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或充滿疑惑,或百般不願,最終,在祁清遠說出那句,要與白冉冉單獨傾談的話之後,宇文熠城和楚心悠還是走了出去。
一時,房間裡便只剩下祁清遠與白冉冉。
溫暖如春的房間,因爲方纔開門帶進了屋外的清涼寒意,白冉冉微微覺得有些害冷,下意識的攏了攏身上的衣衫。
“冷嗎?”
祁清遠將外衫披在她身上,柔和嗓音,帶着他慣有的關切,叫人心裡都彷彿暖洋洋的。
只是,那無意間碰上她臉頰的修長指尖,卻是冰涼一片的,像浸過冷水一般的沒有一絲溫度。
白冉冉心裡微微一緊,再看他面色蒼白,眼下一片青色,心中更是不安,“祁大哥,你身上的毒……”
先前,她只顧着糾結在宇文熠城的事情上,竟忘了問一句面前男人的傷勢,想到這兒,白冉冉內心一疚。
幫她攏着衣襟的手勢,輕輕一頓,幾乎微不可察,旋即,面前男子脣間便漾起熟悉的溫潤笑意,道,“沒什麼大礙……”
只說了這一句,便不肯再多談,轉了話題,“我們先不說這個……”
拉着白冉冉在桌邊坐下,祁清遠執起茶盞幫她倒了一杯熱茶暖手,柔和嗓音,就在這嫋嫋茶香中,緩緩響起,“冉冉,那些襲擊我的人,並不是宇文熠城派去的……”
男人語聲清淡,如同閒話家常一般,不疾不徐,掀起陣陣漣漪。
白冉冉握着白瓷茶盞的指尖,像是陡然被燙了一下般,微微一顫,儘管極細微,但祁清遠還是看的分明。
略略垂眸,遮去眼底一瞬難掩的苦澀,祁清遠沒有等她開口相問,便即解釋一般道,“……是楚桑陌派人做的……”
頓了頓,無所謂的一笑,“他大抵是不想我拿所謂的皇位冒險吧……”
聽到那些襲擊他的人,不是宇文熠城派去的,白冉冉從先前起便如同被巨石層層抵着般的一顆心,直到此刻,彷彿纔不自覺的放了下來,也許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再聽到阻止祁清遠前去十里坡救人的乃是楚桑陌,她心中稍一動,也覺合情合理。
“楚將軍這樣做,也是無可厚非的……”
白冉冉低聲道。她真的能夠理解楚桑陌或者楚心悠這樣的做法……
“畢竟,我們都知道,那廬陵王的目的,不僅在於你的皇位,他更想謀害你的性命……若非沒有其他辦法,我自己也不希望,祁大哥你爲着救安兒和樂兒,遭受這樣的危險……”
她已經欠他的夠多了……若真的是爲着救長安和長樂,面前的男人再陷入險境之中,她一輩子都會於心不安……
現在,由那個男人出面救了安兒和樂兒,也算是誤打誤撞,兩全其美了。
想到那個男人,白冉冉心中猝然一跳,一瞬竟說不出是怎樣的滋味。
祁清遠望着她略略有些失神的模樣,想到她說,她自己也不希望,他爲着救安兒和樂兒,遭受危險……他知道,她這樣想,確是有擔心他的原因,但另一方面,卻也是不想再欠他的吧?……
這樣的疏離,也許也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吧?
祁清遠心頭一苦,陣陣寒意從心脈處擴散開,一寸一寸的釘入五臟六腑。
她不想他爲着安兒和樂兒冒險,那喚作另一個男人呢?
“只是這次爲着救安兒和樂兒,卻連累了宇文陛下受傷……”
祁清遠輕聲道,溫潤嗓音,淡淡的,也聽不出什麼情緒。
“那本就是他欠安兒和樂兒的……”
想到先前她爲那個男人把脈之時,他的重傷,白冉冉心中一揪,旋即心腸卻是一硬,咬牙說出這樣一句。
祁清遠擎到脣邊的茶盞,微微一顫,掩在喉嚨深處的苦澀,彷彿因着女子的這一句話,一瞬涌上口腔,男人止不住的輕咳起來,冰涼指尖,一瞬連手中的茶盞都握不住,手一鬆,細瓷薄胎的茶盅就這樣灑翻了滿桌……
“祁大哥……”
白冉冉一驚,忙去查看他的情況。
“沒什麼……”
一出口,又是接連的咳嗽,連蒼白的面容,一瞬都浮上了不正常的紅色,但饒是如此,祁清遠卻猶唯恐她會擔心或察覺到什麼一樣,勉力壓着胸腔裡痛如刀割般的翻攪,解釋道,“……剛纔是被茶水嗆到了……”
白冉冉心中疑慮,方想細問,卻聽面前的男人,驀地開口道,“……是因爲那個男人是安兒和樂兒的親生父親吧?……”
祁清遠嗓音沙啞,語聲之中還帶着竭力壓抑的氣息不均,蒼白臉容上一片病態的紅,不帶什麼血色的脣,卻勾着一抹淺淡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苦笑,“所以,比起我……冉冉,你更希望,是由宇文熠城救的安兒和樂兒吧?……”
一字一句,像親手拿起的刀子,割在自己的血肉上,一瞬,祁清遠突然有些分不清,究竟是體內那股劇毒帶來的傷痛更重些,還是由他親手說出的這個事實,令他痛的更難以忍受些……
當從祁清遠口中聽到“因爲那個男人是安兒和樂兒的親生父親”一句之時,白冉冉只覺整個人都是一震,半邊身子都像是被巨石狠狠碾過,一瞬竟說不出是麻木,還是疼痛的感覺,等到回過神的一剎,卻是滿滿的酸楚,瞬時如決了堤的潮水一般涌上五臟六腑,沉重的壓的她幾乎喘不上氣來。
儘管安兒與樂兒是誰的孩子,在她與面前的男子之間,從來不是什麼秘密,但這些年來,他卻從來沒有提過一次……她知道,面前的男人,一直是將安兒和樂兒當成親生骨肉來對待的,給了兩個小小孩童,作爲一個父親所能給的所有的父愛……
有時候,她真的很希望,安兒和樂兒,真的是她與面前的男人的骨肉……就像是這五年多來,她絕口不提有關那個男人的任何事情一般,就彷彿只要她不提,他便不存在一般……可是,有些事情,不是自欺欺人就可以逃避的……就像安兒和樂兒,是他的孩子一樣……
這是永遠都改變不了的事實。
現在,由他將安兒和樂兒救出,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不是嗎?
比起祁清遠,她真的有過寧肯是那個男人救了安兒和樂兒嗎?
白冉冉突然不敢去想那個答案。
尤其是這樣如同事實一般的話,由面前的男人親口說出……
望着男人眼中藏也藏不住如水一般傾瀉而出的苦澀與落寞,白冉冉心中突然一顫,內疚像是窗外撲簌而落的積雪一般,一瞬鋪滿心頭,漫開綿長的疼痛。
“祁大哥……”
伸手握住男人的大手,從男人指尖滲出的涼意,令白冉冉心頭重重一酸,一瞬險些落下淚來,“在我心裡,你纔是安兒和樂兒的阿爹……永遠都是……”
是啊,就算那個男人這一次救了安兒和樂兒,又能怎樣?難道就抵得上面前男人這些年來對長安與長樂的陪伴和疼愛嗎?
祁清遠沉寂暗淡的眸光,在她說,在她的心裡,他纔是安兒和樂兒的阿爹的一瞬,倏地點亮,像剪碎了的一池湖水,映着瞳仁裡倒映的女子的身影,喜悅與激盪,幾乎滿溢而出。
“冉冉……”
男人嗓音啞破,帶着細微的不能自抑的輕顫,彷彿一開口,便會泄露心底的一切情緒。那樣濃烈,那樣熾熱。
卻在下一刻,忽而不知想到了什麼,清亮的眸子,復又一點一點的暗淡了下去。
連握在她手上的清瘦手指,都一點一點的鬆了開來。
白冉冉望着他擱在桌案上,一瞬緊握的手勢,本就蒼白的骨節,因爲用力,彷彿越發白的刺目。
“祁大哥,你怎麼了?”
面前的男人刻意的疏離,甚至抗拒,令她不解,甚至隱隱的不安。
祁清遠沒有回答,目光一剎有些遙遠,“冉冉……其實,這些年來,宇文陛下一直都有在尋找你的下落……”
白冉冉不意他突然提起這些舊事,心中一緊,卻也一澀,“或者一開始的時候,他確實找過我……但後來,也便不了了之了……”
那幾年,她跟着祁清遠四處遊歷,偶爾確實聽過那個男人找尋她下落的消息,但她當時心傷未愈,只刻意的逃避着,兩三年之後,他大抵也是倦了吧,又或者以爲她已經死了,便再也沒有聽到過他在找她的消息……
什麼理由都好,他確實沒有再找過她。
所謂的放不下,也許也只有她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最初幾年吧……時間一久,也便不值得再執着了……
既然當初已選擇放棄,那麼他現在再來纏着她,又做什麼呢?
白冉冉心中一苦。
“冉冉……”
祁清遠突然喚她,沙啞嗓音,有一絲飄渺,低低的,像沙石磨着喉嚨,“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兩年前,其實是我僞造了你的屍骨,令宇文熠城以爲當初你落崖的時候,就已經死了……”
低沉嗓音,在藹藹暮色中,像跌落空氣的一粒微塵,輕飄飄的蕩在耳邊,如虛如幻,如此的不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