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地一聲吼,涼月停下步子,轉頭平靜地看着明軒帝,那眼神冷冷清清,像是看陌生人一般。這些天好不容易恢復些許的溫度,如今終於又重新降回了冰點。
一旁的暗衛掐着練姣的人中,也有人去打水的。忙得不可開交。一片混亂之中,坐着的幾個人卻還是靜靜地看着門口那兩人。有人惱怒,有人擔憂。
軒轅子離看着涼月,喉嚨裡堵了堵,硬聲道:“等會兒會重新找地方住宿,你若走遠了,如何找得到路。”
涼月冷笑一聲,道:“我會慢慢找到你們的,陛下不用擔心。”
封尋的眼神裡滿滿的都是嘆息,明軒帝這樣聰明的人,竟如此不會說話。分明切不中要點,再安慰又有何用?
涼月回過頭,繼續往外走。軒轅子離抿脣,伸手拉住她,正想說話,就聽得身後一片喧譁,練姣醒了。
“主子。”有暗衛喊了一聲,明軒帝背影一僵,慢慢地側頭看向地上的練姣。
涼月順勢甩開了他的手,同封尋施展輕功,一起往外而去。身影很快,當真是不想在原地多停留半分的模樣。攬月看着,又分明看見了自家主子眼裡一閃而過的失望和淡漠的神色。遠遠而去,衣袂翻飛。帝王再抓也抓不住。
練姣緩緩睜開眼睛,看見不遠處站着的帝王,不禁眼淚奪眶而出,喉嚨說不出話,只能淚眼朦朧地看着他。
軒轅子離面無表情,一步一步地走近她,蹲下身子來,靜靜地看着她道:“我以爲,跟在身邊久了的人,如何也會懂些帝心。看來朕高估你了。”
練姣被這話說得一怔,身邊的人都是驚愕不已。只有一旁坐着的白鈺好像懂帝王在說什麼似的,輕輕搖了搖頭。
芍藥和獨孤臣倒沒有在意其他。這兩人都是比較瞭解涼月的性子的人,剛纔看起來,涼月是當真對明軒帝不再抱有期望了呢。抑或是說,當初對他的那種愛意,估計已經被消磨得七七八八了罷。
帝王不知道,此時的一個放縱,將來需要多少時間去彌補。況且,顧涼月又豈是不記仇的傻子。
當局者迷罷了。
涼月和封尋慢慢走着,眸子低垂,似乎在想什麼東西。封尋的眼神幽深,看了涼月好幾眼,終於開口問:“我其實很好奇,顧涼月,你從何處而來?”
涼月一愣,側頭看了封尋一眼,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當真是無父無母,被虛無老人收養長大麼?”封尋微笑着加了一句。
停下步子,涼月微微皺眉:“你知道得未免太多了。”
江湖上從來不曾有人查到她的來歷,雖然封尋去過明月谷,但也不至於就知道了這些事情。這個人背後到底有怎樣的力量,這般讓人覺得可怕。
“我可是下了功夫的呢。”封尋淡淡地笑道:“你難道對自己的身世不好奇麼?”
“我知道。”涼月平靜地應了一句,繼續往前走:“師父臨終的時候的話,最近細細想來,也明白了不少,我大概能猜到,我是從哪兒而來。”
封尋斂了笑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顧涼月。她竟然知道,那麼,還那樣平靜地陪在明軒帝身邊麼?
這女子,是當真不願爭搶,還是愛那人愛得太深?
涼月看着遠方的樹木,輕輕鬆了一口氣。她何嘗不知道那些事情呢,只是,都是政權下的犧牲品,那她又何必怪罪軒轅子離。從知道真相,到想通這件事,她用了不過三天。三天之後照樣做了她的月嬪娘娘。那些紛擾,沒有力量解決的時候,她不如不去想。
“你沒有想過,拿回來麼?”封尋看着涼月,靜靜地問了一句。
拿回來麼?涼月搖頭,她拿回來又有什麼用,本就不是在意權勢的人。如今現狀很好,一路南巡,她也可以更加看清楚天啓的現狀。明軒帝是一個好的帝王。
雖然,他並非皇室血脈。
兩人沉默地走着,郊外安靜的樹林和清新的空氣,讓人體會到了自然的寧靜。涼月擡頭,看着高高的樹枝,淡淡地笑了笑。
原來,她的母親還活着啊,雖然是拋棄了她,但是,也是一個好的母親呢。涼月想着太后慈祥的笑容,扯了扯嘴角。她的情緒隱藏得極好,從來不曾在他人面前表露半分。只是封尋既然都知道,那也不必再僞裝。其實她好奇的是,他是如何知道的。
皇家偷龍轉鳳的一貫用法,當年的靜妃,如今的太后,那溫柔慈祥的外表之下,依舊是一顆被脂粉爭鬥磨練得極好的無情之心。生下女兒半個時辰,便與人換作了兒子,是爲五皇子,從靜嬪一下子升爲了靜妃。
被送走的女嬰本該是去丞相府,可惜,半路宮裡趕了人來,說是怕女兒長大像極了靜妃,所以還是除去得好。要不是抱着女嬰的侍衛頑強抵抗,一路跑到了明月山,涼月想,她現在也不會長這麼大了。
事實證明,她不像太后,一點也不。
而軒轅子離,他應該尚且還被矇在鼓裡。什麼也不知道,纔會一直留着她。否則,早該如當年的靜妃一樣,對她下殺手了罷。
本來無波無痕的心境,被封尋這麼一說,前塵往事倒像全部在眼前浮現了一遍一樣。有很多細節還是模糊,但是也基本可以明白事情的始末。她倒是沒有其他的想法,軒轅子離的皇位,是他自己爭取來的,而不是單純只靠了五皇子這一個身份。所以是他該得的,她不會覺得不公。
只是突然覺得,心裡隱隱有不安的感覺,這件事雖已塵封,卻被封尋知道了。那麼,還會有不少的人會慢慢知道罷?
“罷了,早知道你傻,我也不該多要求你什麼。”封尋撇撇嘴,看着涼月道:“只是,最近對那皇位虎視眈眈的人不少。今日我能知道,明日他們說不定也能查到,所以你還是要先有心理準備。”
“那麼。”涼月看着封尋,道:“你是如何查到的呢?又憑什麼,會幫我隱瞞呢?”
封尋靜靜地看着她,眼睛裡的星光燦爛。想了一會兒,還是道:“你如何會幫軒轅子離隱瞞,我便如何會幫你隱瞞。總歸說了對我也沒有好處,那我爲什麼要說出去呢?至於如何查到,算是機緣巧合,說來也麻煩,便不說了。”
涼月挑眉,站在原地看了封尋的眼睛許久,喃喃道:“你還真是好人呢…”
雖然殺人不眨眼,但是封尋說一不二,這個不用懷疑。涼月繼續漫無目的地走着,旁邊的封尋也沉默了。
自那天得知這個消息之後,封尋就覺得好奇怪,本該是公主的一個人,流落江湖,輾轉卻又進了宮,做了帝王的妃嬪。在得知自己身世的時候,當真不會怨不會怒,不會想要去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麼?
普通人是做不到的罷。
身邊的這個女子,天性不爭,冷漠起來如同冰塊一般,卻美好得在他的意料之外呢。
越來越有意思了。
而且,照這樣看來,明軒帝的生父,卻是那位一直與他作對的,墨丞相呢。若是有一天權勢傾斜,帝王殺了墨致遠,某天得知真相,又該是怎樣的痛不欲生?
皇宮的東西殘忍得緊,希望旁邊這丫頭早些離開罷。放開自己的心,就可以海闊天空了。
慈寧宮。
太后從夢裡驚醒,額上滲出細密的汗水,睜着眼睛看了牀帳好一會兒,才慢慢回過神來。
“又做噩夢了罷。”太后身邊的大宮女連珠走過來,拿着帕子,輕輕擦了擦她額上的汗,嘆息道:“娘娘許久不曾這樣了。”
太后溫和地一笑,道:“是啊,許久都不曾做起的夢,剛剛不知爲何,卻又夢見了呢。那孩子,如果還在人世,是該到了出嫁的年齡了。”
連珠微微皺眉,低聲道:“有些事情,娘娘還是忘記得好,現下大局未穩,當真出事的話,沒有人應付得來呢。”
太后點頭,輕輕地道:“哀家只是突然在想,當年那樣的做法,是對還是不對。你看我現在終於完成了當日所願,當了太后。可是連珠,你覺得,我真的達到我想要的位置了麼?”
連珠看着太后眼裡的神色,也知道這夢勾起了她太多的傷心事,乾脆也便讓人出去守牢實了,任何人都不準放進來,然後對太后道:“您有什麼想說出來的,便說罷,奴婢聽着,奴婢都聽着。”
曾經嬌豔的臉上如今也不過鋪滿落寞,太后看着這金碧輝煌的宮殿,慢慢地開口道:“若是當時,哀家沒有貪那三尺富貴,沒有允了父親將我送進後宮,這一切,可能會有很大的不同罷。”
天真爛漫的閨閣女子,遇上打馬而過的俊逸少年。牆頭馬上的佳話,本該造就一世的緣分。卻哪想,人的念頭有一個錯了,所有的事情便都會不同。
她棄了愛情進了宮,漸漸地也棄了自己的本性,最後連孩子也棄了,才終於登上這無上榮光的位置。
但其實,她最開始,不過是想要一串明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