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章雪和莫的結局

璇璣府。

廂房內,爐火燃燒的正旺,屋內暖意燻人,不時有“噼啪”的輕響,是細碎的木屑爆裂,在這靜謐的室內顯得格外的清晰。

太監總管韓朔凝立在屋內,望着牀上酣眠的嘉祥夫上皇,他眉頭緊凝着。片刻後,他移步到牀榻前,低語道:“太上皇,您醒醒!醒一醒!”

片刻後,嘉祥太上皇睜開眼睛,眯眼瞧着韓朔,沉聲說道:“韓朔,爾不要命了,孤在歇息時,你竟然敢來打擾!”

韓朔慌忙後退幾步,跪倒在地。

“老奴該死。但是,老奴實在是心中焦急,老奴想喚醒太上皇,看太上皇是否記起前事了。眼下,戰事緊急,只有您能出來主持大局了。”韓朔沉聲說道,“只有您揭穿了莫尋歡和新帝相勾結謀害您的事實,才能使這場戰事平息吶。”

“韓朔,你是在擔憂那個叛賊吧,你已經投靠他了?”嘉祥太上皇從牀榻上起身,咳嗽了兩聲,冷聲問道。

“太上皇,您已經記起前事了?真是太好了!”韓朔驚喜地擡頭。

嘉祥太上皇淡淡哼了一聲,道:“不錯,孤已經記起前事了,韓朔,你讓孤現在出去,揭穿無塵的事情,豈不是讓孤把江山拱手送到了那個叛賊手中。”

“太上皇,老奴斗膽說幾句,璿王也是您的孩子啊,他雖然起事,也是被逼無奈啊。他事前料到新帝會對太上皇不利,是以,來函給老奴,老奴才尋了機會,將太上皇從宮中悄悄轉移了出來。您身上的蠱毒,也是璿王派了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狂醫才醫治好的。以老奴看,璿王忠孝兩全,仁義天下,實當爲帝。反觀如今的新帝,寵幸男寵,引狼入室,非帝之人選啊!”韓朔大着膽子,冒着處死的危險,聲聲規勸着。

“韓朔,他不是孤的孩兒,他是慶宗帝的孩兒。什麼被逼無奈,他起事,就是爲了把江山再從孤的手中奪回去,孤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的!”嘉祥太上皇暴怒道。當年,他弒兄奪位,而如今,兄長的孩兒又起事來奪他的江山,這就是報應吧。

“太上皇,誰告訴您璿王不是您的皇子的?”韓朔大驚道。

嘉祥太上皇心機比較重,有些心事,就算是近身的奴才也並不知曉。何況這種事關他臉面的事情,他怎麼會讓別人知曉。

韓朔知道嘉祥太上皇心中其實是很讚賞夜無煙的,雖然他不是很理解他何以要對夜無煙那般嚴酷,卻未料到,他認爲夜無煙不是他的皇子。

“這個你就不用問了。”嘉祥太上皇冷哼了一聲道,目光微凜。

“太上皇,這事是不是明太后說的?”韓朔跪在地上,問道。

“不是她說的,是滴血驗親。”嘉祥太與皇嘆息一聲道,他猶自記得,當年,當那兩滴鮮紅的血在雪白的碗內無論如何也不能逼和時,他那失落絕望的心情。

“太上皇,璿王的血是您親自從璿王身上取出來的嗎?”韓朔凝聲問道。

嘉祥太上皇聞言心中一震,當年,夜無煙受了傷,他便派了爲夜無煙治傷的御醫去取了夜無煙的血。是否是從夜無煙身上取出來的,他並未親見。可是,那御醫殷廷是他信任的臣子,他是決計不會欺騙他的。

嘉祥太上皇冷哼了一聲,道:“雖未親見,但是,殷御醫決計不會騙孤。”

“太上皇,就算璿王不是您的皇子,可是,您忘記了新帝給你下的蠱毒了嗎?新帝若勝,必還會對太上皇下手的。請太上皇三思啊!”韓朔不斷叩頭,臉上一片焦慮之色。

“稟太上皇,璇璣公子求見。”門外的侍女已經知曉了嘉祥太上皇的身份,在門口高聲稟告道。

“傳他進來!”嘉祥太上皇淡淡說道。

話音方落,鳳眠快步走了進來。

他並未走到屋中,而是在門口靜靜站定,見了嘉祥太上皇也不施禮跪拜,墨玉般清冷的眸不帶一絲感情從太上皇臉上淡淡掃過,冷聲道:“璿王已經被夜無塵所害,這下子太上皇可以放心,江山絕不會落到璿王手中了。”

“什麼?!你說什麼?”韓朔從地上跌跌撞撞爬起來,轉首駭然望向鳳眠。

鳳眠站在燭火的暗影裡,清俊的面容一般籠在燭火的陰影裡,一半籠在暗影裡。

“鳳公子,你說的可是事實?!璿王,他真的……遇難了?”韓朔起身,幾步跨到鳳眠面前,伸手抓住鳳眠的肩頭。藉着燭火的微光,他看清了鳳眠那雙墨玉般的黑眸中飽含的沉痛,看到他緊抿的薄脣蒼白的毫無血色,看到他一向白皙的面色呈現出一種死灰的慘白。

鳳眠,這個溫雅的男子,脣邊一向是帶着淡淡的笑意的,如若不是巨大的打擊,他怎麼會這麼沉痛。韓朔心頭劇震,他踉蹌着後退了幾步,如若不是身後的桌案阻住了他的身子,他幾乎癱倒在地上。

眼前,浮現出一張絕色的容顏,如煙如霧,脣角綻放着清純的笑意,好似九天仙子一般。

她對他說:“韓朔,你是一個好人。我恐怕時日無多,煙兒在深宮,無依無靠,以後就託你照顧了。”

可是,他終究沒保住他,沒保住那個如花如夢般女子的孩兒。

嘉祥太上皇坐在牀榻上,聞聽這個消息,一瞬間,好似被抽乾了全身的力氣一般,他緩緩扶着身側的牀柱,才勉強站起身來。

夜無煙,這個令他又愛又恨的心頭之患終於不在人世了嗎?毫無疑問,他其實是希望他死的,但是,這麼多年,他卻一直下不了狠手除去他。而如今,他終於不在了,可是,他心底卻沒有一絲欣喜,反倒是好似被重錘擊過,疼痛的難受,空落落的難受。

“璿王早在去劫刑場之前,就已經告知我們,萬一他有意外,要我們擊敗夜無塵,扶持夜無涯上位。太上皇,夜無涯應該是您的親兒吧!您若是不希望江山落到外寇手中,就請速速決斷。”鳳眠一字一句,冷聲說道,言罷,轉身從室內走了出去。

夜很深了,雪花無聲從空中灑落,好似在祭奠着什麼。

一片雪花,飄落到鳳眠的眼角,瞬間融化,好似一滴熱淚,順着臉頰,蜿蜒而下。

黑天,白雪,紅冰。

刀光,劍影,矢芒。

砍斫,吶喊,殺與被殺。

毫無疑問,這場戰事是激烈的。然而,無論怎樣激烈,它的輸贏與瑟瑟而言,早已不重要了,她現在只想知道,夜無煙到底怎麼樣了?鐵飛揚說救出來了,可是眼下狀況,救着人肯定是闖不出去的。

到底是救到哪裡去了?

瑟瑟擡眸四處觀望,眸光忽然凝注在刑部天牢最高的那處屋檐上,那裡也有兵士在激戰,不過因爲是在最高處,是以人並不算多。不時有兵士攻了上去,被守護在那裡的人踢了下來。

瑟瑟心中忽然一滯,她頓住身形,清冷的彎刀停滯在半空裡,一動也不動。清妍的臉上,綻出一抹明媚的笑意來。

原來如此,救到那麼高的屋檐上,高處難攻,夜無塵的人上不去。鐵飛揚這個冷麪,害的她方纔擔心死了。

一道凌厲的劍光斜刺裡劈來,瑟瑟反手一刀,將來人逼退,借力縱身,施展輕功,從無數人的肩頭飛一般踏過,向那處最高處的屋檐掠去。疏忽幾個起落,她已經置身於檐瓦之上。

屋脊上團團守護的幾十個兵士,武藝都不弱,看來應當是春水樓調來的精銳。他們神色悽哀,看到瑟瑟,臉上那一層沉痛更加明顯。

瑟瑟撥開擋在面前的人,踩着屋檐上的積雪,一步一步,緩步走向他們環繞着的中心點。屋檐上的雪好厚,踩上去傳出“嚓嚓”的聲音來,聲聲猶如劃在她的心絃上。

那裡鋪着一條不知是什麼人的披風,披風上面躺着一個人,身上蓋着厚厚的狐裘。

瑟瑟脣邊的笑意漸漸凝固,她蹲下身子,雙眼直直地瞧着躺在那裡的人,周圍的聲音好似都消失了一般,一瞬間,腦子好似空白了一般,呼吸凝止,她甚至沒有察覺到身上從傷口出沁出來的鮮血,也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她不敢歡喜,怕那歡喜被現實驚碎;亦不敢哀傷,怕那哀傷帶來可怕的結局。她只能讓自己的心空空如也,一步一步,朝那個方向接近。

漫天飛絮,似花飛花,無聲地飄落。

披風那樣單薄,躺在上面的人,如何經得起這樣的寒冷。

瑟瑟蹲下身,伸出顫抖的手,緩緩掀開蓋在那人身上的狐裘。待瑟瑟看清了狐裘下的人,她驀然瞪大了眼睛,再也無法相信眼前這一幕。

泥血斑斕的衣衫已化成一條條的碎布,好像是被鞭子抽爛的,再也看不出本來的顏色,血凝固成堅硬的暗紅,浸染着破碎的衣縷,黏在那人身上——或許那已經不能被稱之爲人,只是一團沒有生氣的血肉,還勉強保持着人的形狀。無法蔽體的破衣露出的肌膚層疊着千百處傷痕,燙傷、鞭傷、刀傷……滿目所及,全身已沒有一處完好。墨發,大約之前是溼的,已和着血水,一起凍成薄薄的冰殼,連同飛揚的雪花,遮住了他的眉目。瑟瑟顫抖着手指,小心翼翼將那層積雪和紅冰撫落,展露在她眼前的,是一張燙傷遍佈的臉,根本就沒有一處完好的肌膚,辨不出本來的面目。

這個硬邦邦的,血肉模糊的,沒有氣息的人是誰啊?

夜無煙又在哪裡?

“璿王呢?璿王在哪裡?”瑟瑟回身,脣角扯了扯,木然的臉上,綻出一抹僵硬的笑意,輕聲問身後的護衛。

“王妃,請節哀!”那個護衛居然聲淚俱下恭恭敬敬地對瑟瑟說道。

“節哀,我節什麼哀,璿王呢?”瑟瑟一轉眼,看到了立在最外圍的雲輕狂。

茫茫飛雪,雲輕狂就站立在屋檐的最邊緣,高處風本就很烈,將他的衣衫揚起,帶着一股蕭索淒涼的味道。

她快步走到他身側,冷聲問道:“雲輕狂,璿王呢?你們把他救到哪裡去了?”

雲輕狂回身,瑟瑟驚了一跳,她從未看過雲輕狂臉上,有這麼可怕的表情。是的,可怕!悲傷的可怕!他瞧了一眼瑟瑟,良久沒說話。

要他說什麼呢?

節哀順變?!抑或是什麼——死者已矣,生者珍重!?

不!他什麼也說不出口。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瑟瑟,嘴脣顫抖,良久,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雲輕狂!夜無煙呢?你再不說話,我就殺了你!”瑟瑟冷冷說道,伸手握緊了手中的新月彎刀。

雲輕狂凝視着瑟瑟眸中的怒色,他一言不發,緩步走到那個血肉模糊的人身前,跪了下去。

“雲輕狂,你告訴我,這是誰?”瑟瑟小心翼翼地問道,她脣邊兀自掛着那抹強行擠出來的淺笑,試圖用笑容壓住心底突然涌上來的恐慌。

雲輕狂回首,眸光淒涼地望着瑟瑟,低聲說道:“飛揚是從關押璿王的牢房將他救出來的。”

從關押他的牢房救出來的,就一定是他嗎?

不!!!

這個人絕對不是夜無煙!

夜無煙怎麼可能是這個樣子!?

他是何等的風流俊雅,不是白衣飄飄,便是錦繡華服,衣襟上繡着精緻的花紋。那樣高貴那樣飄逸,又怎麼會是這般毫無生氣的樣子。他又是何等的清絕俊美,怎會,怎會是這樣一張血肉模糊的臉。

夜無煙怎麼可能會死!?

他那麼強,怎麼會,怎麼會死?!

她不相信,這絕對不是他!

瑟瑟忽然記起,夜無煙的左肩,曾經被她咬過,留下了一道牙咬的疤痕。

瑟瑟緊緊抿着脣,牙齒幾乎將脣咬破。她伸指,掀開他左肩處的布片,藉着雪光,她看到,裸露血左肩處,有一處猙獰而可怕的燙傷,縱然是有疤痕,也根本就看不出來了。

他不是的!

“雲輕狂,他根本就不是你的主子!”瑟瑟定定站起身來,縹緲地笑着,“他左肩沒有疤痕!沒有那道疤痕!”

雲輕狂悲憫地擡頭,凝視着瑟瑟臉上那輕輕淺淺的笑,那笑讓她看起來格外的悽美。

人,已經傷成這樣了,哪裡還能找得到疤痕,就是有,也已經被新的傷覆蓋了,哪裡還找的到。

“他的右腕的骨骼有骨折的痕跡!”

“骨折,骨折怎麼了?”瑟瑟冷笑着問道。

雲輕狂夢囈般地說道:“當年,王爺一掌錯將你拍下懸崖,回去後悔恨交加,便將自己的右手斷了。”

夜風似乎突然冷冽起來,刺骨地冷,帶着十足的寒意,呼嘯着剜過臉頰,無孔不入地鑽入到她的骨縫中,生生地疼。

她從來不知,他的右腕曾經斷過。

因爲錯將她拍下了懸崖,所以便折斷了自己的腕骨。怪不得他會左手劍,想必是右手受傷時,習練的。

瑟瑟呆住了,心裡面有一個琥珀般堅硬的部分碎了,碎成細末,碎作塵埃,縱然懸崖撒手之時,她也不曾感到這般絕望。

所有的懷疑,所有的不信,在這一刻被激的七零八落。

窒息的感覺襲來,眼前一黑,她摔倒在積雪遍佈的屋檐上。

好冷啊,她從來不知積雪的冷是這樣的徹骨,緩緩沁入她的肌膚,侵入到心中。

她狠狠地咬住脣,從雪地上爬起來,伸手抱住那已然僵硬的再也沒有氣息的身子,她用狐裘緊緊地裹住他,祈求着這最後的溫暖,能讓他醒轉來。

刑場上,他策馬而來,將她救了出來,把她如死水一般的心激起了漣漪,激起了浪潮,而他,卻不聲不響離開了她,永遠地離開了她。

何其殘忍!

她傻傻地在璇璣府裡等待,她帶着這支軍隊苦戰,其實她根本早就知道他以身相代必定有來無回,她只是在渴望獲得一次僥倖的意外,讓他們的愛還有一線生機。

可命運終不會始終眷顧,在她一次次揮霍了機會之後,迎來的是他血肉模糊的屍身,她甚至再沒有機會看一眼他的面孔,唯一能夠辨認他身份的標記,居然是他爲她折斷的右手。

從進香途中的狹路相逢,到璿王府內的冷然相對,從臨江樓上的一曲和鳴,到煙波湖邊的柔情萬種,從黑山崖下的揮刀斷情,到水龍島上的離愁待訴……

如果上天不願給他們相處的時間,又何必要給他們相愛的機緣……

他靜靜地躺在她懷中,就像在春水樓中,相擁着一夜安睡。那時他們只道這不過是生命中最尋常的一夕,渾不知此後便是生離與死別相續。而那淡淡的幸福,縱然是傾盡人力,也再無法追回。

淚從眸中涌了出來,她倔強地止住了。可是,痛楚可以狠狠的切斷嗎?

不能!

她起身,玉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好似這寒夜的冰雪,冷的沒有溫度。

“是誰,究竟是誰這般折磨的他?”她冷冷地,咬牙切齒地問道。

“屬下聽牢裡的犯人說,是夜無塵那個狗皇帝。”身側的一個護衛說道。

瑟瑟夢囈般地笑了笑,輕輕地將夜無煙放在屋檐上,又溫柔地蓋住他。

她起身,凝立在屋檐上,眯眼,居高臨下,看着底下的戰團。夜無塵面前有幾員身着盔甲的大將,還有幾十名身着禁衛軍服飾的皇宮高手。鐵飛揚被莫尋歡纏住了,根本就衝不進去。

瑟瑟攥了攥拳頭,望着那無數個向這裡衝來的兵士。足尖在屋檐上一點,身子一彈,在屋檐上連縱,最後足尖點在樹幹上,搖落一樹的積雪。

“護駕!”有兵將看到從天而降的瑟瑟,嚇得高呼起來。

瑟瑟左手一揮,無數根銀針從袖中激射而出,一聲聲慘叫,衝上來的兵士皆被刺中了穴道。

幾員身穿盔甲的大將前來阻擋,瑟瑟拔刀,新月彎刀的寒芒在空中掠過,真氣將漫天雪花激的向前斜斜飄去。用了數十招,便將幾名大將擊敗,衝到了夜無塵的面前。

她揮刀向夜無塵砍去,斜楞裡一道刀光向她肩頭刺來,她不躲也不閃,依舊向夜無塵的脖頸砍去。一擊而中,而她左肩也受了一劍。

幽冷的刀光閃過,夜無塵嚇得閉上了眼睛,刀鋒擦着他的脖頸掠過,疼痛襲來,那一瞬,他以爲自己已經死了。保護着他的侍衛看到他脖頸鮮血橫流的樣子,也嚇得呆住了。

可是,他並沒有死,他還能呼吸。

她的刀,只差一線,便割斷了他的喉嚨。她那一刀本能殺了他的,可是,卻偏偏沒殺他。

他疑惑地睜開眼睛,眼前又是一片刀光,左臂又是一痛。然後是右臂,再是前胸,大腿……每一次刀光閃過,他身上就會多一道傷痕,不算深,不足以致命,然而卻疼的厲害。不一會兒,他的身上,便傷痕遍佈,明黃色的宮裝,已經被鮮血浸染。

他乍然明白,這個女人,不是不殺他,而是,要先折磨他。她是,在爲夜無煙報仇!

夜無塵一向瞧不起女人,而眼下,他被眼前這個女子徹底的震撼了嚇住了。

這個女子,似乎是不要命了,不!確實地說,她就是不要命了!

她想死!

他的侍衛向她發招,能躲過的她躲過了,躲不過的,她索性不再躲,依舊向他發招。

他的身上有傷,她的身上亦是同樣!

夜無塵望着瑟瑟冷絕的表情,他不知到底哪一刀會結果了他的性命。

他徹底的怕了!

他是皇上,是一國之君。可是,他終究顫抖着說道:“你不要殺朕,朕真的沒殺夜無煙!朕聽到你們攻了過來,朕是要拿他做人質的,怎麼還會傻的去殺他。朕也不知他怎麼會死,真的不是朕殺的他!”

可是,瑟瑟哪裡信他的話。清冷的眸中寒意忽盛,刀光,直直向着夜無塵脖頸上斬落。

一道劍光,從一側忽然探出,生生接過了瑟瑟這一招。而來人,卻被刀氣所及,向後蹬蹬退了幾步,口中噴出一口鮮血。

瑟瑟心中大怒,這個人竟然阻住了她的致命一招。她定睛看去,來人一襲紫袍,分明是嘉祥太上皇的貼身護衛的服飾。

就在此時,耳聽得有人高喝道:“太上皇駕到!太上皇駕到!”

那喊聲貫了內力,聲音雖不大,卻傳到了每一個人耳畔。

一瞬間,酣戰的雙方兵將看到前方浩浩蕩蕩來了許多兵將,正是圍困璇璣府的兵將。隊伍前方,有一匹白色戰馬,馬上之人,身着明黃色龍袍,正是按理說應該重病臥牀的嘉祥太上皇。

嘉祥太上皇的餘威顯然比夜無塵這個新帝要威懾力要高很多,那些兵士看到他現身,都不知不覺停止了酣戰,幾員大將慌忙走到他身前,施禮跪拜。

嘉祥太上皇命令身側的侍衛將瑟瑟團團圍困住,他冷冷說道:“來人,把這個弒君的女子先擒住!”

瑟瑟執着新月彎刀,忍着傷口的劇痛,冷冷而笑,眸光卻依舊緊緊盯着被護衛們護着遠離她的夜無塵。

夜無塵,算你命大!不過,她不會放過他的。

“太上皇,不可啊!”韓朔聽到嘉祥太上皇的命令,哀聲求道,“太上皇,您現在應該擒住的人,是伊脈國的賊子,莫尋歡!”

嘉祥太上皇看到夜無塵已經平安地被侍衛們護着退去,鬆了一口氣,可是,再讓侍衛們去尋莫尋歡,卻哪裡還有他的身影。

鐵飛揚原本和莫尋歡一直對決的,在聽到嘉祥皇帝要對瑟瑟不利,他逼退莫尋歡,躍到了瑟瑟這邊,護在了瑟瑟身前。

莫尋歡便趁着這一瞬的工夫,放出一道淡藍色的煙霧,煙遁而去。

嘉祥太上皇的目光凝視着瑟瑟,方纔,他驅馬前來時,便看到這個女子在殺夜無塵,弒君的行爲,他如何能夠容忍。

侍衛們得了令,正要向瑟瑟和鐵飛揚出手,就在此時,皇宮方向,有煙火突然炸開。有快馬傳了命令過來,夜無涯的軍隊和金堂的兵馬裡應外合,已經佔據了皇宮。

而包圍圈外,傳來了一陣陣鐵蹄般的馬蹄聲,又有一對軍隊衝了過來,爲首之人,正是一向行事低調的逸王夜無涯。

夜無涯早已從探子口中得了眼前的形勢,他從馬上翻身而下,快步疾走到嘉祥太上皇面前,一襲藍衫在夜風中獵獵飄揚,俊美溫雅的五官,不知是因爲這戰事,還是別的原因,平添了幾分清酷。

“父皇,兒臣救駑來遲。方纔兒臣已經和六弟的兵馬聯手,將皇宮內的外寇肅清。不知父皇這裡情況如何?可是擒住了莫尋歡那個賊首?”夜無涯沉聲說道,聲音溫雅中透着一絲不易覺察的霸氣。

嘉祥太上皇似乎直到此刻,才驀然發現,他還有這麼一個皇子。

“無涯,你的武藝,何時也這般高了?”嘉祥太上皇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問了一句不相干的問題。他實在是太過驚異了,這個默默無聞的孩子,竟也是這般深藏不露的嗎?

“父皇,兒臣也是近幾年才武藝漸長。六弟是爲了肅清外寇,並沒有奪位之心,兒臣懇請父皇赦了衆位將士!”夜無涯撩越球袍,跪在地上,大聲說道。

嘉祥太上皇望着跪在積雪中的夜無涯,深邃的眸中,泛起了一絲絲的漣漪。他仰首望了一眼天牢的屋檐,再看了看包圍圈中的瑟瑟,臉色如同死灰般蒼白。

他沉聲命令道:“起駕回宮!”

兵將們簇擁着嘉祥太上皇回宮而去。

夜無涯疾步朝瑟瑟走來,看到瑟瑟滿身浴血的模樣,他墨黑的眸閃過一絲深深的心痛。

他快步走到鐵飛揚面前,輕聲道:“一定好好好照顧她!”

瑟瑟就在他那句話的尾音裡,眼前一黑,昏迷了過去。

翌日,南越朝堂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嘉祥太上皇雖然病癒,但卻無心掌管朝政,而夜無塵大戰上受了傷也受了驚,一直處於重病之中,而他勾結伊脈國外寇以及寵幸男寵的事情,終於在南越傳開。

嘉祥太上皇廢了新帝夜無塵,改立逸王夜無涯爲帝,國號:慶逸。

臘月初十這場戰事,在南越正史中,只有寥寥幾筆。但是,史官還是把它詳細地記入到了南越副史中。因爲這場戰事,有一個重要的人,離開了。

這個人,曾經是南越朝堂上的一個傳奇,抑或是一個傳說。

那便是璿王夜無煙。

史書中記載,他派人用十五萬兵馬拖住了朝廷派出的五十萬兵馬,自己卻金蟬脫殼,從江東水道,率五萬兵馬奇襲緋城,在攻打皇城時,和逸王夜無涯裡應外合,控制了南越朝堂。而他,卻爲了一個女子,身死,將江山拱手送到了逸王夜無涯手中。

鳳凰臺上憶吹蕭傷逝

虎竹新還,龍泉待解,將軍奏凱神京。更指間流豔,一曲長縈。小院憑肩私語,空相許、月佳盟。三生誓,無邊弱水,惟此濯纓。

猙獰,衣香繾綣,化淚血斑連,染指猶腥。悔千端乖誤,酸楚填膺。夢裡隔窗相喚,終不顧、啼枕頻驚。長遺恨,中宵轉側,蕉雨鈴聲。

————蕊格兒

瑟瑟已經記不清自己這是第幾次昏迷了,彷彿迷迷糊糊的就是做夢,她在黑暗中不斷沉浮,昏昏沉沉地半夢半醒,在無盡的黑暗與痛苦的折磨中惶惶不安,她似乎能聽到周圍有人小心翼翼的腳步聲,她感覺到心跳越來越激烈,如同火焰一般火燒火燎。頭顱疼痛的似乎要炸開。

她覺得夜無煙似乎就在她身邊,可是,她伸出手,卻無論如何也抓不住他。眼前,只有那具血肉模糊的身體。她感覺到自己的身子極輕,似乎隨時都會飄起來。

瑟瑟再次醒來時,是第二日的午後,雪早已停了。

她緩緩睜開眼,眼角還有尚未乾涸的淚水。臉側的枕頭上,亦是潤溼了一片。她眨了眨眼睛,看到頭頂上那素白的帳頂,鼻尖處,還有一股腥甜的血的味道。

她慢慢地支起身子,感覺到一種空前絕後的疲憊,身上的傷口疼的她晃了晃,就連手臂也幾乎支撐不起孱弱的身子,差點撲倒在牀榻上。

“我做了一個噩夢!”她自言自語地說道。

“小姐!我來扶你。”一襲紫衣的紫迷看到瑟瑟醒了,慌忙過來扶住了瑟瑟。

“紫迷,你何時回來的?”瑟瑟木然問道,神色有些恍惚。

“昨日纔回來!”紫迷忍着眸中的淚意說道。

“哦,”瑟瑟輕輕哦了一聲,道,“紫迷,我做了一個噩夢!”

瑟瑟坐在牀畔,原本冷漠的臉上,浮起了一絲淡淡的淒涼,她嗓音嘶啞地說道:“我夢見……”她擡眸,悽清的眸光在紫迷臉上凝注了一瞬,“夢見……夢見了夜無煙,他……他……”

她眸光悽楚地望向紫迷,神色中帶着一股說不出的迷惘,說了半天,卻連一句連貫的句子都沒有說成。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去形容那個夢,那個可怕的令她心神俱碎的夢。所以,“他”了半天,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紫迷忍住眸中的淚意,攙扶着瑟瑟坐到妝臺前,微笑道:“小姐,不過是一個噩夢罷了,別想太多了。紫迷給你梳妝,外面雪停了,我們出去賞雪。”

紫迷輕輕說道,她也多希望那是一場噩夢啊!

紫迷拿出蓖子,開始爲瑟瑟梳理長髮,然後麻利地爲她挽了一個流雲髻,撿了一支白色的玉簪簪到了髮髻上。

瑟瑟望着鏡手中自己憔悴的面容,還有那有些紅腫的眼睛。

她終於在夢裡哭出來了嗎?

她扶着桌子,踉蹌着站起身來,也不招呼紫迷,緩步向外走去。紫迷奔過來,爲她披了一件雪狐裘。

“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噩夢,在夢裡還哭了。”她一邊走,一邊喃喃地重複着這一句話,臉上,浮着輕輕淺淺的縹緲的笑意。

院子裡,白雪皚皚,觸目所及,全是白色。真真是一個粉妝玉琢的水晶琉璃世界。

路旁的每一株梅樹上,積雪壓在枝頭,累累的花苞和初綻的梅花在積雪下沁出悠悠的暗香。

瑟瑟在雪地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身後的雪地上,留下她蜿蜒的腳印。

紫迷派人搬來一個軟椅,放在了院中的亭子裡。

瑟瑟躺在軟椅上,紫迷小心翼翼地將狐裘蓋在她身上,午後慵懶的日光斜斜照在她臉上,絕美的臉潔白如雪,好似隨時會融化。雪後的天空高遠且瓦藍,純淨的沒有一絲雜質,縹緲的流雲看起來分外的潔白。

雪停了,梅花開了,日頭再次出來了,這個世界還是一如既往的美麗。

瑟瑟垂下頭,忽然一陣眼熱,那一直淌不下來的眼淚忽然就無法控制地流了下來,伸手去擦,卻無論如何也擦不乾淨,好像是怎麼流也沒個消停。一顆心更是疼的好似一片枯萎的落葉,在冬日的寒風裡瑟縮,隨風飄零。

夜無涯是什麼時候來到她身邊的,瑟瑟都沒察覺到。直到身側忽而伸出一隻手,修長的白皙的手指,捏着一塊純白的素帕,去擦她臉頰上奔流不息的淚。

瑟瑟擡起睫毛,看到夜無涯俊雅的臉上,那抹寵溺的笑。

“大冷天的,哭什麼哭,小心把眼淚凍住了。”夜無涯一邊擦着她臉上的淚水,一邊輕輕說道。

夜無涯不再穿那襲錦繡藍衫,而是身着赤紅色的宮服,胸前繡着九條五爪困龍,在五色雲霧間翻騰,看上去神態倨傲。龍啊,無涯終於執掌了河山社稷,渾身上下褪去了溫文和雅靜,餘下的除了令人只能仰望的尊貴,還有那王氣。

而無涯那張俊雅的臉,如今看起來,眉梢眼角也隱隱透露出凜冽和無形的霸氣。如今的無涯已經不再是當初溫文淡雅的他了,已經深具帝王之氣。

他現在已經是皇帝了,可是瑟瑟依舊坐在軟椅上,沒有起身,也沒有施禮,她沒有心情在乎這些虛禮。

“我做了一個噩夢!我夢見他……那個夢好可怕,好可怕。所以,我……我才哭了。”瑟瑟擡首,清麗的眸中佈滿了濃濃的迷惑和痛楚。她將頭埋在他的懷中,夢囈一般低語着,心底空蕩蕩的一片,從未有過的脆弱,從未有過的無助。

夜無涯心中狠狠一震,看到瑟瑟如此憔悴的樣子,他幾乎有些不敢置信。這還是那個意氣風發的纖纖公子嗎?此時的她看上去是如此的脆弱,如同失了伴侶的孤雁,彷徨無依悲慟悽婉。

她下意識的在抗拒那個事實!她不相信那是真的!原來她也有逃避事實的時候。

夜無涯輕輕嘆息,他緩步上前,九五之尊的身子在她面前低低俯身,伸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冷的沒有一絲溫度,那乍然的涼意通過手傳入到他心中,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的心也隨之涼了起來。

他定定地說道:“瑟瑟,聽我說,你沒做夢,那是真的。六弟他已經不在人世了,你要好好活下去,爲了他,要好好地活下去!”

他的聲音帶着一絲沙啞,帶着一絲悽楚,但是,吐出的話語卻無疑是殘忍的。

這話語,一字一字,那麼清晰,如同冰冷的雹子,敲碎了她的自欺欺人。

“你爲什麼要騙我。他怎麼可能離開人世,不會的!你騙我!我恨你!”瑟瑟冷冷說道,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隔着厚厚的冬衣,掐的他手臂生疼。清冷絕美的臉上,帶着一絲濃濃的悽婉。

“你不信,那好,現在我就帶你去他的靈堂,看看他的屍身!”他無奈之下,終於下了狠心,冷冷說道。他一用力,將她從軟椅上拉了起來,就要帶她走。

她一把打落夜無涯的手,定定地站在那裡。

“他沒有死!”悽婉和悲慟的表情不在,此時,她一臉的寧靜,就好似暴風雨後的天空。

她忽然伸手,將那支白色的玉簪從頭上拔了下來,一瞬間,滿頭黑髮如同瀑布一般傾瀉而下,一直披垂到腰間,和夜無煙那頭墨發一樣,驚人的長和黑。午後的日光淡淡的籠着她消瘦而單薄的身子,黑髮在曝光下閃着瀲灩的波光。瑟瑟無視無涯的驚詫,伸出蒼白的手,從懷裡掏出一隻精緻的銀梳,將墨發細細梳理,然後伸手,將頭頂上的發綰了一個男子的髮髻,用這支玉簪緊緊簪住。

轉瞬之間,清美絕麗女子變作了俊美清絕的男子,她容光照人,似乎連日光都爲之黯淡。

“我就是夜無煙!”她說,妖嬈地笑了。

這一笑,絲毫不見悲慼和哀婉,而是,清純而明媚的,就如同那朵綻放在積雪下的寒梅,美的令人心碎。

然後,她就在那笑容裡緩緩倒地。

這一次,瑟瑟再沒有醒過來,她一直在昏睡,和前一次的昏迷不同,她看上去沒有做噩夢的跡象,也沒有囈語,她睡的很安靜很恬靜。起初的時候,大家還覺得很欣慰,覺得讓她睡一睡,總比一直傷心要好。

可是,一直睡了三日,她還沒有甦醒的跡象,紫迷終於急了,小姐雖然嘴裡不相信璿王已經去了,但是,其實,她心裡,還是相信的,否則,她不會這麼一睡不醒,一心求死。瑟瑟如今這樣子,倘若不是還有呼吸和脈搏,幾乎令人以爲,她已經不是一個沉睡的人,而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這三日,夜無涯每日一下朝,便從宮裡趕了過來,守在瑟瑟的牀邊。不眠不休,他整個人迅速地憔悴下去了。

他握着瑟瑟的冰涼的手,感覺到她的手就像是冰雪鑄就的,隨時都可能會化去。恐慌,在心頭蔓延,他低低地堅定地說道:“瑟瑟,你要醒過來,你還有澈兒,你絕不能就這樣一睡不醒。瑟瑟,如果,你還想看到他,就一定要醒過來。否則,你就永遠看不到他了。”

他在瑟瑟身邊一直說,低低地柔柔地,一直說。白日說,晚上說,直到說到他嗓音暗啞,他終於看到她的眼睫顫了顫,睜開了那雙清澈的眼睛。

“他在哪裡,他還活着是不是?”三日三夜的昏睡,沒有吃一點東西,她竟然從牀榻上猛然坐起身來,急急問道。

無涯徹底呆住了,望着瑟瑟焦急的期待的模樣,有些話幾乎要衝口而出,然,他終於忍了忍,良久才沙啞着嗓子低低說道:“去看看他吧,今日,是他出殯的日子。”

夜無煙的靈堂設在璿王府。

馬車在璿王府門前緩緩停住,瑟瑟起身從馬車上下來,入眼,便是門前高掛着的長長的招魂幡,被冷風吹着,時而飄上,時而又輕輕地落下。門口蹲着的兩隻石獅子也套上了白色的布條。

府裡面處處皆是縞素,屋檐下懸掛着的燈籠全部蒙上了一層白布,在風裡搖搖晃晃,透着無聲的悲慼。

靈堂之上,懸掛着重重白紗,莊嚴肅稽,夜無煙的靈框就停置在白色的布幔後。守靈的都是夜無煙的部下,他們含着熱淚,在靈前上香,燒紙,極是輕手輕腳,似乎是怕打擾了他休息一般。

雖然,夜無煙生前曾經造反,然而,夜無涯將夜無煙的起事宣佈爲驅除外賊,反而對他一番褒揚。朝中的臣子也不是傻子,一來是因爲新帝的態度,二來,他們也着實是欽佩夜無煙的。

是以,來弔唁的人,絡繹不絕。

瑟瑟緩步走入到靈堂中,滿目觸目驚心的白色令她心頭劇痛,她定定凝立在靈前,光拉長了她纖瘦的身影,映在牆上,虛浮而縹緲,她久久地佇立着,卻好似失了言語,只是眼神怔怔地盯着近在咫尺的靈框。

她那種茫然若失的神情,那種縹緲而蒼白的神色,令觀者心中一顫,原本還是有很多部下埋怨她的,要不是因爲她,夜無煙也不會落到如此下場。然,看到她,心裡突然間被什麼堵住了一般,哀慼的難受。

就這樣,要永遠地訣別了。

他活着時,她尚能給自己一個安慰,哪怕是相思,哪怕是痛恨,哪怕是哀怨,可也強過虛無。而如今,人已逝,她的這顆心,卻要放到何處?

靈堂內,瑟瑟看到夜無煙僵硬地躺在靈框之中,身上,不再是血肉模糊,穿上了乾淨的白色壽衣,只是,她依舊看不清他的模樣,臉上,簡直燙傷的太嚴重了。

不知爲何,這一次,瑟瑟面對着他的屍骸,心中竟是平靜的很,竟然再沒有那種撕心裂肺的痛,難道說,她這麼容易就接受了他的逝去,這麼快便從哀傷中走了出來?

她細細地看着他的容顏,伸指緩緩從他臉上撫過,目光凝注在他那頭墨發上。那夜,這墨發是和血液冰水黏在一起的,她並沒有看出來,他的發似乎是短了許多,而且,不似以前黑亮了。

這,難道也是因爲受刑所導致的?

“江姑娘,時辰到了,我們要出殯了。”金堂走上前來,極是客氣地說道。

金堂換了稱呼,不再叫她王妃,王爺已逝,再沒有王妃。而她本沒有和他名正言順成親。

瑟瑟知曉,其實他們都是有些怨她的。

她平靜地點了點頭,既沒有哭泣,也沒有哀傷。她平靜地看着他的靈框被擡了出去,擡到了馬車上,沿着十里長街,送到了皇陵之中。

“無涯,我要去陪她!你能不能幫我安排?”瑟瑟擡眸,低低問道。

一直沉默的夜無涯望着瑟瑟清冷的面容,輕嘆一聲,凝聲說道:“我能拒絕嗎?”搖了搖頭,他道:“我去安排!”

皇家的陵園位於皇城北部的岷雲山,此山被青江環繞,風景秀麗,山水環境絕佳,乃絕好的風水寶地。眼下是冬日,山中只有松柏青青,寒梅豔豔,以及漫山遍野的積雪。

山中的氣溫自是不比皇宮,極是幽冷,呼出的氣息都是白氣。

山中有守靈的房屋,夜無涯命人從山下運來一車火炭,在屋內同時生了兩個火爐,屋內纔有了一絲暖意。

無涯原本要從宮裡撥幾個宮女過來陪瑟瑟的,都被瑟瑟回絕了。瑟瑟就連紫迷都沒有帶着,只有她一個人,在這後山的山野中居住。她只想一個人,靜靜地陪着夜無煙。隨身攜帶的,只有一架瑤琴。

每日晚間,月出西山,清冷皎潔的月光籠罩着脈脈遠山,清澈的琴音便在山野間繚繞,清曼婉轉,絲絲縷縷,如同瀟湘夜雨,綿綿不絕。

她演奏的是一首《鳳求凰》,一遍一遍不斷地彈奏着。

這是娶親纔會演奏的曲子,這原本是一首歡快的曲子,然,瑟瑟卻在歡快之中,奏出了哀婉。

她猶記得,當日在水龍島,他在窗外,一遍又一遍地吹奏着《鳳求凰》,等着她來和。可是,她卻故意彈奏了一首《鳳歸雲》。

那時,她不肯和他的曲子,是因爲她心中還是存着芥蒂的,她不想接受他。

可是,如今,她和了他的曲子,可是他又在哪裡?

本是鸞鳳和鳴的曲子,此刻聽來,卻是如同孤鳳獨鳴般哀怨悲慼。

可惜的是,不管她如何彈奏,終究是沒有簫音來和了。此時,她是深深體會到當日,夜無煙在窗外吹奏《鳳求凰》時的心情,彼時,他是多麼希望自己能來相和啊。

夜風拂過,親暱地吻着她的月色衣衫,飛揚的髮絲掃過她清絕的面容,清澈的眸中俱是悽婉。

琴音正是高昂之時,琴絃忽然斷了一根,指尖一疼,滲出了嫣紅的血珠。

瑟瑟呼吸一凝,心狂跳不止,難道說?難道說,他來了?!

夜無煙沒有死,他一定沒有死!那個血肉模糊的人決計不是他!一定不是他!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

可是,瑟瑟依舊不敢回頭,她生怕希望落空。聽到身後輕輕的腳步聲,她重新挑了弦,繼續彈奏着。只是,心中緊張,再也彈不成調。

“好一曲鳳求凰,怎地聽上去猶如孤雁一隻,寂寂而鳴?”一道清冷的女聲不無諷刺地說道。

瑟瑟的臉乍然一白,心頓時絕望地下沉,她緩緩回首,只見的不遠處的雪地上,凝立着兩道人影。

月亮就掛在天邊,朦朧而高遠,月華柔柔傾瀉而下和微茫的雪光互相輝映,照亮了來人的模樣,竟然是伊冷雪和侍女玲瓏。她們兩個俱是一身風塵僕僕的樣子,似乎是趕了很久的路。

玲瓏是夜無煙的侍女,應當是認識這裡看守皇陵的李將軍的,是以,看到那些兵士遙遙站在遠處,並不曾前來阻止。

伊冷雪身着一襲素白的衣裙,墨發綰成雲髻,髮髻上簪着一朵小小的白花。如此打扮,幾欲和漫山的白雪融爲一體。只一雙黑亮的眼睛,佈滿了悽迷和哀傷,她一步一步,踩着積雪,緩步走到了江瑟瑟的面前。

瑟瑟起身,兩個女子在白雪鎧皚中彼此對望。

瑟瑟可以清楚地看到伊冷雪的臉色是那樣蒼白,神色是那樣悽愴,而她眸中的痛楚,是那樣深那樣濃。

她們的哀傷,爲的都是同一個男子。

伊冷雪忽然俯身,伸指在瑟瑟的琴絃上一劃,一片錚錚的清音響起,好似一陣亂玉飛濺,雜亂無章。

她起身,冷冷說道:“鳳求凰能讓你彈的如此哀怨,倒也是不易!”

瑟瑟沒作聲,俯身,抱起來擱在地上的瑤琴。

“江瑟瑟,他真的不在了嗎?”伊冷雪一字一句說道,她的聲音聽上去很冷,之前,做祭司時,她的聲音只是清冷,而如今,是冰冷,冷到了骨子裡。然而,語氣卻不無悲慼,令人聽上去幾欲心碎。

她的眸光從瑟瑟身上,緩緩轉移到眼前那冰冷的墓碑上。望着墓碑上那鐫刻着夜無煙名諱的字,她怔怔地走了過去,在墓碑前,緩緩地凝立。

瑟瑟起身,抱起瑤琴,淡淡地望着伊冷雪,她看到她撫着墓碑,肩頭不斷地聳動,似乎在無聲啜泣。原來,伊冷雪對於夜無煙,也是愛到了極致。

玲瓏走到夜無煙的墓前,默默跪了下去,此刻,她亦是淚流滿面。

山野寂寂,靜靜的沒有一絲聲響,只有冷月在天邊散發着幽遠的微茫。

不知過了多久,瑟瑟才發現伊冷雪抱着夜無煙的墓碑,頭輕輕地垂了下來,就好似一朵花在莖上沉眠,一動也不動。

瑟瑟心中一驚,伊冷雪不會以身殉情了吧?

她疾步走到伊冷雪身邊,玲瓏也發現了伊冷雪的異狀,起身,將她緊抱着墓碑的手掰開,這才發現她似是已經哭昏了過去,睫毛上,俱是點點淚珠。

“外面冷,扶她到屋中去吧!”瑟瑟淡淡說道。

玲瓏點了點頭,負起伊冷雪,將她背到了瑟瑟所居住的屋內。屋內比之外面暖了許多,玲瓏將她放到一張八仙椅上。

瑟瑟神色淡漠地往爐火裡添了些炭火,騰起的火苗映的她一張玉臉透出了一絲緋紅。

玲瓏凝視着瑟瑟淡漠的神色,心情極是複雜,她幽幽說道:“你不傷心嗎?王爺他可是爲了你,纔會身死的。”

王爺爲了這個女子,四年來,沒有一天不是活在煎熬之中,而今,又爲了她身死,而她,竟看上去一點也不悲傷。

瑟瑟擡眸,她也覺得很奇怪,自從在靈堂上再次看到他的屍首,她心中就不再那麼悲傷了。或許,在心底深處,她隱隱覺得,他沒死。可同時,她似乎又覺得那是個奢望,因爲,如若他沒死,怎會至今還不曾出現?

瑟瑟心底,其實是極矛盾的。聽了玲瓏的話,她不知如何回答,起身坐在木案前,將方纔斷裂的那隻琴絃接好,調了調琴絃,又開始撫琴。今日,那首鳳求凰她還沒有奏完,她不能讓他只聽半首曲子。

琴聲若流水,訴不盡的滿腔愁情。

玲瓏低首,琴面上竟有着縷縷殷紅,這才注意到,瑟瑟的手指方纔被斷絃割破,再次撫琴,指尖血滴飛濺,染紅了琴面。就連琴音,似乎也帶了歷歷血色。

“江瑟瑟,我不曾想到,你這麼快便再次撫琴!”伊冷雪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帶着一絲幽怨暗含着一絲得意。

一曲而終,瑟瑟淡淡說道:“我只是要他聽一首完整的曲子。”

“江瑟瑟,你爲什麼不死?他爲了你,連性命都不要了,可你,爲什麼不死?你愛他嗎?”伊冷雪起身,緩步走到瑟瑟面前,臉上淚痕已幹,悽楚的神色已經轉爲憤恨。

“爲什麼,他要爲你做這麼多?如果沒有你,他就不會死,而我,也總會等到他。可是,他死了,我的夢也就結束了。我爲了他做了那麼多,可是到頭來,卻是一場空。”伊冷雪喃喃說道,神色極是悽婉。

玲瓏在一側,聞言,冷聲道:“你爲王爺做什麼了?你陷害王爺的孩子,你嫁禍王爺所愛的女子,你將王爺的消息送給莫尋歡,也送給赫連傲天,這就是你爲王爺所做的一切嗎?當年在黑山崖上,你被吊在崖邊,這個主意恐怕也是你出的吧。你在被莫尋歡劫走的當天,就已經和莫尋歡合作了。不是嗎?你要讓王爺一無所有身敗名裂。這就是你的愛嗎?”

“玲瓏……你……你……”伊冷雪指着玲瓏的臉,驚詫中帶着一絲瞭然,“你竟然一直都在監視我?”

玲瓏悽然一笑道:“不錯,伊祭司,當年,你採了那朵雪蓮,救了王爺的命,也用那朵雪蓮救了我的命。我是感激你的,所以,我一直很欽佩你,很維護你。可是,我從來不曾想到,你會變成這樣子。所以,自從王妃跌入到懸崖以後,我在你身邊,就只是受王爺所託,是監視你的!我是王爺的侍女,我怎麼會背叛王爺呢?”

伊冷雪忽然咯咯笑道:“你說的對,說的對啊,我怎麼會忘了,你是他的侍女。我還以爲,在那個王府裡,你是唯一一個真正對我好的人。可是,爲什麼,這一次,我從墨城回了北魯國,你還要跟着我?你不是應該回到他的身邊嗎?”

玲瓏悲憫地望着伊冷雪道:“其實,就算你離開王府,回了北魯,王爺還是不放心你。他怕你再和莫尋歡合作,怕你沒有了利用價值被莫尋歡所殺。要我留在你身邊,一來,是保護你,二來,也是爲了能及時給王爺傳遞消息。”

“他是讓你保護我的嗎?”伊冷雪喃喃自語道,“他不是很恨我,希望我死嗎?他不是說,我企圖殺他的妻,殺他的孩兒,所以,早已和他恩仇相抵,再相見,就是仇敵了嗎?”

“你是她的恩人,如果有一絲可能,他不會讓你死,他希望你能早日回頭,不要再做傷人傷己的事情。”玲瓏低低說道。

瑟瑟坐在琴案前,聽着伊冷雪和玲瓏的話,心中極是酸澀。尤其是伊冷雪複述夜無煙的那句話。他說,伊冷雪企圖殺他的妻,傷害他的孩兒,恩仇相抵。原來,他心中,始終是當自己是他的妻。

“伊冷雪,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瑟瑟低聲說道,伊冷雪被赫連霸天強暴,被自己的子民唾棄,從祭司的位子上跌落到凡塵,或許,任何一個人都是無法承受的吧,“可是,這個世上,我們都是人,平凡的人,不是神。所以,作爲一個普通的人,每個人一生中,都會遭遇痛苦,傷心和一些不能對外人訴說的苦楚,這一切就好比是你骨血中的刀子,你活着一天,便要爲它受苦一天。這一把刀子,你的身體裡有,我的身體有,他的身體裡也有,甚至玲瓏,她雖然不說,她也有。可是,如果你能化解它,總有一天你能超脫它帶給你的痛苦。從而,忘記那些痛苦,勇敢地繼續活下去。”

瑟瑟直視着伊冷雪的臉,凝聲說道。

當年跌落到懸崖下,她何其痛苦,可是,她成功地化解了心中那把刀子,沒有讓它轉化爲仇恨,也沒有讓那把刀子控制了她的行爲。

伊冷雪凝視着瑟瑟,望着昏黃燈光下,她那蒼白的玉臉,清淡的神色,還有眸中那脈脈的光華,這一瞬,她才乍然明白,她是輸在什麼地方了。怪不得,夜無煙會喜歡她,因爲,她的確值得。

她伊冷雪真的比不過她,比不過她的純淨和善良。

伊冷雪的眸中佈滿了酸澀,她低低說道:“我知道你是愛他的,其實,那次在懸崖上,你救我,也是因爲愛他。你知道我是他的恩人,我若身死,他這一生只會活在良心的譴責裡。所以你才奮不顧身的救我,是嗎?而他,也是愛你的,自從你墜下懸崖,他過的就是生不如死的日子,雖然留我在王府,卻是隻有伊良寒毒發作時,他纔會過去,而他去了,也從來不會好好看我一眼。”

“江瑟瑟,我比不上你,我的確比不上你,所以,我要走了,我要隨他去了,但願來世,我可以贏得了你。”伊冷雪輕輕說道,言罷,脣角流出了一絲鮮血。

“你怎麼了?”藉着昏黃的燭火,瑟瑟隱隱發覺伊冷雪的臉色有些不對,臉色慘白中透着一絲暗青。

伊冷雪悽然笑道:“方纔,就在你彈琴時,我已經服下了毒藥。“

“你怎麼這麼傻,王爺他也許並沒有死。”瑟瑟臉色蒼白地問道。

“你說什麼?”伊冷雪黑眸微微一亮,波光瀲灩,然後她又搖了搖頭,道:“縱然他沒死,我也無顏見他了,死,對我來說,是最好的解脫。只是,只是,江瑟瑟,你也活不成了。”

“什麼?”玲瓏神色大驚,冷聲問道,“你做了什麼?”

“江瑟瑟,來之前,我是恨你的,恨你害死了王爺。可是,你武功那麼高,我知道我根本殺不了你,所以我只能殺了我自己,然後再讓你死。江瑟瑟,對不住,我給你下了盅,連心盅。我下在了你和我的身上。這兩隻蠱蟲是連心的,這樣,我若是死了,你便也活不成了。”伊冷雪邊說邊吐了一口血。

玲瓏心中大驚,“你什麼時候下蠱了。”

“我下在琴上,我方纔彎腰撫琴時,便下在琴上,因爲你方纔指尖受了傷。我想等你再次撫琴,便會中蠱。可是我沒想到你今晚這麼快,便再次撫琴了。”伊冷雪神色淡淡地說道。

連心盅!

玲瓏的臉剎那間慘白了。

這是世上最毒最厲害的一種蠱毒,說它厲害,是因爲身中連心蠱的人,一個人一旦死了,另一隻盅便會感應到,便會將它的盅主噬心而死。可是這蠱卻偏偏看上去無色無味,人眼是看不到它存在的,任何東西都不能檢驗出它的毒。因爲那不過是一個無形的像雪粒大小的透明蟲子。

這種盅毒因爲其厲害,早已在世上絕跡了。怎麼,伊冷雪手中會有這麼厲害的盅毒?

“你怎麼會有這麼惡毒的蠱毒?”玲瓏咬牙切齒地問道。

“是莫尋歡給我的,很久以前,他就要我下在王爺身上,可是我始終沒有做,我一直留着,狠不下心去用。我聽到王爺因她而死,所以,我……我恨她,所以,要她陪葬。”伊冷雪斷斷續續地說道,身上的毒藥似乎是發作了。

玲瓏撲了上去,搖撼着伊冷雪道:“伊冷雪,你不要死,你千萬不要死啊!”她若是死了,瑟瑟也便活不成了。

“對不住,我真的不行了!江瑟瑟,原來到頭來,我們誰也得不到他!他或許沒死,可是我們兩個都死了。”伊冷雪言罷,坐在椅子上,螓首一垂,真的睡了過去,永遠地睡了過去。

室內一片靜謐,只有冷風夾着層層的碎雪呼嘯着肆虐的聲音。屋內,門窗的縫隙之處也密合的嚴嚴實實,將寒氣完全隔絕在外。可是,瑟瑟還是感覺到了冷。

她起身,靜靜地望着伊冷雪,拿起一塊錦帕,將她脣角的血跡擦了擦。

伊冷雪玉白的臉泛着一絲青紫,睫毛蓋住了那雙清冷的眼睛,再也不能睜開了。曾經鮮活的生命,化作了一具毫無生氣的軀體。

瑟瑟回身坐在椅子上,或許一會兒,她便和她一樣了。

她未曾料到,爲了要殺她,她竟然先殺了她自己。她對她,確實是恨極了,恨得賠上了自己的命,也要殺了她。

“王妃,你怎麼樣了,是不是感覺到不舒服?”玲瓏疾步走到瑟瑟面前,焦急地問道。

她從瑟瑟臉上,看不出一絲徵兆,實在不知道瑟瑟現在在想些什麼。也不知道,她身上的盅毒是不是發作了。

“我沒事!”瑟瑟起身,神色如常,搓了搓冰涼的手,徑自走到火爐邊,掀開火爐的蓋子,利索地捅了捅紅彤彤的炭火。

其實,她心中很平靜,絲毫沒有感覺到害怕。

她中了盅毒,如若,夜無煙真的不在了,那麼,她便可以去陪他了。

如若,他還活着,聽到她中了盅毒,應該會現身的吧。

加了炭火,屋內漸漸暖了起來。

“或許,或許王妃並沒有中那個蠱毒,這把瑤琴,還是不要了,趕快扔出去吧。”玲瓏起身,便去抱那把瑤琴。

瑟瑟的手忽然一鬆,火鉗子掉落在地上,她伸手按住了胸口。

“王妃,怎麼了?發……發作了嗎?”玲瓏神色大驚,她伸手,扶住了瑟瑟搖搖欲倒的身子,將瑟瑟攙扶到牀畔坐下。

“我去叫人!”玲瓏臉色蒼白地衝了出去,去尋守衛皇陵的李將軍。

瑟瑟坐在牀畔,只覺得心口處,好似有萬蟻噬心,玉臉上滲出了一滴滴的冷汗,她不知,自己能不能撐住。

房門被什麼人推開了,一陣幽涼的夜風灌了進來,一個人出現在門口。一襲寬大的黑袍被夜風吹得隨風飄揚,因爲是逆着風,一頭長髮被風吹得盡數拂在他的臉頰上,遮住了他的面目。但是,透過紛亂的髮絲,瑟瑟還是看到了他那雙明亮而瑰麗的眼睛。

那人走到瑟瑟身前,伸指,在與瑟瑟胸口點了兩下,萬蟻噬心的感覺一瞬間消失了。

“莫尋歡,你……你怎麼在這裡?”瑟瑟挹眸,定定望着他。

莫尋歡怎麼還留存緋城,他不是應該早離開這裡了嗎?怎地還留在這裡,而且,還是隱身在皇陵之中。

莫尋歡凝立在屋中,目光靜靜地行雲流水般落在瑟瑟身上,安詳而淡然,脣角,帶着她看不懂的出塵的笑意。

“我若是離開了,今夜,你不是就要一命歸西了嗎?”莫尋歡低首,絕美的臉漾起一抹傾國傾城的笑,“你真的很不讓人省心啊!也罷,這麼不省心的女人就留給夜無煙吧!”

他輕笑着說道,伸手,將自己身上披着的寬大的黑裘解了下來,再伸指,輕輕一彈,胸口處衣衫的盤扣一粒粒迸開,露出了他健壯而俊美的胸膛。白玉一般散發着溫潤的光芒,很美,很美。

“你做什麼?”瑟瑟後退一步,右手,已經扣住了新月彎刀的刀柄。

可是,心口處那才停頓了片刻的噬心之痛又開始疼了。一瞬間,她連握住刀柄的力道都沒有。

莫尋歡笑了笑,燭光映照,他的臉,在光暈下映成一團模糊的霧,看不清他的容顏,只覺得他很美,美的震撼人心。

他彎腰,從靴子裡拔出一把匕首,伸手,將匕首從刀鞘裡拔了出來。很窄很長很薄的小小匕首,在燭火映照下,閃着瀲灩而幽冷的光芒。

莫尋歡將匕首翻轉,在自己心口處輕輕一插,鮮血漫出,染紅了他玉白的手指。

“瑟瑟,你可曾有一點點愛我?”他伸出手指,停留在瑟瑟的臉頰上,黛染的眸,黑的如同永夜,沉沉的,卻也閃着一絲比星光還要灼亮的期冀。

“我……我……”瑟瑟的話還不曾說出口,莫尋歡的手指,已經從她的臉頰上移動到了她的脣上。

帶血的手指壓住了她的脣,堵住了她要說的話。他的臉上綻出一抹笑意,很明媚很皎潔,沒有一絲陰晦。絕美的臉,眼中情緒如湖水般漣漪,盛滿了淡淡的溫柔,淺淺的哀愁。

“不要說!”他淡淡說道,其實那個答案他知道。只是,他還是忍不住要問,問了卻又不敢聽她的答案。“夜無塵的確沒有殺夜無煙,我們聽到你們攻到了牢房時,本要用他作人質的,便留了他一命。所以我們從牢房走出來時,他還是活着,雖然的確被折磨的不成人形。”

他說,聲音低低地柔柔地。

一如當年,她初見他時,那個在宴會上寵辱不驚的男子。

瑟瑟心中頓時一喜,她就知道,夜無煙不會死的,一定不會死的。

她眸中忽然綻放的狂喜的光華令莫尋歡微微凝起了眉,黑眸間閃過一絲黯淡,他長睫毛一垂,遮住了眸中的失落。伸指,輕輕地點了瑟瑟的昏睡穴。

瑟瑟醒來時,屋內已經沒有了莫尋歡,坐在她身畔的,是夜無涯。環顧一週,屋內除了無涯,就是玲瓏,再沒有別人了。就連死去的伊冷雪,都已經不在了。

“你怎麼來了?”瑟瑟淡淡問道,胸口處隱隱還有一絲疼痛,她輕輕撫了撫胸口,微微凝了凝眉。

“我怎麼能不來,出了這麼大的事情,那些守護的人,簡直是廢物,就不該讓伊冷雪來見你的。”夜無涯沉聲說道,“別動,你的胸口有一道傷。”夜無涯看到瑟瑟微凝的眉,慌忙說道。

“胸口有一道傷,我現在怎麼了?”瑟瑟凝聲問道,莫尋歡把她怎麼了?

“你的盅毒解了!是誰給你解得盅毒?”夜無涯定定問道,“是不是,莫尋歡!”

瑟瑟臉色一僵,問道:“連心盅不是無藥可解嗎?我的蠱是如何解掉的?”

“連心蠱是無藥可解,但是,卻有一種解法,那便是用另一個人的心口處的血,將蠱蟲引過去。不過,這個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那個人身上,必須有你所中的盅蟲的母盅,那樣,盅蟲纔會沿着血從你的傷口鑽到他的傷口中去。所以說,連心盅幾乎是無解。因爲誰知曉這隻蠱蟲的母蠱在誰的身上,而那個人又肯不肯用這種法子爲別人解蠱。”夜無涯靜靜說道。

“那引了蠱蟲過去後,那人的身上便是有兩隻盅蟲了是嗎?那……那個人,還可以活嗎?還能活嗎?”瑟瑟低低問道。

夜無涯眸光思索片刻,淡淡說道:“應該是活不下去了吧!”

“哦!”瑟瑟輕輕“哦”了一聲,起身從牀榻上站起身來,走到門邊,打開門,望向茫茫的夜色。

月兒依舊掛在天邊,冷冷的,淡淡地睥睨着人間,清冷的月光,籠罩着這白茫茫的世界。屋外的每一株樹上,都鬱結着無數的積雪,風起,雪花一陣又一陣飄落,就好似又一場飛雪……

瑟瑟忽然轉身,神色肅穆地問道:“皇上,您打算要去攻打伊脈島嗎?”

夜無涯一呆,自從他登基爲帝,就不曾在她的面前自稱過朕,而她,似乎也從未將他當過皇帝,不禁沒有禮數,就連皇上都沒有稱呼過。而如今,她乍然這樣稱呼,他着實愣了愣。

“有什麼話,你儘管說吧!”夜無涯一雙溫雅的眸子定定凝視着瑟瑟,淡淡說道。

“我沒有資格管國事,我只是問一問而已,皇上有攻打伊脈國的打算嗎?沒有別的意思!”瑟瑟再次問道,莫尋歡雖然做了錯事,可是他的國民還是無辜的。

夜無涯嘆息一聲道:“目前還沒有,要看伊脈國的表現了。如果,他們肯臣服,我是不會挑起戰事的。”

瑟瑟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沉默了良久,她淡淡說道:“伊冷雪葬在哪裡了?”

玲瓏輕輕答道:“葬在後山了!”

“立墓碑了嗎?”瑟瑟凝眉問道。伊冷雪自然是不能葬在皇陵的,只有葬在皇陵的後山。不過,伊冷雪畢竟不是南越之人,如今葬在荒野,實在是淒涼。留個墓碑,日後若是北魯國來人,或許有人會將她接回去。畢竟,她還是伊良的孃親。伊良在北魯國,也算是皇家之人。

玲瓏搖搖頭,道:“我作了一個可辨認的標誌。”方纔瑟瑟出了意外,她們自然沒有工夫做墓碑。

瑟瑟點了點頭,有記號就好。

“無涯,我想下山。”瑟瑟轉首對夜無涯輕輕說道。

既然莫尋歡說夜無塵沒有殺夜無煙,那麼這裡埋的就不是夜無煙,所以,她也沒有必要守在這裡了,她要下山。

夜無煙到了哪裡?她不知,爲何他會不見她,是傷的過重嗎?還是,他有什麼苦衷。不管如何,她都會把他找出來的!

“好,我也正想和你說,你的爹爹定安侯已經回府了,你該回府去見見他了!”夜無涯輕聲說道。

“你說是誰?定安侯,我爹爹?”瑟瑟擡睫問道。她的爹爹,不是四年前,已經死在了牢獄之中了嗎?

“是!”夜無涯笑了笑輕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