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香後來說些什麼,夏以沫沒有聽清。惟有手中溫燙的青瓷碗盞,一寸一寸,暖透她的指尖,像是能夠延伸到她的心底一樣,將所有的寒涼悲苦,在一剎那間盡數驅走。
“宇文熠城還說了什麼?”
夏以沫垂頭看着自己的手,許久,方纔輕聲開口問道。
“陛下說……”
柔香轉述,“讓小姐什麼都不要擔心,凡事有他……”
凡事有他……四個字,卻像是世間最安心的所在……
她可以對他有所期待嗎?
夏以沫不知道。
怕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惟有手中的蓮子羹,如此溫暖香甜,而且真實,熨燙着她冷寂的一顆心。
門外卻在這個時候,隱隱傳來小寧子氣喘吁吁的聲線,“阮姑娘,你不能進去……”
他話音剛落,一襲蕊紅繡纏枝杏榴花長裙的阮迎霜,便已經不管不顧的闖了進來……
乍然看到她出現,夏以沫不自禁的皺了皺眉。
小寧子氣急敗壞的追了上來,“你這人怎麼回事兒?都說了我家娘娘不見客,你竟連通報都不通報就闖了進來……”
聽得他的指控,阮迎霜只驕縱的一笑,“本郡主現在已經進了來,難不成沫兒姐姐還能將迎霜趕出去不成……”
夏以沫迎向她略帶挑釁的目光,淡淡的,“阮姑娘乃是褚良國的郡主,此番既來到離國,便是我離國的貴客,本宮自然不會跟阮姑娘你計較這一次的擅闖之事……”
女子語聲頓了頓,嗓音中卻是仍舊不帶絲毫的情緒,“但若有下次,還是請阮姑娘先行通報一下爲好……”
她這一番說辭,沒有半句重話,但明耳人一聽,卻是毫無疑問的將那阮迎霜的臉,打的啪啪作響。
阮迎霜似也沒有料到,她竟真的如此不給自己面子,豔麗容色,瞬時一惱,噎了須臾,方纔冷冷一笑,“迎霜早就聽旁人說過沫兒姐姐你是如此的伶牙俐齒,迎霜先前還不信,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面對她毫不掩飾的嘲諷,夏以沫倒是一派氣定神閒的模樣,“阮姑娘過獎了……”
那阮迎霜大抵從來沒有見過如眼前女子一樣“不要臉”之人,一時之間,完全沒想到拿什麼話來扳回一城,心中瞬時一恨。
“沫兒姐姐你現在一定高興的緊吧?”
半響,那阮迎霜忽而轉了話題,一把嬌俏的嗓音,蘊滿的怨毒,像是要溢出來了一樣。
夏以沫心中微微動了動,面上卻沒什麼表情,“我有什麼好高興的?”
阮迎霜冷聲笑了笑,一雙落在她身上的明眸,一剎那間,像是恨不能將她千刀萬剮了一般,“因爲你的緣故……熠城大哥一大清早,便去找了我大哥,說是打算取消他與我之間的婚約……”
夏以沫聽到自己埋在胸膛裡的一顆心,剎時一跳的劇烈聲響。
他去找她,說他打算取消婚約?
一剎那間,心頭掠過無數的情緒。
“宇文熠城……他真的這樣說的?”
心思激盪,許久,夏以沫方纔將壓在舌底千迴百轉過的後半句話,問出了口,“他要與你取消婚約?”
直到從自己的口中,親口吐出這一句話的剎那,夏以沫彷彿才終於敢相信,這件事是真的一般……
宇文熠城,他取消了婚約……他不打算再娶面前的女子了……
他是爲着她,才放棄另娶他人的決定的嗎?
單是腦海裡微微掠過這樣的念頭,已經讓夏以沫心跳如擂鼓,那樣劇烈跳動的一顆心臟,以致於令她整個胸口都疼起來了一般……
一剎那間,夏以沫突然分不清,此時此刻,那些呼嘯着、如同漲潮的汐水一樣漫上她心頭的情緒,究竟是苦是甜,是喜是悲……
也許都有。
太快樂了,便讓人不敢置信。怕唯恐下一秒,就會失去。
一瞬間,夏以沫什麼都想不到,她突然很想見到那個男人,突然很想親口問他,突然很想親耳聽到他告訴她,他不打算再另娶別的女子了……
阮迎霜望着她清麗的臉容,那種略帶恍惚,卻難掩無限歡喜的神情,就像是一柄尖銳的利劍一樣,狠狠刺在她身上,妒忌像是雨後瘋長的野草一樣,迅速的蔓延在她的心底,像是紮了根,再也難以拔除了一般。
“沫兒姐姐你現在高興了吧?”
女子嫣紅脣角,堆出泠泠冷笑,眼底怨毒,似能滴出水來一樣,“熠城大哥打算不娶我了……你的目的終於達到了……”
聽得她的聲音,夏以沫如潮水激盪的一顆心,不由定了定。
擡眸,女子眸色平靜的望向對面咄咄相逼的阮迎霜,“我不想假裝說,我希望宇文熠城納你爲妃這件事……”
儘管她說的很委婉,但卻是如此的坦坦蕩蕩,毫不掩飾的承認自己的心意。
這樣的坦誠,卻只讓阮迎霜更加的憤恨與妒忌。
“當日在長安街上……”
女子脆如檐下風鈴的嗓音,即便此時此刻蘊了諷刺,卻一如既往般動聽,“迎霜得沫兒姐姐與熠城大哥出手相助……那個時候,迎霜自覺與沫兒姐姐你一見如故,所以,一舉一動,莫不是真心相待……及至後來,迎霜喜歡上熠城大哥,原以爲以後與沫兒姐姐你共事一夫,更可加深你我姐妹情誼……”
說到這兒,阮迎霜語聲頓了頓,一把的清脆嗓音,咬的極重,“卻沒有想到,沫兒姐姐你根本從未將迎霜當成朋友,而且更是竟然如此心狠手辣的想要阻止迎霜追尋自己的幸福……迎霜真是看錯了你……”
說這話的女子,一張嫣紅的脣瓣,被編貝般的皓齒,幾乎咬出血來一般,瞧來果真像是一個被自己極信任的人背叛與傷害的無辜女子,一張化妝紅是紅、白是白的俏麗臉容上,更是難掩的悲憤,而又楚楚可憐的樣子……
夏以沫瞧着她這一刻當真有幾分傷心的模樣,心中也並不十分的好受,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一時之間,卻不知道該以怎樣的立場開口。
而對面的阮迎霜,已是明眸如水,定定的落在了她身上,“只是,迎霜有一件事不明白……”
“什麼事?”
夏以沫語聲輕淡。
“在沫兒姐姐你之前,熠城大哥早已經娶了好幾位妃嬪了,上至皇后娘娘,下至瑜貴人……”
阮迎霜如櫻的脣角,扯開一抹諷笑,“爲何沫兒姐姐你都可以與她們和平共處?待得輪到迎霜想要嫁給熠城大哥的時候,你便偏偏容不得迎霜這個人了呢?”
聽得她的質問,夏以沫心中動了動。是呀,她也曾經問過自己,爲什麼宇文熠城打算再納別的女子進宮這件事,令她這麼難受,令她這麼在乎?
想了許久,她終於想通了。
“因爲那個時候,宇文熠城並沒有遇到我……”
心頭一恍,夏以沫輕聲道,“那些女子,是宇文熠城的過去……他的過去,我不曾參與,我沒有辦法……”
女子語聲頓了頓,嗓音卻是更輕,“但現在,他遇到了我,我也遇到了他,我們既在一起了,我的心裡,既只有他的存在,自然亦希望,他能夠如此待我……所以,不止是阮姑娘你,我希望宇文熠城,此生此世,都不會再娶別的女子……”
這是她的奢求,卻亦是最正常不過的希望。
真心愛一個人,不正是如此嗎?只願他的心裡,他的眼中,他的餘生裡,都只能容得下她一個女子。
對面的阮迎霜,卻顯然不以爲然,“沫兒姐姐,你難道不覺得自己很自私嗎?”
女子脆生生、活潑潑的嗓音,就像是鋪灑在巍峨宮殿明黃琉璃瓦上的白晃晃的日光一樣,無遮無掩的流淌出刺人的溫度,“這世間的尋常男子,尚且可以三妻四妾,熠城大哥身爲一國的國君,卻難道竟連自己想娶什麼女子,都做不得主嗎?難道你要熠城大哥,一生一世,都只對住一個女子嗎?你不覺得自己很自私嗎?”
面對她咄咄的質問,夏以沫沉默了須臾。
“我並不覺得這算是什麼自私……”
擡眸,夏以沫並沒有望向對面的女子,只照着自己的心意而言,“若你果真喜歡一個人的話,自然會希望,他的心裡只有你一個人,他此生此世,都只娶一個人,只喜歡你一個人,容不得與別的女子半點分享……”
她並不期待對面的阮迎霜,能夠理解,卻仍是自顧自一般道,“況且,真正相愛的兩個人,彼此忠誠、一心一意,不是再尋常不過的一件事嗎?”
一個好的男人,若是真心喜歡你的話,自然亦不會再去招惹別的女子,他的好,應當是堅如磐石的。
磐石無轉移。
於感情一事,猶更應如此。
阮迎霜定定的聽着,從對面的女子口中,一字一句吐出的每一個字眼……那些話語,那樣一心一意的感情,她也曾經期許過,但是,旋即卻覺得不可能,對她而言,或者對這世間的任何一個女子來說,都不會不自量力的去奢求自己的夫君,只喜歡自己一個人,此生此世只娶自己一個人爲妻……所以,她們所能做的,只是,儘量讓自己在那一羣三妻四妾之中,成爲她們夫君中最寵愛的一個女子……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可是,面前的女子,卻能夠如此心平氣和、理直氣壯的將這些隱秘的、甚至大逆不道的話語,毫不隱藏的盡數宣之於口,並且,付諸了行動……對她而言,就彷彿這樣的事情,極其稀鬆平常一樣……
她是這樣的貪心,又是這樣的自私……這樣的女子,即便在尋常百姓家裡,也是可以以“七出之條”中的“妒婦”罪名,休出門去的,更何況是在本就該三千粉黛的皇宮裡呢……
可是,那個男人,宇文熠城,卻竟然真的因爲她的不高興,因爲她不願意他再納別的女子爲妃,而當真拒絕了她的婚約……
她聽過這宮裡的其他妃嬪,說過他是如何的寵幸面前這個女子的,當時,她還不以爲然,認爲後宮不就是這樣嗎?不過今個這位娘娘得寵些,明日那位貴人揚眉吐氣罷了……
她以爲面前的這名喚夏以沫的女子,亦不過是這後宮中的所有妃嬪中的一個罷了,就算眼下受寵的不得了,但日子一長,也終究有膩了的一天,就像是那傳聞中她出現之前,原先最得宇文熠城寵愛的那位儷妃娘娘上官翎雪一樣……
阮迎霜甚至覺得自己可以取代她,就像她取代那上官翎雪一樣……可是,如今發生的一切,卻讓她不禁有些懷疑了……
她沒有料到,那個男人,竟真的爲着這個女子,而打算放棄娶她的念頭……或者,他對她,真的是不一樣的吧?
而這一點,纔是更加讓她感到妒忌的吧?
憑什麼?憑什麼面前的女子,就可以對那個男人產生這樣大的影響?她不甘心……
這一刻,阮迎霜是如此的不甘心。
擡眸,女子明珠般的一雙眼眸,定定的瞧住對面的夏以沫,“沫兒姐姐,你方纔說,真正相愛的兩個人,應該彼此忠誠、一心一意……”
語聲一頓,阮迎霜一把清甜的嗓音,似毫無心機的泄露出幾分天真一樣,“可是,如果迎霜沒有記錯的話,在成爲熠城大哥的侍妾之前,沫兒姐姐你可是那朔安國廢帝司徒陵軒明媒正娶的皇后……”
女子語聲一頓,“聽說,當初熠城大哥想要娶沫兒姐姐你爲侍妾的時候,沫兒姐姐你可是抵死不從呢……卻沒有想到,不過短短時日,沫兒姐姐你便將淪落牢獄的司徒國主拋諸腦後,轉而同熠城大哥如此卿卿我我起來……”
說到這兒,阮迎霜似不由的甜甜一笑,“沫兒姐姐你這樣做,又怎算得上對司徒國主從一而終、一心一意呢?”
字字聲討,像是綿長的細針一樣,刺進夏以沫的耳畔,在她因着宇文熠城而歡喜雀躍、甜蜜憂傷的一顆心底,掀起陣陣疼痛。
“你說得對……”
夏以沫嗓音發澀,喉嚨一片悽苦,“是我負了阿軒……”
當最初她決定不再服用避子湯,隱隱希望爲宇文熠城生下子嗣的時候,她曾經去地牢裡見過司徒陵軒,並且將自己的決定告訴了他,那時的男人,雖然難掩的失落與痛楚,卻仍舊尊重了她的選擇,他甚至祝福了她……
他說,他只希望她過得幸福就好……他亦說,他希望她能夠按照自己的心意而活……
無論什麼事情,他永遠都是以她爲先。
這樣一個男人,她卻終究是負了他。
每每想到他,夏以沫的心裡,便不由的充滿了內疚。可是,感情這件事,全無道理可講,身不由己、心不由己,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喜歡上宇文熠城的……待發現之時,已無力自拔……
愛一個人,不愛一個人,從來不是理智可以掌控的。
一個人的心,最難以欺騙。
當真是全無辦法。
眼見着面前的女子,因爲自己提及那朔安國廢帝的一席話,一剎那間如此悲傷與難過的神情,阮迎霜心中不由的一喜,漾在嫣紅脣畔的一抹甜笑,也便更濃了些,“既然沫兒姐姐你自己都做不到從一而終這件事,又憑什麼要求熠城大哥對你一心一意呢?”
擡眸,夏以沫迎向女子不掩嘲諷的面色,“我之前說過,這宮裡的其他女子,她們是宇文熠城的過去……而阿軒,亦是我的過去……我們都有負於人,我不想爭辯……但現在,我的心裡,只有宇文熠城一個人,而他的心裡,似乎也只有我一個人……”
說到這兒,夏以沫不由的語聲一頓。真是這樣的嗎?那個男人的心裡,也如她一樣,只有她一個人嗎?
夏以沫突然有些不確定。儘管他所有的表現,他待她所有的好,他爲她所做的這一切,都莫不是在證明着這一點……
可是,她還是有些不確定。也許是因爲太在乎,所以才這樣的患得患失……因付出的太多,所以,才總會不自覺的期待,能夠得到同等的迴應……
心底一苦,夏以沫迫着自己不去追究這些事情,只緩緩開口道,“若是宇文熠城不喜歡我的話,我自不會要求,他的心裡只有我一個人,我也不會在乎,他要娶什麼人……但既然,他也喜歡我,那麼,我想,我有資格,要求他像我喜歡他一樣,只喜歡我一個人,身邊只有我一個女子……”
語聲一頓,女子淺色的脣,不自禁的浮出些微的甜蜜,“而他也這樣做了……”
是呀,沒有什麼比這更美好的事情了。
他爲着她……他是爲着她,才這樣做的……
他還是在乎她的。
心底所有的彷徨,所有的不安,都因爲這再清晰不過的一個事實,而沸騰、而歡欣雀躍。
太多的快樂,像是無數的璀璨煙火一樣,在夏以沫的心底,一點一點的炸裂開來,如此美好。
阮迎霜在一旁望着面前的女子,澄澈透亮的一雙明眸裡,此時此刻,綴滿的那種喜悅與幸福,卻只覺心頭一片火燒,瘋長的妒忌,像是要將她淹沒了一般,令她迫不及待的想要破壞,想要奪取,想要佔有……
“夏以沫,你不要得意的太早……”
貝齒狠咬脣瓣,此時的阮迎霜,早已斂儘先前所有的天真與無辜,一張明豔的臉容上,被妒忌與怨毒溢滿,顯得有些駭人,“你知不知道,熠城大哥取消與我的婚約,意味着什麼?你以爲,單單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婚事嗎?我與熠城大哥成親,結的乃是褚良國與離國的秦晉……”
話未說完,卻被平地裡突然響起的一道凜冽嗓音打了斷,“霜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