雲徹一個瑟縮，猛然回過神來，才意識到已是深夜。自嘲一笑，終究還是過不了心裡的那道坎，要用身傷來麻醉心傷。
林中的異動拉起了雲徹的警覺，握緊了匕首，全身都進入警戒狀態。正打算循聲找去時，一抹逃竄的身影便出現在了她的視野之內。
許是對方武功太高，雲徹剛剛生了離開之心，腳下一動那身影便躥到了她的身側。
滿身的血污已看不清衣服的全貌，隱約可以瞧出衣服的樣式並非禹甸所出。一頭墨發早已凌亂不堪，大部分已經散下，遮住了大半的臉龐。而那露出的臉龐也滿是血污，看不清相貌。他的樣子狼狽至極，應該被追了許久，已是強怒之末了。
雲徹清晰地感受到了男子絕處逢生的喜悅之情，可是接着的便是巨大的絕望。高大的身子驀地倒在了雲徹的腳下，拼盡最後的力氣，無力地張了張嘴，終於吐出兩個蒼白而無力的字眼：“救我……”
男子被身後的三個黑衣人緊追不捨，早已筋疲力竭。遠遠地看到了有個人影，以爲自己終於有救了，頓時欣喜若狂。待近了方纔
發現只是一名少女，月光下依稀可見那張異樣蒼白瘦弱的小臉，身子又單薄弱不禁風的樣子，一身粗布麻衣，長身而立，毫無耀眼之處。應該只是普通獵戶的女兒吧，不免徹底失望了。
但是人未必怕死，倒都是貪生的。懷揣着最後一絲希望，他還是開口向女子求助了。
雲徹微微有些愣神，看着匍匐在腳下的男子平靜的內心掀起了一絲漣漪。
此時，黑衣殺手也到了眼前，雲徹擡眸淡淡的掃了一眼三個黑衣人，心中暗忖了片刻，清湛的眸子決然而冷漠，毫無留戀地轉身就欲離開。
男子緩緩地閉上了眸子，一顆心如墜冰窟，絕望之情冰冷而令人窒息。
然而云徹剛邁開步子，忽然感覺背後一陣陰風襲來。一個閃身躲過了後背刺來的刀鋒，另一個黑衣人的刀轉瞬間又直取她的心口而來。
雲徹心下薄怒，立即開始反擊。因爲不能用內力，她不敢與黑衣人硬拼，憑藉其靈活的身形與速度還是有一戰之力的。不過，終究是一對三，雲徹還是處在了下風。
不過，雲蓉跟雲蓯很快便聞聲而來，三人合力輕而易舉地斬殺了三個黑衣殺手。
不知何時那男子已經暈了過去，雲徹爲他把了脈，發現他竟是中了毒，而且體力消耗過度，情況很是糟糕。忙喚雲蓯跟雲蓉將男子擡進屋裡去，在擡男子的時候，雲徹打眼瞅見了男子腰間掛着的一塊上好的藍田玉，略一思索便摘了下來別在了自己的腰間。幫男子紮了針並且簡單地包紮了一下，便退了出去。
第二日一早，雲徹打發了雲蓯跟雲蓉進城，自己一個人留了下來。今日沒有練功，閒來無聊就將琴搬了出來，彈幾首曲子來解悶。
日頭高掛當空，曬得人身上暖洋洋的，讓人有種昏昏欲睡的感覺。雲徹也不覺得餓，彈罷一首曲子便直接閉了眸子假寐，心中異樣平靜。
直到一個士兵闖入，打破了這份難得的平靜。雲徹呆呆傻傻地看着來人，彷彿受到了驚嚇一般。
很快便有一名少將聞訊而來，雲徹唯唯諾諾地應付着，與普通的鄉野村婦無異。等到雲徹將官府的牒文交給那少將，少將只撇了一眼，高喝了一聲“帶走”，便有人來架起了雲徹。雲徹也不反抗，正要跟着走，卻從外面進來了一個人。
“參見七皇子殿下，殿下金安。”那幾名士兵還有那個少將舍了雲徹一齊跪倒，雖然僅僅是幾個人，依然呼聲震天。雲徹只覺得腦中“哄”地一聲，竟忘了反應，仍然低垂着頭顱呆立在原地。
“怎麼回事？”男子的聲音渾厚而略顯沙啞，帶着男性獨有的磁性，異樣地低沉悅耳。
雲徹微微擡頭，正巧撞入了一雙幽邃迷人的眸子，浩瀚如海的眸光瞬間將雲徹包圍，看不出深淺。雲徹瞬間有些癡了，心下微微異樣。短暫的迷失之後立即理清了思緒，迅速地低下頭來，不發一言。
“回七殿下，屬下發現這個可疑的女子，正打算帶回去細細盤查。”少將恭敬地回答，語氣中不掩其對於面前的男子的信服之情。
“嗯……”男子低低應了一聲，頓了片刻之後方纔開口。雲徹的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從未有過的壓迫之感讓她極爲不適應。“可有什麼其他的發現？”
“這……回七殿下，沒有。”上將猶豫了片刻，答道。
“見了七殿下還不快跪下！”見雲徹木訥，旁邊的士兵好心提醒到。
雲徹好似幡然醒悟般，正準備下跪，卻聽那男子的聲音低低地想起，“都起來吧。”
“謝殿下。”
雲徹心中暗自慶幸躲了跪拜，本以爲那男子該走了，不想他卻看向了自己，低笑着問道：“你叫什麼名字？”男子的語氣慵懶不羈，隱隱含着笑意，竟異樣地讓人舒心。
雲徹低垂着頭顱，並不知道男子在跟自己說話，她本以爲他是想要嘉獎那名少將的。
“說話啊！殿下問你話呢！”仍是那名好心的士兵，語氣中含着淡淡的急切，並沒有應有的不耐。雲徹偏頭暗暗看了他一眼，記下了他的相貌。
“哦，民女雲徹。”雲徹帶着絲絲慌張的語氣答道。
“你一個人住在這裡麼？”男子的語氣中夾雜着些玩味，隱隱有些笑意。
“是的。”雲徹沒有遲疑，直接答道，頓了頓，似是覺得不妥，補充道，“……也不是。”
“哦？”男子玩味地一笑，眸子隱含着笑意看向女子，似是在等待她的解釋。
“現在只有我住着，我還有兩個姐姐，偶爾會來陪我一起去山裡採藥。”雲徹單純的語氣挑不出任何貓膩。
“你還會醫術？”男子聲調高了一些，顯然也有些驚奇。
“嗯。”驕傲地應了一聲，雲徹很是自名得意。
“呵——”男子輕笑一聲，顯然沒有料到女子會是這般反應，隱隱覺得有趣。“擡起頭來回話。”
雲徹擡頭，坦然地迎上了男子探究的目光，也打量起男子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