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清遠說,畢竟,那是那個男人的孩子……
一句話,就像是世間最鋒銳的利刃,直抵白冉冉心底最脆弱的地方而去,一瞬間,痛如刀割。
這些年來,她一直刻意逃避着有關那個男人的一切消息,就彷彿他真的只是一個與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一般……可是,即便如此,她也知道,五年前,他有了一個孩子……算時間,應該比長安和長樂大一些吧?
那是他與上官翎雪的孩子……
即便早就知道這個事實,可是,一瞬間,當這樣的事實,再也無法逃避,切切實實的擺在面前的時候,白冉冉還是感到無可抑制的悲傷。
“冉冉……”
像是知曉她此刻的悲傷與無措一般,祁清遠不禁將掌心中的冰涼指尖握的更緊了些,輕聲道,“若是你不想救那個孩子的話,我可以……”
後面的話,被白冉冉驀地擡眸望向他的目光截了斷。女子澄澈透亮的一雙眼睛,這一剎那,卻彷彿充滿着茫然與慌亂,像是一時間不明白男人話中的意思,又像是陡然間被人揭穿了埋在心底深處最不見天日的秘密一般……
白冉冉能夠清晰的看到,一瞬間,她倒映在對面男子眼中的自己的模樣……她是那樣的狼狽,那樣的不堪,就像是一個可憐可悲的跳樑小醜,彷彿只要有關那個男人的一丁點兒風吹草動,就可以叫她潰不成軍……
白冉冉不敢再看。不敢再面對這樣的自己。
女子近乎慌亂的站了起身,避開與男人的對視,踉蹌了幾步,向窗邊走去。
祁清遠手裡一空,下意識的想要伸出手去捉緊,可是,當他觸到女子轉身的一剎,眼底一瞬滿溢的落寞與悲傷,他便再也無法靠近她半分。
就像是陡然之間,有什麼東西,在他與她之間,劃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一般……或者,那道鴻溝一直都在,原來他以爲,只要自己一直努力,一直不放棄,精誠所至金石爲開,總有一天,橫在他與她之間的一切阻礙,都會消失不見……
可是,這一刻,祁清遠卻突然覺得,那一天,離得他是那樣的遙遠……而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那隔在他與她之間,最難以逾越的一道鴻溝,是誰……
一瞬間,祁清遠雙手僵硬,空蕩蕩的掌心,似乎還殘留着女子指尖的溫度,被不知哪裡吹進來的冷風灌滿。
男人白皙如玉的手指,忽而動了動,像是下意識的想要抓緊些什麼,卻除卻空氣,什麼都沒有。
窗外,落雨淅瀝,茫茫雨霧,映着遠處幾點朦朧的燈火,像是一場虛無縹緲的模糊夢境。
最初的慌亂,已被白冉冉壓了下去,漸漸騰起的,卻是一片茫然。
祁清遠的話,就像是在她心底撥動的一根琴絃,驟然咯噔了一下,蕩起層層的漣漪。
她不想他救那個孩子嗎?
白冉冉捫心自問。
她以爲那個答案是毫不猶豫的,可是,這一瞬間,她卻突然對自己明瞭起來……或者,祁大哥說得對,在她心底最深處,最不見天日的那個角落,她確實曾起過那樣的念頭……
她從來不是什麼聖母,也不是什麼寬容大度之人,或者連善良都說不上……所以,她做不到,毫無怨言的去救一個她心愛的男子與別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她同樣會恨,會妒忌,更會痛……
況且,當年,她之所以下定決心,不顧一切的離開那個男人,不也正是因爲那個孩子的存在嗎?
五年了,她以爲自己可以放下了,可以不在乎了……可是,原來她從來沒有放下……
說到底,她也只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人罷了。
她做不到大度的接受他與別的女人生兒育女這件事情,所以五年之前,她惟有選擇離開……而現在,面臨那個孩子的生死存亡,她甚至也想過就那樣袖手旁觀,任由他自生自滅……
但她也只是這樣一想罷了。
如果讓她真的眼睜睜的看着那個小小孩童不治身亡的話,她做不到……
是呀,他畢竟是那個男人的孩子……
所以,無論她怎樣彆扭,無論她怎樣怨恨,或者妒忌,她都無法做到,見死不救……因爲,那畢竟是他的孩子……
一剎那間,白冉冉突然覺得自己是如此的可悲。
五年多過去了,在經歷在那麼多的傷害與痛苦之後,沒想到,直到今時今日,她想的還是他的利益,他的感受……
畢竟,那個小小的孩童,無論如何,都是那個男人的骨肉……若是他真的有個三長兩短的話,那個男人一定會很傷心吧?
時至今日,她在乎的話,竟然還是他的感受……
多麼可笑。
多麼可悲。
白冉冉想笑,扯了扯嘴角,卻連一個笑容也擺不出。她只覺得難過。像是一片濃霧,鋪天蓋地的遮在眼前,一種類似於絕望的難過。
她想,她這輩子大抵是完了吧?
即便她已經離開了那個男人,與他相隔千里,甚至中間隔着所謂生與死的距離……當初,她以爲離開了他,自己就可以自由……可是,到今日,她才突然發現,原來自己從來不曾得到過真正的自由……
那個男人就像是紮根在她心底的一顆種子一般,在她不知曉的年月裡,早已生根發芽,長成了蒼天大樹,與她的骨血糾纏在了一起,成爲了她身體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陪着她生,陪着她笑、陪着她苦……哪怕是到她死亡的那一天,他也將隨着她一起埋骨地下,化爲灰燼,融爲一體……
死生都不得離。
自由?
若是一個人的心,早已被困在牢籠深處,不得掙脫,那麼,無論他的人,走到哪裡,哪怕是天涯海角,時間的盡頭,宇宙的洪荒,也終究不過是另一場囚禁罷了……
一剎那間,白冉冉心痛如絞。
祁清遠溫潤如水的嗓音,便在這個時候,突如其來的響起,說的是,“冉冉,你知道嗎?其實,我很想能夠救得了那個孩子……”
心頭莫名的一跳,白冉冉下意識的望向身旁的男人。祁清遠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到了她的身畔,他沒有看她,微微勾起的脣角,笑意輕淡,一如既往,這一刻,卻帶着一抹難以隱藏的苦澀,以及自嘲……
“我想救他,不是因爲什麼醫者父母心之類多麼高尚的理由……”
漫天落雨聲中,祁清遠溫雅的嗓音,彷彿也沾染了空氣裡的溼意,幽遠的,輕飄飄的,彷彿一不小心,就會融進這茫茫雨夜裡,消失不見一般,“我只是想,只要我救了那個孩子……因爲有那個孩子牽扯……”
男人輕聲一笑,那笑意繞進眸子裡,一剎那間,卻盡是苦澀,“……也許冉冉你,就不會回到那個男人的身邊了……”
輕如呢喃的一句話,像是浮在半空中的塵埃一般,輕飄飄的,無法上升,也無法下降,吊着,落不到實處,彷彿被風一吹,那些飄渺的字眼,就會化成一片一片的碎片,帶着鋒銳的邊兒,無孔不入的鑽進人的骨縫裡,悲涼的叫人如入苦海。
一瞬間,白冉冉怔怔的站在那兒,心底劃過大片大片的荒蕪,腦海裡像是有無數的情緒,拼命的往外擠着一般,又像是空蕩蕩的一片茫然,什麼都想不到,什麼都不想想。
祁清遠說,因爲有那個孩子牽扯,也許冉冉你,就不會回到那個男人的身邊了……
是這樣的嗎?
白冉冉一怔。電光火石之間,卻是有什麼東西,忽而在腦海裡清晰起來,那個念頭,就像是浸染在水中的一滴墨一般,一點點的暈開,一點點的清晰起來,最後,整盆水,都已被這股墨色染住,如圖窮匕見,一目瞭然。
祁大哥,他真的很瞭解她……
是呀,因爲有那個孩子的存在,她永遠都不可能再回到那個男人的身邊……
所以,當聽到那個孩子性命垂危,活不過半年的時候,她心中才起了不想救他的念頭嗎?
白冉冉只覺一股涼意,迅速的從心底躥上來,然後極快的蔓延至五臟六腑、四肢百骸。她整個人都生生的打了一個冷顫。
一瞬之間,她覺得如此的可怕。
她怕的,不是自己的自私卑鄙,或者惡毒……而是,在這樣的念頭背後,這埋藏在她心底最深處、最不可告人的隱秘期待……
難道過了這麼久,發生了那麼多的事情,到得今時今日,她竟還希冀着,能夠與那個男人有任何的可能嗎?
心底像是被冷蛇爬過,一瞬間,白冉冉幾乎站不穩。
她怎麼容忍自己有這樣的念頭呢?她怎麼容忍自己這樣的執迷不悟?她怎麼容忍自己對那個男人竟還有這樣的期待?
不,她不能。
她絕對不可以。
若是她真的這樣想,那麼,當初她又何需拋卻性命,也要離開那個男人呢?若是她真的這樣想,那麼,她這五年多來的逃避,又算什麼呢?
一場自欺欺人的笑話嗎?
不,她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好不容易纔離開了那個男人,她不能在這個時候,功虧一簣……
白冉冉死死咬緊牙關,直到將舌尖咬的出血,口腔裡都瀰漫開一股濃烈的血腥氣,尖銳的疼痛,讓人清醒,也讓人麻木。
或者,痛的狠了,痛的久了,人就會變得麻木。
可是,就算她的心中,真的曾經有過那樣的念頭,又能怎麼樣呢?誠如祁清遠所說,她永遠都接受不了那個男人與別的女子有着屬於他們的骨肉這一點……若說從前,她可以忍受,他的身邊,除了她之外,還有其他的女子……畢竟,那些女子,是他沒有遇到她之前的恩怨,她不可能完全將他的過去都抹煞……可是,孩子是不一樣的……
孩子是父母生命的延續,他的血液裡,除了流淌着那個男人的血脈之外,還有屬於他的孃親,另一個女子的血脈……而血脈是人終其一生,都無法改變的東西,也是人一生都無法斬斷的牽連……
想到長安與長樂,白冉冉只覺心底驟然一揪,像是被人硬生生的扯開一道口子般,又疼又澀。
祁清遠靜靜的凝視着身畔的女子。他能夠清楚的看到,因爲他的一句話,面前女子眼底一瞬間翻涌的萬般情緒……那是苦澀,是茫然,是悽楚,是驚慌,是不知所措,是……
但無論什麼樣的情緒,都不是因爲他……而只爲着另一個男人吧?
祁清遠忽然覺得,自己一直以來的堅持,到底又算什麼呢?
又有什麼意義呢?
男人心中一苦。
可是,終究還是不甘心的吧?
五年的時間,當初這個被他從江中救起的奄奄一息的女子……原本以爲只不過是一場尋常的萍水相逢,卻在不知不覺間,早已深深鐫刻於他的心底,隨着時日的增長,越來越難以割捨……終至深入骨髓,不能放手……
“冉冉……”
祁清遠突然輕聲一笑,像是嘆息一般,“我很卑鄙,是不是?……”
男人語聲一頓,神情幽遠而苦澀,“……孃親當年傳我醫術,告訴我爲人醫者,一定要保有一顆仁心,不可以自己的喜惡來決斷一個人的生死……可是,我還是叫孃親失望了吧?……我雖然想救那個孩子,卻不是因爲在乎他的生死,不過完全是存了自己的私心罷了……”
祁清遠微微垂了眉眼,不想叫人看到自己這一刻的苦澀痛苦,可是,掐在掌心,用力到泛白的指尖,還是抑制不住的泄露出絲絲輕顫。
白冉冉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落寞的他。這些年來,面前的男人,無論發生什麼,彷彿都可以一笑面對,他溫和的就像是三月的柔潤春風,能夠吹走人心底的一切陰霾,能夠撫慰人心底一切的傷……
這樣的一個男人,似乎不應該與任何的陰暗聯繫在一起,他本應該永遠都如水一般清澈,如玉般溫潤,是真正的謙謙君子……而現在的這一切,都是因爲她的緣故吧?
白冉冉心中一絞,內疚像是纏緊的繩索一般,勒上她的心頭。
“祁大哥,對不起……”
想到這些年來,這個男人爲自己的付出,白冉冉只覺心底漫延的疼痛,像是要滿溢出來了一般。
這些年來,他無微不至的照顧她,照顧長安與長樂,她習慣了他待他們的好,卻從來沒有考慮過他的感受……真正自私和卑鄙的人,是她白冉冉纔對……
或者,是時候,結束這一切了……她不能再耽擱面前的男人了……
張了張嘴,一瞬間,白冉冉想要將一切說清楚,可是,對面的男子,卻像是知曉她的心意一般,在她出聲之前,開口道,“冉冉,你永遠都不必對我說對不起……”
斂去眼底的苦澀,一瞬間,祁清遠彷彿又恢復到那個溫暖如玉的男子,他甚至笑了笑,“我待你好,待小安兒與小樂兒好,都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你們從來都不欠我什麼,更無須還……”
頓了頓,祁清遠緩緩擡眸,深深的望向面前的女子,“冉冉,我只希望,你能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跟你在一起,讓我照顧你一生一世……”
男人語聲溫和,沒有什麼轟轟烈烈,沒有什麼了不起的誓言承諾,惟有的,也不過是一顆真心罷了。
但這樣平實無華的字眼,一字一句,卻無一是情深。濃的化也化不開。
比之世界上所有的甜言蜜語,還要動人。
這樣一個男人……
“祁大哥……”
垂眸,遮去瞳底的溼意,白冉冉啞聲道,“我不值得你這樣對我……”
是呀,她不值得他這樣對她。像他這樣的男人,應該有更好的女子相伴一生……而不是將時間浪費在她的身上……
白冉冉還想說什麼,卻被對面的男子輕聲打了斷,“冉冉,你是我第一個喜歡的女子,也是此生唯一喜歡的女子……在我眼裡,沒有人比你更好……除了你以外,我從來沒有想過,再要別人……”
一字一句,像是抵了巨石,一層一層緩緩壓向白冉冉的心頭。這樣的情意,太濃太重,她承受不起。
“祁大哥……”
不是不動容的。可是,白冉冉知道,在她的心裡,她還沒有做好準備,再去接受另一個人……也許是曾經的那個男人,傷她太深,也許是她仍舊放不下他……即便面前的男人再好,或者正是因爲他太好,所以,她才更加不能欺騙他,讓他耽擱下去……
“冉冉,我從來沒有想過要逼你……”
像是看出她的爲難,祁清遠不禁苦澀一笑,“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的心意……就像我一直做的一樣,我會停在原地等你……等到你願意接受我的那一天……”
男人頓了頓,“你不用覺得有負擔,或者是其他什麼……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的……我只希望,你不要這麼快拒絕我,好嗎?……”
說到最後兩個字,男人語聲極輕,甚至帶着幾分乞求。
他是那樣的怕她會拒絕他,怕她會連唯一的機會都不給他……
埋在心底的一顆心,像是被人狠狠揪着一般,一瞬間,疼到叫人窒息。
白冉冉怔怔的望着面前的男人,她能夠清晰的看到,自己倒映在男人眼底的身影,從始至終,都只有她一個人的存在……如此情深,濃重而深厚……
這樣一個男人……
怎麼忍心叫人拒絕?
白冉冉突然想,爲什麼,最開始的時候,她遇到的那個人,不是他呢?爲什麼要讓她還記着那個男人呢?
爲什麼?
一瞬間,她真的很想答應他。很想告訴他,她願意與他在一起……
可是,她開不了口,講不出聲。那個男人的身影,就像是夜色裡吹過的一縷風一樣,拂過她的腦海……雖然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卻足以困住她……
祁清遠眼底的希冀與期待,隨着她的沉默,一點一點的暗淡下去。他不想逼她,可是,更不想放棄。
“冉冉……”
男人溫聲喚她,“你不用着急給我回答……此去離國,至少一個多月,等我回來之後,我們再說這件事,好不好?……”
即便這個時候了,他還是爲她着想。一切以她的感受爲重。
眼底一熱,白冉冉點了點頭,“好。”
雖然只是一句再簡單不過的回答,但是,祁清遠還是不由的淺淺一笑。彷彿於他,已是極大的滿足。
望着面前的男人,白冉冉突然心頭一澀,說不出來的複雜難受。
或者,她真的應該好好想一想。
給身旁的男人一個機會,也給自己一個機會。
夜色漸濃。瓢潑落雨,染得空氣裡一片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