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爲何你不問,我是如何知道的你,又如何會先北堂烈去到夏宮見你——
無憂從沒想過眼前的人與自己有那麼深的淵源。
即便讓她想起他們很早之前就見過,可後來,他接二連三的給她下毒,亦正亦邪,神出鬼沒,善惡更是叫人難辨丫。
心底裡,無憂是想遠離此人的媲。
月朗星疏,此刻坦然相對,距離答案,那麼近……
“你想知道爲什麼嗎?”沐君白淺淺勾了脣角,彎出一抹柔和的弧度。
寂夜中,那姿容美好得超脫。
無憂把頭點了點,他才繼續道,“中土之爭,持續二十多年,四國混戰,以夏、沐最爲激烈,我爹,也就是沐燁,與你父皇夏城壁,在沙場上屢次交手,勝負各半,打得久了,自然就生出惺惺相惜之情來,這與北堂烈和夏之謙有些相似,然後……”
他衝她頑皮的眨眨眼,故意停在最引人興趣的地方,按兵不動了。
“你到底說不說?”
無憂沒轍的回視他,怎到了關鍵時刻,他總是要賣一個關子?
尤是與她相關,他就更加表現得神秘。
就好像那是隻屬於他一個人的秘密,偶時拿出來回味,連與故事中的人一起分享,都顯得奢侈。
眸光中盪漾着綺麗的色彩,末了,沐君白朗逸的眉梢舒展了開來。
他取下腰間的碧玉短笛,像往常那樣在寬大修長的指尖輕巧的轉了幾圈,再遞送到無憂跟前。
小人兒順意將其接過,湊到眼前細看。
玉笛雖短小,但做工卻精細,且拿在手中,有種實沉的厚重感。
就在笛身一處,刻了一行細小的字:元菖二十一年,六月初四,天地爲證。
元菖是他們夏國的國號,怎會出現在沐君白的笛子上?
無憂費解的望向他,便聽他說道,“夏國的元菖二十六年,也就是沐州天燁十九年,你父皇精於撫箏,不知道你在夏宮中是否見過一張琴,上面應該刻着我們沐州的年號。當年沐夏臨東邊界,鳳祁山一戰,兩軍統帥同爲皇帝御駕親征,雙方兵馬相等,實力不相伯仲,以秦河爲界,足足打了半個月,糧草幾乎耗盡……”
說到這兒,沐君白臉容上的神情,在此刻變得有些許戲謔,笑意也更加濃厚。
“就在這時,西邏女王施計煽動秦河邊上的百姓,讓他們聚在一起抵抗兩軍,更有西邏謀士混在其中,出謀劃策,之後兩國君主,帶着各自所剩無幾的兵馬,被自己十幾萬的子民逼得齊齊退守秦河以南。”
那段往事,乃是沐州最後一位皇后親自講給沐君白所聽,在戰禍嬌縱的亂世,着實讓人忍俊不禁。
當權者若不得民心,更與民心之向相逆,就算得到中土整片江山又有什麼用?
“沐、夏兩皇不得不一同商討對策,一連數十日,軍帳中丨共議,彼此欣賞,於是在自己的信物之上,刻下相同的字句,承諾他朝無論誰得天下,都要放過其血脈。”
沐君白話語一頓,深眸中無憂的臉孔逐漸清晰,“由始至終,你父皇一直知道我的存在。”
而他與她之間,纔剛剛開始……
“沐州覆滅後,夏城壁只知我被送往四神堂,不知沐氏皇族下落,他一直懷疑朝炎的鐵城慕家,所以纔對朝炎死死不放,加上北堂振野心勃勃,覺得中土之爭,夏國太多國氣已經摺損,就謀劃了夜都一戰,而我……”
沐君白只問無憂,“初時夏國被亡,你恨北堂烈嗎?”
她得一問,神色間不自覺洞悉了少許,還未說出,又再見他不經意的淡笑,之後繼而再說道,“我孃親,也就是沐州皇后,她告訴我很多事,我聽了這玉笛上的故事,心生忿恨,何以夏國亡了我沐州,我得以活命,還要心存感激不成?”
這感受,天下無人嘗過,夏無憂定會明白!
北堂烈毀了她的所有,又給了她一世太平,比趕盡殺絕還要讓她痛苦。
接受是錯,不接受亦是錯!
沐君白何嘗與她不同?那時候的他,心中定是有恨的。
“你……恨我?”
她探視的望着他問,心若懸河。
不知爲什麼,她害怕他恨自己,因爲她是夏皇最疼愛的公主。
曾經他應該與自己一樣,擁有父皇的寵愛,更擁有沐州將來的天下。
憑什麼不恨?!
迴應她的,只有沐君白對一切都釋然的輕鬆神色,“元菖三十一年初春,是你第一次見我,可我早在元菖三十年就見過你了。”
“那一年?什麼時候?”
無憂以爲好容易想起來的塵封的記憶,是他們之間的開端,沒想到那起始遠比她洞悉得要早。
這種被人遠遠望着的感覺不可思議得無從說起。
他們的經歷又那麼相似……
“你……當時是來殺我的麼?”
她纔是不確定的問出口,就見嚯的沐君白仰頭笑起,很是開懷舒心。
她猜中了!
那時候的沐君白充滿了恨,又開始練就那絕世的武功。
亡國之痛,讓他比同齡的孩子要沉穩許多,聽到那樣的故事,自然最恨的就是夏宮中最受皇帝寵愛的孩子了。
看到他笑得如此,陣陣清朗的笑聲,迴盪在這廣闊的山間,恍如那天上謫仙,在笑人間萬千百態。
那些疾苦心酸,疼痛傷痕,在他眼裡不過如此爾爾。
無憂冷聲細哼,“看不出你只比我長几歲,心眼卻那麼壞。”
更沒想過,自己的小命曾經受之威脅。
生與死,只在他一念之間。
“你瞧,現如今你活得不是好好的嗎?”沐君白含着止不住的笑意上下打量她,揶揄道,“若非你對北堂烈也有過殺心,怎可明瞭我當日的想法?再說,昨夜我可還救過你。”
“那你爲什麼不殺我?”
提起北堂烈,夏無憂就急了。
她有很多很多機會可以下手,卻始終沒有,究其緣由,終究是一個‘不捨’。
難道那時候的沐君白,就對她……
怎可能!!
無憂看男子的眼色忽而變得奇異非常,他小小年紀就動春心?
“如何?”好似看出她心中所想,沐君白嬉笑着點破道,“你在想,我對你手下留情,是否與你對北堂烈一樣?”
“怕是你不敢動手吧!”
無憂一個勁的向他猛翻白眼,引得他大笑連連,“我連無暇決的第十層都敢練,爲何殺你不得?”
她脫口而出的話,他亦是由心而發的反駁。
罷了,二人均是一僵,笑不出來,更說不出話了……
無暇決,北堂烈的死穴。
爲什麼這世上,會有這樣東西存在呢?
在朝炎的烈皇面前,很多時候,夏無憂是不懂她的,若這第十層被她知道,怕是沒有沐君白親口告訴她——
那麼她定會相信,他是會練的。
能活着多好啊……
即便有那樣多痛苦的事發生,無憂都捨不得去死。
“他不願意練,是因爲手上屠戮太多,他不想殺更多無辜的人,讓你多討厭他一分。”
沉默少許,沐君白忽而說道。
便是那麼輕描淡寫,就能道出女子心中所想。
也許,只是他們經歷太過相似。
“那你呢?”回首遠眺,無憂看向南方,那個方向有她曾經的故土,她爲之嚮往,也爲之淺殤。
“我?”沐君白抿脣不解,俊龐無辜得很!
若非那他一身血衣,盈盈月色裡,再重新換上那身白袍,定比純白的雪蓮盛放得純澈動人。
“你爲什麼沒有在那個時候殺我?又爲什麼要練無暇決的第十層?”
“我不會告訴你的。”
沐君白乾乾脆脆的拒絕了她。
無憂小臉怔愣,不告訴她?
偏頭過去,瞥見那張深思悠遠綿長的側臉,與以往任何一個時刻都不同。
那神情,無憂從未見過,但她知,那是隻屬於自己的固執。
再聽他無比肯定的語氣重複,“永遠也不會。”
他永遠也不會說,那日漫天飛雪,他初次踏雪潛入夏宮,懷着憤恨欲將得盡天下寵愛的夏無憂殺死。
到了暖玉閣內,只見到一個單薄弱小的身影,蜷縮在角落裡嚶嚶哭泣,嘴裡喃喃着‘母妃,我好怕’……
卻在下一瞬,身着金袍的天子踱步而入時,她連忙將臉上的淚水擦開,生生逼退了洶涌的傷意,轉身用最無邪無塵的的笑顏,面對那個至高無上的男人。
她從來都知道,她所得到的一切,都需要付出代價。
甚至她比他更懂真正的生存之道。
她亦比他活得辛苦。
所以,他只看了她一眼,悄然的來,默然的去,讓一場陡然而來的大雪淹沒他曾經出現過的痕跡。
北堂烈不練那第十層,是害怕夏無憂討厭自己。
可沐君白永遠也不會說,他要去練,是想留在她身邊,哪怕僅僅只是如此看着。
你與我,我們很相似。
陡高的山巔,風勢漸大,吹來了厚重的雲,遮住皎月,真正的夜肆無忌憚的將這片寂野山林吞噬。
“出來吧。”要與她說的話都講完了,沐君白這才喚出一直藏在暗中的紅月。
他方是音落,無憂就見一抹紅影從旁側的崖壁下毫不費力的翻越而上,“教主,烈皇的人在山下求見。”
無憂心中一動!
北堂烈來了嗎?
沐君白掃了已有動容的小人兒一眼,眸中似笑非笑,“看來他還挺着急的。”
是誰昨夜急着求死,連一刻都不想活。
看出他眼底的戲謔之意,無憂只好將窘迫的將頭埋了下去,盯着自己慘不忍睹的腳尖。
生或死,痛與樂,這世間瞬息萬變,總會讓你一一嚐遍。
然後最終你就會明白,人生在世,並非只可以爲自己而活。
“無憂。”沐君白忽然喚她,輕飄飄的聲音裡有着說不出的溫軟。
“不如留下來吧。”他說,又似一種邀請,那當衆必定美好,是她曾經在夢中期許了千萬次的。
那聲音太動聽,讓垂下頭的人兒再度擡首望向他。
他也在看她,星眸流光瀲灩,飛瀉如墨瀑的髮絲迎風飄搖。
暗紅的血袍,衣輪翻飛,夜色爲他勾勒了一道極其豔麗妖嬈的身姿,
這哪裡是什麼出塵不染的雪蓮,明明就是一朵浴血而生的彼岸花。
我們都是應死之人,卻偷活於世。
你爲他,我爲你,始終繾綣不下,求而不得,舍而不可。
他對她笑,“留下來,與我一起,我們不再管世間戰禍,我帶你浪跡天涯,遠離紛擾,好不好?”
好不好?
另一個選擇,新的開始,不要去理會過往的愛恨糾纏。
從今往後,只有我和你。
夏無憂還以爲,這世間能讓她心痛的,唯有北堂烈一人。
卻不想在面對沐君白的時候,那個‘好’字,竟是呼之欲出。
她幾乎要說出來了,只差一點點,只消他在等片刻,一瞬,於他來說卻相隔了千萬年。
倏的,輕快的笑意滑過他蒼俊的面頰,他迎風昂首,悶聲笑道,“呆子,你還真在考慮了?”
不理會聽的人的錯愕,他負手在身後,淺淺合上淡眸。
收斂了一切的情緒,所有的期許。
繼而,他平靜的說,“我同你說笑而已。”
有時候晚了,就算只是一剎,那也是晚了。
罷了他一個回身,姿態間盡是灑脫。
甩甩手,邊走邊對紅月吩咐道,“給她吃些東西,別餓死了,有人會找本座拼命的,那些來找她的人,就讓他們找好了,着急一下未嘗不是好事。”
他憑何要讓那個人活得那麼舒心????
北堂烈搶了他喜歡的人!
紅月聽令的將頭低了一低,心裡也很是震驚。
只願若自己晚來一些,就不會聽到那些秘密,她從前還以爲四神堂的教主活得閒散逍遙。
原來都是她一場妄斷。
朝炎的鐵城,建在山間,像是被巨斧生生的劈成兩半,連城門都就着千百年前巨大的山體裂縫修建而成。
這一帶周遭,向東北面延伸幾十裡,盡是礦脈,使得山體呈現出烏亮的炫黑色。
城中鐵鎖四通八達,把支離破碎的山體兩端捆綁連接在一起。
一半水,一半城,小舟在其中穿梭往來。
岸邊便是小販生意,屬暗中販賣次等私鐵的最多,兩人互相比劃暗號手勢,若不對路,許就是一場打鬥。
死的了直接扔下旁邊的水裡,連屍身都浮不上來。
那水中盡黑,深不見底。
世代生活在鐵城的百姓,相信那是開採鐵礦時,觸怒了山神,於是山體崩裂,這被黑水淹沒的縫隙,盡頭那端便是煉獄。
每年初春都有鐵神祭典,需取一身染罪惡的女子,祭獻於天。
希望老天被那女子的罪惡吸引了去,從而忽略他們開山闢地的孽障。
正午時分,烈日當空,耀陽從裂開的鐵城山頂投射而下,明明擡眼一瞥,光烈得灼眼,卻竟照不到底。
一片陰影覆蓋的鐵神大殿前,高臺早已搭築完畢,四方邊上,各按照星宿四神,以彩繪,意在鎮邪。
北堂烈坐在大殿外正中高階的寶座上,這亦是他第一次看鐵神祭祀。
想到過往眼前那泛着鐵黑光澤的邢臺上,有無數罪惡滔天的女子被綁在上面,受盡凌辱,最後被放血剝皮而亡。
饒是罪大惡極,也太慘了些。
更何況以往每年,時至鐵神祭奠,便會有身在赤宮的皇帝欽點全國最該死的女囚送往。
可今年,鐵城郡守並未向北堂烈提及任何。
在這時候將無憂綁走,其異心,當真該死!
想罷,男子忽而側眸看向立在身側候命的慕顯平,笑着問道,“朕忽然想起,今年太守未曾上奏請賜祭祀所用的祭品,待會兒,不會只有十二名男子在臺上吧?”
他笑,卻未必是真心的。
反而更讓人深切的感受到自他眼眸深處散發出來的寒意。
那當中的冷冽,纔是北堂烈想讓慕顯平感受到的真正意圖。
恭順的埋首,慕顯平顯然早有準備,不慌不忙的回答道,“啓稟聖上,今年年初山道塌陷,加上吾皇登基初年,微臣只求爲皇上分憂,便擅自做主,選取城中囚室裡的女犯爲祭品,請示的書函此刻理應抵達皇都,不過……”
“是嗎。”男子妖冶的黑瞳中,邪氣泛起層層漣漪,“愛卿真是體貼。”
慕顯平向他低頭,以表臣服之心,“時辰將至,請皇上容許微臣下去準備。”
北堂烈淺一揮手,他便勾着腰倒退着沒入身後鬼氣森森的鐵神大典。
準備?
這些個包藏禍心的人,是要準備反他了麼?
晨曦時分,由城外的探子回來報,沐君白閉關之地附近,發現兩個江湖人士的屍首,死狀悽慘,一招斃命。
除了與自己一樣身懷無暇決的那人之外,北堂烈想不出還有誰會在那個地方,將他的人救下。
竟然回他說‘沒看見’,好,他就先替他清理門戶,再到那個地方去親自瞧一瞧!
彼時城外,人山人海,一輛破舊的馬車,在一名紅衣女子的驅趕下,費勁的往裡面擠去。
車中的男子,仍是一身浸血的殺衣,他依在其中,懶洋洋的小憩,坐在身旁的人兒皺着眉頭,一個勁的瞅他。
終是忍不住道,“都進城了,人那麼多,你爲何不換身衣裳?”
沐君白眼皮都不擡,只答她道,“反正待會兒也要大開殺戒,索性省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