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燁華久久的怔立在滿地皚皚積雪之中。上官翎雪早已跑的不見了蹤影,惟有淒厲而瘋狂的笑聲,彷彿還回蕩在寧靜的夜色裡,久久迴盪。
“我去看看她……”
半響,宇文燁華方纔緩緩出了聲。嗓音早已啞破的不成樣子。
宇文熠城別開眼睛,沒有看他,似對這樣執迷不悟的他,沒什麼話可說。
宇文燁華費力的扯了扯脣瓣,似乎想要抿出一絲笑,但是,試了半響,也沒有成功。
白冉冉瞧得有些於心不忍,不由開口道,“齊墨大哥,珩兒的事情……你不要太難過……”
還有什麼比突然得知竟是自己的骨肉,但那個孩子卻已經不在了,更殘忍的呢?
白冉冉亦明白,眼下任何的安慰或者語言,對面前的男人來說,都是蒼白而無用的。但是,有些痛苦,註定只能自己承受,旁人便是再同情,再感同身受,也幫不上任何忙。
只能靠自己挺過去。
“我知道……”
宇文燁華澀然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轉身,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他走得很慢,腳步虛浮,背影悽清而落寞,像是天大地大,茫然一片,卻不知自己該往哪兒去。
姣白的雪花,無聲的飄落着。
宇文燁華走後,偌大的院落裡,一時便只剩下白冉冉與宇文熠城兩個人。雪落無聲,飛揚着從半空中,以一種決絕而詩意的姿態向下撲灑着,不知何時,滿落了青絲,恍然如同一夕之間的白頭。
白冉冉與他相對而立,目光相接處,似迎來暮冬時節的一場雪凍。
“沫兒……”
宇文熠城微微向前一步,眼底渴望,呼之欲出,卻又分明那樣的怯懦,癡然而炙熱,久久不敢邁出那一步。粗糲沙啞的兩個字,從心底碾出,甫一出口,便被寒風灌進了喉嚨,引來一連串止不住的輕咳。
似是不想被白冉冉看到自己這般狼狽的模樣,男人急切的擰過頭去,半背對着她,咳了起來。
儘管他極力壓抑,但是那些悶重而隱忍的咳嗽聲,還是不斷的從被男人捂住的口脣中,不斷的逸出來。
白冉冉的視線掠過男人身前的雪白積雪上,目光隨之一頓,一瞬便再也移不開來……她清楚的看到,那裡,白茫茫的雪地上,兩三點殷紅的鮮血,濺落在皚皚白雪之上,一片觸目驚心的紅。
這個時候,宇文熠城似終於壓抑住了體內翻涌的氣血,不再咳了,頓了一會兒,方纔回過頭來,一擡眼間,卻正觸上白冉冉近在咫尺的落在他身上的諱莫目光,男人神情一怔,似乎沒有反應過來,不知她何時竟突然到了他的面前……
“剛纔不小心嗆着了……”
張了張嘴,宇文熠城本能的想要解釋,話口未畢,卻只覺手上一緊,女子略帶涼意的指尖,隨之滑上了他的腕間……
男人似乎被那突如其來的涼意一激,身子略微顫了顫,本能的就想要將手腕縮回,卻被白冉冉一下子握的更緊,“別動……”
女子的嗓音不自覺的繃緊,按在他脈搏上的瑩白指尖,卻似有微微的輕顫。
宇文熠城身子一頓,果然沒有再亂動。從他的角度,能夠清晰的看到白冉冉微微垂低的側臉,清麗白皙的臉容,輕抿的淡色的脣,近在咫尺,彷彿只要他一伸手,就可以觸得到……
她是在擔心他嗎?
她還是關心他的嗎?
埋在胸膛裡的一顆心,因爲這突如其來的意識,而驟然一跳,旋即,卻被宇文熠城迫着冷靜了下來。
他已經失望過太多次太多次,怕這一刻僅有的這一絲期待,到頭來,也終究不過是自己的一場一廂情願。
他不敢問,不敢求證。甚至不敢再有半分的期盼。
“我沒事……”
幽幽落雪聲中,宇文熠城沉而澀的嗓音,輕輕響起。只說了這三個字,便住了嘴,緊緊抿住了脣。
滿地積雪的清冽氣息裡,彌散開淡淡的血腥氣息。
話出口的同時,男人輕輕掙了一下,將擱在白冉冉指尖下的手腕滑了開來,另一隻手,扯了扯略微翻起的衣袖,將方纔她診過脈的那隻手腕,蓋了住。
指尖似乎還殘留着男人皮膚上的滾燙溫度,有飄揚的雪花,落在了指尖,細微的涼意,如同針扎一般刺了下,旋即化成一片小小的溼意……白冉冉動作僵了僵,緩緩蜷了指尖在掌心,垂入衣袖裡,一瞬只覺心口的疼痛,像是融化的積雪一般,在心底浸蘊起來……
白冉冉不由擡眸望向他。面前的男人,臉容蒼白,兩頰處還帶着方纔的咳嗽帶出來的不正常的紅,神情卻是平靜而淡然,若就這樣看的話,根本瞧不出什麼難受或者重傷的跡象。
可是,他的脈象,卻分明已到了強弩之末。
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若是任由他這樣下去,不趕快調養的話,面前的男人,又能撐得了幾時呢?
那些傷,都是因她而起吧?
從最開始,他與她的重逢,便爲了救她而身受重傷,後來,她又親手將他刺傷,再然後,便是他假扮成祁清遠去救安兒和樂兒的時候,被那廬陵王一掌所傷了……
種種的種種,樁樁件件,莫不是爲着她……
明明已經五勞七傷,明明已經開始咳血,可是,對着她,面前的男人,怎麼能夠輕描淡寫的說出“我沒事”那三個字呢?……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嗎?
還是隻是不想她管?
想到後一種可能,白冉冉突然有些說不清的恐慌和不知所措。
“宇文熠城……”
迫着自己冷靜下來,以一個大夫該有的心境對待面前的男人,白冉冉開口道,“……你身上的傷,現在很重……我們先去廚房,我幫你熬藥……”
垂眸,丟下這樣一句話,白冉冉便要轉身,往廚房而去。
身後的男人卻沒有動。惟有溫涼大掌,輕輕拽住了女子纖細的腕,阻住了她要離去的腳步。
白冉冉停了下來,擡眸,望向近在咫尺的男人。
宇文熠城卻沒有看她,微微垂低的一雙眸子,遮去了瞳底一切情緒,略帶涼意的嗓音,就在這靜默夜色裡,緩緩響起,說的是,“……若是我的傷好了……夏以沫,你會回到我身邊嗎?……”
白冉冉心中一頓,心跳聲像是一瞬停了下來,旋即卻是極緩的漫延開層層疊疊的澀痛。連她自己都說不清究竟是爲什麼。
“這些事情,等你傷好之後,我們再談……”
拒絕的話,哽在喉頭,如何也說不出來。白冉冉只能迫着自己儘量給出一個理智的迴應。
可是,這樣的回答,對宇文熠城來說,已經是拒絕了。
“不會是嗎?”
男人薄脣輕扯,抿出一絲笑,然後將扣在白冉冉腕上的溫涼大掌,輕輕鬆了開,泛白指尖,在半空中微微劃過一抹蒼涼,然後被男人垂在了身側。
白冉冉只覺被他方纔握住的手腕,一瞬如同火燒一般,火辣辣的疼痛起來,下一秒,男人平靜的近乎淡然的嗓音,卻又讓她一瞬如墜冰窖……
宇文熠城說的是,“……既然如此,也不必麻煩你再爲我治傷了……就這樣吧……”
平淡的說完這句話,男人甚至沒有再看對面的女子一眼,竟徑直緩緩轉過身去,便要離開。
白冉冉怔怔的站在原地許久,半響,忽而緊追幾步,擋在了他的面前,“宇文熠城,你這是什麼意思?……”
擡眸,白冉冉死死的望住面前的男人,“……你這是在求死嗎?……”
牙關緊咬,一瞬,白冉冉突然分不清自己是怒,還是恨。
他就這樣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一心求死嗎?
面對她的質問,宇文熠城卻是一片平靜,男人甚至勾了勾脣,抹開一絲淺笑,“若是不能和你在一起……夏以沫,我活着,還是死,又有什麼分別呢?……”
男人嗓音涼薄,便如這飄揚的滿目白雪一般,落入人耳畔心底,一片寒涼的溼意。
“宇文熠城,你這是在逼我嗎?”
白冉冉死死咬緊牙關,可是,依舊止不住那股從心底瀰漫而出的顫抖。垂在衣袖裡的雙手,指尖將掌心掐的出血,這一刻,她卻連疼痛覺不出來,惟有翻涌在五臟六腑之間,說不清是痛,還是怒的累累情緒,如同針扎一般,一點一點啃咬着她。
蝕骨錐心。
宇文熠城卻沒有看她,一雙濯黑的眸子,如染了這無邊的夜色一般,浮光如晦,明明嘴邊在笑,眼底卻是一片悲傷,“夏以沫,我沒有想要逼你……我只是累了……”
語聲一頓,男人嗓音漸漸低啞,“……或者我死了,你就不會那麼爲難了……”
他真的累了,更怕了……怕她一次又一次的拒絕,怕她再也不給他重新開始的機會,怕她再也不要他……
若是沒有她,他就算還活着,又有什麼意義呢?
不若是另一場折磨罷了。
“這五年來,沒有你的日子,我過得太辛苦……”
寧靜夜色裡,宇文熠城的嗓音,亦如這無聲的飄雪一樣,靜靜響起,“……我不想再承受一次……”
失去摯愛,五年的生離死別,原以爲找到了她,便可以重新開始,失而復得的喜悅,一切的一切,都讓他再也承受不了再一次失去她的痛楚。
求而不得,最爲痛苦。
宇文熠城輕輕闔了眸,任由眼底澀痛狠狠磨着,彷彿這樣就可以逃避現實的一切苦痛與折磨。
白冉冉怔怔的聽着從男人口中吐出的字眼,一字一句,像針刺一般紮在她的心口,一瞬,又疼又澀。
她不知道,這些年來,面前的男人,究竟經歷了多少痛苦,但單只是他雲淡風輕般的這短短的幾句話,已足夠她可以想象,他是怎樣的痛苦和絕望……
“宇文熠城,不要這樣子……”
喉嚨澀痛,白冉冉眼裡一片模糊,心中如同刀絞着一般,漫過層層悽苦,萬般滋味,卻不知如何開口。
她給不了他想要的答案,她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宇文熠城睜開眼睛,望着她,深深的凝看着她,像是要將她烙進他的眼底去一般,“夏以沫,回到我身邊,好不好?”
乞求的話語,終究還是忍不住出了口,苦澀而絕望,抱着最後的一絲渴求,卑微的希求着最後的一絲希望,“……沒有上官翎雪,沒有什麼孩子,沒有任何人……只有我和你……夏以沫,再給我一個機會,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這樣的話,他已說了太多太多次,卻沒有一次像此刻一般的平靜,平靜而卑微,卑微到像是低到塵埃裡,開出一朵花般。
白冉冉怔怔的聽着從男人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眼,明明他說的那樣輕那樣淡,卻仿若那樣的沉那樣的厚重,落進她的心底,如同一顆種子,生根發芽,瞬時長成一棵蒼天大樹,枝繁葉茂,再也難以從心底拔除……
這一刻,白冉冉清楚的聽到自己心中有什麼東西一點點碎裂的聲音。像是冬末春初,河岸上的冰,漸漸長開一點點的裂痕一樣,破碎的再也無力收拾起那厚厚的一層保護。
白冉冉怔怔的立在那兒,淚水一瞬迷了眼睛,模糊着那倒映在瞳底深處的男人身影,他就像是烙在她的眼中一般,成爲她生命中的一部分,逃不開,也躲不掉,抹不去,也忘不了。
他存在,從來沒有離開過。
無論是在她的眼中,還是心底。
白冉冉眼底的淚意更甚,幾乎決堤,洶涌而出。
柔和的一聲輕喚,便在這個時候,輕輕響起,“冉冉……”
如靜止的世界裡,忽而吹起的一縷輕風,將平靜的湖水,蕩起圈圈漣漪,咯噔一下,再難復先前的一切。
白冉冉只覺心中一震,一瞬如夢初醒。
驀地擡眸,順着說話的聲音望去……院門處,祁清遠靜靜站在那兒,一身單薄青衫,在一片蒼茫雪色中,顯得格外悽清而落寞。
他就那麼靜靜的站在雪地裡,輕聲喚她,“冉冉……”
白冉冉腳下一沉,向他奔去。
宇文熠城怔怔的望着女子一襲月白衣衫,輕輕的從他面前掠過,她甚至沒有來得及看他一眼。
指尖動了動,有一瞬,宇文熠城真的很想伸出手去,挽住她離去的身影,可是,擡起的手勢,卻連她的半片衣襟都來不及觸碰到,她已從他的眼前離去,沒有任何的猶豫,沒有絲毫的停留。
頓在半空中的手勢,緩緩垂了下去,蜷在掌心的指尖,一點一點的收緊,將略帶薄繭的掌心,掐的出血,他卻彷彿絲毫感覺不到疼痛一般,惟有涼薄脣瓣,緩緩的,緩緩的,扯開一抹輕笑。
“祁大哥,你怎麼出來了?……”
迎向前去,白冉冉伸手扶住男人有些搖搖欲墜的身子,觸手一片冰涼……不知祁大哥在這裡站了多久……
心底一澀,層層疊疊的內疚,像是潮水一般,慢慢的涌上心頭。
祁清遠卻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般,容色雖蒼白如紙,脣畔溫潤笑意,卻一如既往的柔和與包容,“我醒來之後,見你不在,料想你是到這兒來熬藥了……便過來看看……”
他輕輕望着她的一雙眸子,不見什麼其他情緒,有的,僅僅只是對她的寵溺,溫和如春水,不疾不徐,叫人舒心一如既往。
白冉冉心中卻是不由的一酸。
“祁大哥,外邊冷,我先送你回房吧……”
面前的男人,只着一件單衣,握在她手上的細瘦手指,冰涼一片,清雅面容,沒有血色的蒼白,雖然強撐着,但白冉冉還是能夠清晰的感覺到近在咫尺的男人身子的僵硬和虛弱。
“好……”
祁清遠溫潤一笑,應了。
頓了頓,清潤眸子,忽而掠過白冉冉,望向她身後不遠處的那個男人,“宇文陛下若是不介意的話,一起進來暖暖身子吧……”
說這話的祁清遠,沒有什麼挑釁或者其他意味,淡而溫和,就像是任何一個主人邀請客人進屋一敘般的自然。
白冉冉的心中,卻是不由的一緊。說不清是怎樣的滋味。
“多謝祁國主的好意……”
宇文熠城微微一笑,神情平靜的沒有絲毫情緒,道,“不必了……”
頓了頓,“天色不早了,我也該告辭了……”
收回微微仰起像是看了看天色的眼眸,宇文熠城淡聲說出這樣一句話,也沒有再看對面的男人和女人一樣,擡起腳步,從他們身邊經過,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男人走的很慢,卻沒有停頓,身後雪白的積雪上,印下他深深淺淺的腳印,一步一步,像是踏在人的心底一般。
白冉冉微微低着頭,只覺他在經過她身畔的時候,腳步似乎微不可察的頓了頓,但只一瞬,令她以爲只是自己的錯覺。
喉嚨澀痛,有一瞬,白冉冉想要開口喚他。
但是,她還未來得及發出任何的聲音,卻見背對着她的男人,突然身子重重一晃,一口鮮血涌出,然後重重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