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藥吧……”
白冉冉將熬好的湯藥,擱在了男人的面前。
纏綿藥香,瞬時瀰漫進整個房間,一室苦澀。
宇文熠城端起面前的潤瓷浮紋碗盞,他沒有像從前一樣,往往一口氣就將一碗藥灌進喉嚨裡去,而是拿着小勺,一口一口慢慢喝着……像是下意識的想要將與面前的女子這樣獨處的時光,拉的長一些般……
碧落無聲,月光灑在地堂,一片慘白。
白冉冉在他擱下藥碗,還沒有來得及開口的剎那,搶先出聲道,“我配了些藥,你一會兒帶走吧……”
說話間,女子已是站了起來,背對着他的身影,單薄秀美,卻是一種疏離且拒絕的姿態。
剛剛喝下的湯藥,彷彿瞬時變得如黃連苦澀,宇文熠城嘴裡一瞬盡是苦澀滋味,男人掀了掀脣角,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夏以沫,你這是在趕我走嗎?”
白冉冉被他聲音中溢着的沙啞一刺,卻始終沒有回頭看他一眼,只硬着心腸道,“你身上傷勢未愈……這些日子,又一直爲了長安和長樂的事情在忙活……過幾天,祁大哥就回來了……”
話口未畢,卻被宇文熠城驀地打斷,“夏以沫,你這樣說,究竟是在擔心我的傷勢呢?……還是,只是想將我遠遠打發了,省得在這裡礙你與你的祁大哥的眼呢?……”
說到後面一句,男人掩不住的苦澀自嘲,一瞬,宇文熠城只覺自己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明知道,面前女子的心意,明知道她不想見到他,避他不及,卻還是沒臉沒皮的躥到她眼前……卑微的期待着,她對他,總還存了那麼幾分舊情……
多麼可悲。
“宇文熠城,我和你之間早已經完了……”
闔眸,逼退眼底的澀意,白冉冉迫着自己一字一句開口,“我不想……”
話音未落,手臂上卻驀地襲來一股巨大的力量,下一秒,她整個人都被宇文熠城拽着,一把按入他的懷中……
“夏以沫,我們之間,不是你說結束就結束的……”
男人眸色暗啞,黑如墨,熠如焰,白冉冉還未及反應,便被他攬着抵到牆上,強健的手臂,替她墊在冰冷牆面上,然後,俯身,深深吻住她……
他吻得激烈,好似要將她吞入腹中似的,那樣情深,卻又那樣的絕望,像是迫切的想要證明些什麼,迫切的想要留住些什麼一般……
白冉冉想到那日的疼痛與逼迫,只覺這些日子一直繃緊在心中的那根弦,撲騰的一下斷了,她在他的懷中,拼命的掙扎起來,捏緊的拳頭,一下一下砸在他的身上,用盡全身的力氣,拼命的想要將他推開……
宇文熠城任由她掙扎,任由她撕打,緊擁住她的懷抱,卻是死也不放,他緊緊盯攫住她,清貴逼人的眼中一片猩紅,像是恨不能將她揉進他的瞳底,化爲他的骨中骨,肉中肉,成爲他的一部分……彷彿惟有這樣,他才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她的存在,彷彿惟有這樣,他才能不顧一切的留住她……
一股涼意,從白冉冉心底驀然漫延開來,她清楚的感覺到,在男人的燙熱逼人的懷抱裡,她的掙扎與抗拒,一點一點的弱下去,一點一點的無力起來……到最後,終於再也沒有力氣……
她就那樣任由他抱着她,四周無聲,一片仿若都開始變得虛無縹緲,天地之間,彷彿只剩下男人熾烈滾燙的親吻,如同深海一般,席捲住她的所有……
宇文熠城很快察覺到她的柔軟,心底一剎漫過陣陣狂喜,原本像是恨不能將她拆骨入腹一般的親吻,也漸漸變得和風細雨,只不斷的落在她的脣畔,綿密如萬千蛛絲,那樣的珍而重之……
許久,男人才輕輕放開了她……他望着她,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深深凝看着她,漆黑雙眸,凜凜如火,灼灼如焰,彷彿一池剪碎的星光,萬般情愫,卻惟有她一個人的身影……
“夏以沫,你還是愛我的……”
低沉醇厚的嗓音,帶着微微有些不穩的喘息,一字一句噴灑在白冉冉的脣畔,滾燙炙熱,像是一團火,驀地自心底燒過。
“不……”
像是聽到世間最恐怖的事實一般,白冉冉眼中抹過巨大的慌亂,像是用了全身的力氣,一把將懷中的男人,推了開來……
她死死的望向他,澄澈透亮的一雙眼眸,此刻卻像是籠了茫茫的一層薄霧一般,慌亂而無措,卻偏偏又是那樣的抗拒掙扎,那樣的痛苦,那樣的矛盾,又是那樣的決絕……
“宇文熠城,我不愛你……”
女子大聲嘶吼着,拼命的想要逃避,“……我早就不愛你了……我早就忘了你了……爲什麼?爲什麼,你還要出現在我面前?爲什麼你就是不肯放過我?……”
壓抑在心底所有的恐懼和委屈,彷彿在這一剎那,再也掩不住的傾瀉而出,白冉冉死命的捶打着近在咫尺的男子,像是要生生的將他從自己的心底剜出來一般,彷彿惟有這樣,她的心,纔不會再因爲他,亂成一團;不會因爲他,承受這樣錐心刺骨一般的疼痛……
可無論她怎麼掙扎,宇文熠城卻都死死握住她的雙肩,不允許她抗拒,更不允許她逃避……
“夏以沫……”
男人緊緊抱住她,任由她在他懷中,嗚咽如同受傷的小獸,啞破嗓音,帶着一絲輕顫的喜,卻又是絕不容她抗拒的強硬,一字一句,如刀刃劃破心底重重阻礙與屏障,直抵白冉冉的耳畔,“……你說不愛我……但你連自己都騙不過……”
男人激盪隱忍的嗓音,從她耳畔傳來,氣息一圈一圈的纏上她的脖頸,“……若是你不愛我的話,剛纔又算什麼呢?……”
身體的反應,是最騙不了人的若是她真的不愛他,又怎麼會任由他的親吻?……
“若是你真的不愛我的話,那日,在我對你做了那樣的事情之後……你爲什麼不殺了我?爲什麼到最後,你寧肯傷害你自己,也不肯將那取我性命的一劍,刺進我的心口?……”
是呀,當她揮劍刺向他的同時,白冉冉清醒的看到自己伸手去擋……
她右手想殺他,左手卻救了他……
隔着五年生死的距離,即便他再一次對她做了那樣卑鄙無恥的事情,到最後,她卻還是不捨得要他的性命……
白冉冉,你瘋了嗎?
爲什麼你就是下不了手?
爲什麼他一次又一次的傷害你,你還是捨不得他死?
你到底怎麼想的?
一瞬間,白冉冉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痛恨過自己,厭惡過自己……
可是,緊抱住她的男人,卻還是不肯放過她,灼熱呼吸,一字一句的剜進她心底,像是要殘忍的將她埋在心底最不見天日的那些隱秘,都毫不留情的剖開,暴露在日光直線,再也無所遁形一般,“夏以沫,你說不愛我……若是你真的不愛我的話,那日,你就該任由我發燒至死,任由我自生自滅,而不是冒着大雨再去看我,再去救我……”
“還有,今日,若是你真的不再愛我的話,你便該不顧我是不是咳嗽,是不是重傷未愈,是不是有性命之危,毫不留情的將我趕走……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留我在你房中,爲我親自熬藥,幫我療傷……以及,聽我說這麼些廢話……”
闔了闔眸,像是不能承受眼底滿溢的情緒一般,一瞬,宇文熠城只覺埋在胸膛裡的一顆心,像是要跳了出來,那樣的歡欣雀躍,卻又是那樣的悲苦厚重,滅頂一般,一瞬像是決了堤的潮水,流淌進他體內的每一處,像是要生生的將他撕裂了……
那是歡喜若狂,也是疼痛入骨。
他有多愛她,這一刻,就有多麼的喜悅,就有多少的痛苦……
從男人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眼,都像是釘在白冉冉心口的一記重劍,將那些她原以爲掩藏的很好的傷口,將那些她原本以爲接了疤,不再流血流膿的傷口,再一次狠狠撕裂,露出裡面淋漓的血肉,千瘡百孔,滿目瘡痍……
是呀,她從來沒有忘記過他,她從來未曾有一日將他從她的生命裡狠狠剜去……他就像是融在她骨血裡,長在她生命裡的某道傷痕一樣,永遠好不了,永遠都那樣烙在她靈魂的最深處,提醒着他的存在……無日或忘……
他隨着她的呼吸,隨着她的心跳,隨着她生命延續的每一天,如同跗骨之蛆,如同陰魂不散,如影隨形……或者只有死亡的那一天,才能隨她一起埋葬,與她一起化爲一柸黃土,到最後,塵歸塵,土歸土,再也難分……
有什麼東西,在心頭激烈翻滾,刺骨的疼痛,一瞬幾乎將白冉冉淹沒。心頭大慟,掩在眼底的淚水,再也忍不住,洶涌而出。
白冉冉只覺整個人如墜冰窖,渾身發冷,渾身顫抖,心底那股毀天滅地般的痛楚與澀然,像是冰錐一般刺在她的心底,她躲不過,也逃不掉。
滾燙的淚水,一滴一滴滴落在宇文熠城的肩頭,男人似乎被這樣滾燙的溫度灼痛,終於輕輕放開了對她的桎梏……
擡手,男人蒼白手指,一點一點撫向她的臉頰,拭着她眼角不斷涌出的淚水,可是,那淚水拭之還有,拭之還有……
半晌,宇文熠城靜靜抱住她,他的臉頰貼住她額頭,啞聲道:“夏以沫,別哭了……你哭得我沒有辦法了……”
他的聲音,那樣柔軟,像是嘆息一般。
很久很久以前,白冉冉曾經期盼着,有這樣一個男人,她可以肆無忌憚的在他面前哭,在他面前笑,他容忍她的一切任性,容忍她的一切缺點,他可以分享她的愉悅和快樂,他也可以安慰她的一切心傷……
那個人,是她的心上人……
此刻,他就站在她的面前……他離得她那樣近,又是那樣的遙不可及……她與他之間,隔着五年的生生死死,隔着千山萬水的恩怨情仇,隔着太多太多不可逾越的鴻溝……
他,便是她最大的心傷……
這樣一個男人,即便她還愛他,即便她還是忘不了他,又能怎樣?
真的不顧一切嗎?
白冉冉黑暗沉寂的一顆心,像是不受控制的微微動了動。
“夏以沫……”
像是知曉她心底的一切惶恐與不安,像是知曉她心底的一切猶豫和掙扎一般,宇文熠城輕輕擁住她,溫暖燙熱的懷抱,像是要驅走她心底的所有冰冷一般,那樣的焦切,那樣的熾烈,卻又是那樣的隱忍壓抑,“……不要再折磨我了,也不要再折磨你自己了……你的心裡,還有我,你還是在乎我的……”
男人將她抱得緊了些,難掩心底激盪,“夏以沫,我求求你,求求你,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讓我補償你,讓我愛你……我們重新開始,再也不分開,好不好?……”
他抱得她是那樣的緊,隔着衣衫,白冉冉依舊能夠清晰的感受到,他身上滾燙的溫度,還是貼在她胸口處的,屬於他的砰動心跳聲,一下一下,那樣的劇烈,那樣的激盪,那樣的真實……
“重新開始?……”
白冉冉一瞬有些迷茫,怔怔重複着這四個字,“……真的可以嗎?……”
宇文熠城卻像是聽到什麼巨大的喜訊,暗沉的眉眼,一點一點亮起來,如一瞬千樹萬樹梨花盛放。
“夏以沫……”
男人啞聲喚着她的名字,一瞬竟像是千言萬語哽在喉頭,萬般情愫,卻不知該如何訴至於口一般。他只是深深的凝望着她,一雙墨眸如淬了濃墨般頓在她的眼睛上,像是恨不能讓她透過他的雙眼,望進他的心底去,將他埋在胸膛裡的一顆心,都毫不猶豫的剖開給她看……
白冉冉被他幽深的駭人的眉眼懾住,他目帶驚喜,一股深切的期盼彷彿呼之欲出,卻又彷彿有些不安的狠狠壓抑着……
一瞬,白冉冉只覺心頭像是被什麼東西,驀地刺了一下,噗的用力疼了起來。又酸又澀。
這樣的宇文熠城……這樣幾乎卑微到塵埃裡的他,讓她心如刀絞,拒絕的話,就那麼再也開不了口……
可是,她要答應嗎?
重新開始?
四個字,說起來容易,可是,她還有力氣,與他重新開始嗎?
她還敢嗎?
過往種種,譬如煙霧,早已不知不覺的融在人的骨髓深處,就算有些傷,可以痊癒,但疤痕猶在……
像破了的鏡子,即便可以修補,卻也終究落了裂痕吧?
誰可以一旋身,回到過去,將錯失成敗,一筆勾銷?
重新開始,談何容易?
白冉冉不知道,自己可否做得到……
或者,有些事情,既然過去了,就該讓他過去……勉強,不過是另一場重蹈覆轍……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承受的起,再一次的失望與傷害?
一瞬,面前女子的一切彷徨、悽苦、無措、不愛……都那樣清晰的落進宇文熠城的眼底,他甚至能夠清晰的感覺到,下一秒,她拒絕的話,就要出口……
無盡的惶恐在一瞬,將宇文熠城狠狠擊中,卻還要強撐着笑意,在她說出那些殘忍字眼的剎那,搶先一步開口道,“夏以沫,你不用急着答覆我……”
男人語聲一頓,帶着乞求一般,“夏以沫,我不會逼你……我只是想求一個機會……這五年多來,沒有你,我無數次的想過死……或者死了,我就不會這麼痛苦,或者死了,我就可以找到你,可以重新跟你在一起……”
這五年多來,每一日的生不如死的痛苦,在這一刻,彷彿一下子就回到宇文熠城的心上,壓的男人又悶又疼。
“……但我又怕,萬一我死了,上窮碧落下黃泉,卻找不到你怎麼辦?……”
宇文熠城扯了扯嘴角,抹開一絲笑,“……我怕我死了,連再想着你的機會,都沒有……”
男人話聲說到後來,已是氣若游絲,陣陣嗆咳,連帶着心口翻涌的氣血,壓抑不住的涌上來,噎的宇文熠城五臟六腑都是生疼生疼……一瞬,他忽然不知道,究竟是這些年來的生離死別,更痛些,還是如今的求而不得,更加叫人痛不欲生些……
白冉冉望着他蒼白臉容上,因爲連連咳嗽,浮起的不正常的病態的紅,埋在胸膛裡的一顆心,只覺如刀颳着一般,鈍鈍的疼。
空氣裡漸漸瀰漫開淡淡的血腥味道,男人壓抑不住的嗆咳,帶出點點心血,宇文熠城似不想被面前的女子,看到自己如此狼狽的模樣,微微轉過身去,側對着她,可是,那一聲聲隱忍痛苦的咳嗽聲,卻還是不斷的迴盪在空寂的房間裡……
望着男人清瘦的背影,曾經那樣毓秀挺拔,如臨風玉樹般的一個男子,在失去她的這五年歲月裡,迅速的蒼白着……
一瞬,白冉冉心頭像是被風吹過,疼痛入骨般的清晰。
“宇文熠城……”
上前,白冉冉輕輕扶住男人瘦削的身形。
“夏以沫,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宇文熠城蒼白如玉的手指,緊緊扣在她手臂上,明明那樣用力,卻又小心翼翼的唯恐弄疼了她。
這一刻,他與她靠的是那樣的近,白冉冉甚至能夠清晰的看到,那雙深深凝看着她的漆黑眼眸深處,瀰漫的像是要滿溢出來一般的痛楚與乞求……
眼淚忽然盈出眼眶,順着眼角滑落,冰涼的黏在皮膚上,白冉冉只覺心底一瞬掠過大片大片荒蕪的悲哀……
白冉冉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微闔的房門,卻在這個時候,被人輕輕推了開來,“冉冉……”
望着門外踏月而來,滿面風霜的毓秀身影,白冉冉想要說出口的字眼,就那麼斷在心底,惟有冰涼夜風,沉默的從鼎足而立的三個人之間,沉默的吹過……